虽然沈应知在张居正看来是个可造之才,可是张居正并不指望一个小姑娘能帮到自己什么。
他最终还是将沈应知留了下来。
沈应知的居所被安排在湖山小筑的西厢,紧邻账房。房间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临窗设一张紫檀书案,案头摆着鎏金铜炉,炉中燃着安神香。地上铺着波斯地毯。西墙悬着一幅《大明疆域图》,图上用朱笔标注着各地赋税数目。她立在《大明疆域图》前,指尖抚过荆州府的红圈——那里用蝇头小楷批注着"嘉靖元年隐田七千顷",朱砂已褪成暗褐色。
张居正偶尔会来账房,带着一卷密函或账册。他总是披着玄狐氅衣,手中握着一卷账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沈应知不用看都会知道来的人是他,因为他身上的药香总是弥散不去。
"沈姑娘。"
药香裹着风雪卷入账房,张居正披着玄狐氅衣立在门边,指节因攥紧密函而发白。
"大人又去探过辽王府的庄子?"她接过密函,茶水温热的水汽在冰冷指尖凝成霜。
张居正不答,径自走向西墙地图。他执笔在荆州旁添了道朱批。
"大人可知,这账册有问题。"她抬眸,对上他深邃的眼。
张居正微微颔首:"愿闻其详。"
她在纸上写下串数字:"辽王府田亩数与赋税不符,按鱼鳞图册记载,应多征三千四百两。"
"姑娘果然慧眼如炬。"他低声道,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只是,沈姑娘这记账的方式与常人有所不同。"
沈应知抬眸,对上他深邃的眼:"大人可曾听说过复式记账法?"
张居正微微皱眉:"复式记账法?"
她在纸上画了个T型账:"这是借方,这是贷方。每笔交易都需在两个账户中同时记录,以确保账目平衡。"
张居正凝视着纸上的符号,笑了起来:"此法...倒是新奇。"
沈应知看着他弯起的嘴角和柔和的眉眼,一时间,竟舍不得移开目光。直到那抹笑容转瞬即逝,张居正挑眉疑惑道"可是本官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沈应知自知失礼,红着脸回过头,死死盯着那纸,继续解释道:"比如,辽王府的田亩数与赋税不符,按鱼鳞图册记载,应多征三千四百两。我们可以通过复式记账法,将这笔款项分别记录在借方和贷方,以便更清晰地追踪资金流向。"
她说着,在纸上写下:"借方记'田亩收入',贷方记'赋税支出'。这样,每一笔交易都有据可查,不易被人篡改。"
直到张大人离开,沈应知还在反反复复回忆那个笑容。
三日后,荆州城飘起细雪。沈应知随张居正巡视漕运,却在长街转角撞见辽王车驾。朱宪诫金冠蟒袍,正用马鞭挑起个卖炭老翁的下巴:"这双眼睛倒亮,剜了给本王做盏天灯如何?"
张居正转头对沈应知说:"别动,坐好。"继而下了马车。
"王爷。",张居正上前半步,玄氅在风中猎猎作响,"老人眼睛往往浑浊,臣听说,清亮的眼睛多是半瞎,放在王爷的天灯上反倒冲撞了王爷。"
辽王嗤笑一声,"可惜啊张太岳,本王再也找不到,像你祖父那样合适的眼睛了,可你说,他为什么偏偏自戳双目。"鞭梢划过张居正襟前补子,"张太岳,你记着你祖父当年给本王牵马坠镫时,可没这般硬气。你们张家人,生来就该是本王脚边狗。"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你昨夜又咳血了?不愧是张家养出的狗,连痨病都随你那贱籍祖父。"
沈应知袖中手指蓦地收紧,心脏密密麻麻的像是针在上面碾过。
"王爷慎言。"张居正面色苍白如雪,喉间滚动着压抑的咳声,"家祖蒙冤之事,先帝早有定论。"
"定论?"辽王扬鞭指向瑟瑟发抖的卖炭翁,"就像这老东西,今日本王可以当他是良民,明日本王便可说他是盗匪。"他突然策马逼近,蟒纹靴尖几乎抵上张居正膝头,"你身上那枚螭吻烙痕可还疼?当年做本王伴读时,你跪着舔墨的样子..."
"王爷醉了。"张居正猛然截断话头,袖中滑落的珠串摔在地上,十八颗沉香子滚入雪泥。
"醉?"辽王哈哈大笑,策马离去,口中高唱着:"白圭旧仆问我安,螭吻吞日血未干..."
沈应知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里,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原主的记忆片段突然涌现——本该被做成天灯的她,被春莺偷了出来,众人以为逃出去的是春莺,却不知春莺早被做成了朱宪诫的美人灯。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当晚,沈应知回到府中,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子时的更鼓穿透风雪。她推开账房的门,发现张居正独自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只青瓷酒壶,案上摆着两只酒杯。烛火摇曳,映出他苍白的脸,眸中带着几分醉意。
"大人。"她解下狐裘欲为他披上,却被攥住手腕。
张居正抬眸,目光有些涣散:"沈姑娘,坐。"
她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为自己斟满一杯酒。酒香清冽,却依旧掩不住他身上的药香。
"大人今日...为何不反驳辽王?"她试探着问道。
张居正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可知道我祖父的事?"
沈应知摇头。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声音沙哑:"我祖父张镇,曾是辽王府的护卫。因不肯配合辽王伪造地契,被他用铁莲花椅刑折磨致死。"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沈应知注意到,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抖。
"那铁莲花椅..."她轻声问。
"椅面布满钢刺,受刑者坐上去,钢刺会随着重力下压,刺入皮肉。"他闭上眼,喉结滚动,"我亲眼看着他...被折磨至死。"
沈应知心中一痛,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却在她掌心微微颤抖。
"十五岁那年的腊八..."张居正眸中浮着醉意,指尖无意识摩挲她腕间红绳,"辽王说我批注的《论语》污了书页,烙铁按上来时...墨香混着皮肉焦味..."
沈应知目光触到他颈间凸起的烙痕。螭吻纹在烛光下狰狞如活物,
"为何要做辽王伴读?"
"因为张家需要活命。"酒盏在案上重重一顿,"辽王说只要我肯当十年人质...便放过我的祖父。"他忽然低笑,"你可知伴读要做什么?晨起跪着为他穿靴,夜寝蜷在脚踏值夜,批错一个字便是一鞭..."
沈应知的手落在他肩头。玄色衣袍下的躯体单薄如纸,脊骨嶙峋处还留着鞭痕交错的旧伤。张居正忽然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间漏出一声呛咳,血沫溅上她袖口的缠枝莲纹。
"别点灯。"他攥住她欲燃烛的手。黑暗里,药香混着血腥气漫上来,沈应知感觉颈侧拂过微凉的呼吸——他的额头抵在她肩头,重若千钧。
五更梆子响时,沈应知在案头发现张居正留的字笺。松烟墨写着"巳时三刻,清丈城西庄田",起笔凌厉的"田"字却洇开一片,像是握笔人突然咳喘。
她将字笺收入妆奁。
"姑娘今日气色好。"洒扫婢女捧来早膳时笑道,"大人特意嘱咐熬的川贝雪梨,说能止咳。"
白瓷盅底压着张字条:城西寒梅已绽,可制香。沈应知抚过梅枝描金的笺纸,忽然想起昨夜黑暗中,他滚烫的呼吸拂过耳垂:"待清丈完荆襄之地...我带你去看江陵的千顷梅林。"
窗外风雪渐息。辽王府的密账还摊在案头,朱批旁新添的阿拉伯数字像一串暗语——那是她教他的复式记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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