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洒在地板上时，耳舒拉从床上一跃而起，换上尔莎前几天给她做的新衣服，金橘色的长发胡乱地披散，赤着脚踩在地毯上一路冲出了房间。
“妈妈！妈妈——”还没来得及多呼唤几声，这只出巢的鸟儿就被盘绕在旁边的毒蛇咬住了喉咙。
翡碧抓住她的衣服后领，像拎小动物似地往上提，耳舒拉愤怒地回头：“又干嘛！”
“母亲还没起床。”
耳舒拉虚幻的小狗耳朵顿时耷拉下来：“妈妈什么时候起床啊？”
翡碧：“母亲开门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耳舒拉气得牙痒痒，很想找茬：“你一点都不在乎尔莎姐姐，你巴不得妈妈不起床是不是？”
说完这句话，她等着翡碧气冲冲地反驳她，就像昨天她被翡碧污蔑时一样生气，然而，翡碧依旧气定神闲。
“前一句说对了，后一句说错咯。”
“什么？”
“我的确不在乎尔莎。”翡碧微笑道，“但我希望母亲再度进入人类社会，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与人交往带来痛苦，但也会带来欢笑。母亲是象征‘新生’的巫师，阴郁本不该是她的本性。”
“至今，我依旧思念她在七年前朝我伸出手时温暖的笑容。”
耳舒拉无法理解翡碧提到母亲时金色的眼睛里闪烁的奇特情绪，她只是本能地感到这种情感无比厚重，以至于她都不好意思再向母亲提出要求——翡碧在为母亲考虑，而她却拿着发绳想找母亲为她编辫子。
“我来给你扎头发吧。”翡碧朝她伸出手，“把发绳给我。”
耳舒拉震惊：“你怎么知道我想让妈妈给我扎头发？”
翡碧说：“你的头发不都是尔莎编的吗，现在披头散发跑出来，还能为了什么？”
耳舒拉没料到翡碧这么关心自己，积怨立刻烟消云散，喜滋滋地蹭过去撒娇：“姐，我就知道你爱我......”
翡碧笑着接过带着小绒球的发绳，给耳舒拉扎头发。
“嗷！”
“痛痛痛痛痛！！”
“翡碧！你别扎了！松手啊！！！！”
“我头皮要掉了！！！”
当维达走出房门时，便看见泪眼汪汪的耳舒拉坐在椅子上。她疑惑地扫视着这个孩子，最后说道：“新发型很好看。”
高马尾，所有的散发都被扎紧，很有精神。
耳舒拉哭出了声。
“好了，耳舒拉。”翡碧微笑着威胁，“不要一大早就破坏大家的好心情，你还要跟着我们去见尔莎呢，是不是。”
“我一个人去就好了。”维达说，“细里亚很危险，你们都是普通人类。”
“母亲。”翡碧看向维达，温柔而专注，“我们避世太久，尤其是耳舒拉，从十岁起就呆在这里，也该去真实的世界看看了。她也有见识不同世界的自由，是不是？”
维达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我们要先去MGP基金会。”维达带着她们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这里一向不对孩子们开放，便是因为它直接连通着前往基金会的术式通道。
维达将掌心贴在没有锁孔的铁门上，魔力涌动，铁雕的鲜花一扇一扇往外翻，密室之门也徐徐打开。
地下室非常空旷——大概是尔莎没有机会往里面添置东西的原因。尽管做了防水处理依旧又湿又冷，耳舒拉忍不住缩紧了脖子。
维达虽然是巫师，却很少显露出与普通人不同的一面。耳舒拉曾好奇地询问她是否能用术式把房屋变干净、做出好吃的饭菜，维达回答：千年前可以，如今的巫师已经做不到了。
那现在的巫师能做什么？维达只是摇头不语。
因此耳舒拉一度怀疑维达不是巫师，但母亲骗她干嘛呢？直到今天，一切才解惑。
维达的手指压在墙壁上时，闪烁的白光在她的指尖绽放。耳舒拉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伴随着一个黑洞出现在墙面上、旋转着越变越大直到足有一人高，她也张嘴张得颌关节发痛。
原来故事不是假的，妈妈真的会魔法！
维达先一步踏进去，黑色风衣像狂风阴云一样翻滚，耳舒拉紧随其后。最后是翡碧，她看了一眼身后的一切，像是在告别。
身处人群中，会被众人分食；独自一人，会被自己啃噬。翡碧无法在维达一个人整日整夜呆在卧室时敲开那扇门，只能寄希望于回到人群，而她会保护维达不被外人伤害。
就像维达当年保护她一样。
穿过黑洞只是一瞬间，耳舒拉踏上光滑的瓷砖地板时，整个人像被搅拌过一样晕眩。五脏六腑在身体里挤来挤去，她紧紧按住肚子，脑袋里充满了呕吐的指令，张嘴只想把肠子吐出来。
维达扶住她，将纸杯里的半杯温水喂给她喝。耳舒拉缓了好一会儿，耳鸣消失，听觉恢复，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人来人往、宽阔明亮的大堂前。
她跟着尔莎去镇上买过东西，但小镇从来没有这样的建筑。如此富丽堂皇，充斥着金色的银色的镜面的反光，匆匆走过的人们时尚干练、骄傲凌厉。
“维达！好久不见！”一个棕色卷发的人朝她们走过来，看起来很惊喜，“快六年了？你和以前一模一样，永生真好啊。”
“贝嘉。”维达点点头，在那人张开双臂时伸出右手，“好久不见。”
贝嘉的手臂往下一垂，握住维达的手用力地摇了摇，笑容没有丝毫减少：“你比以前少了些人味，要是再不出门，当心变成木头。”
会有这种可能吗？母亲不一直都是这样吗？耳舒拉想。她回忆着维达的模样，和墙壁上挂着的古典美人画像从没有什么差别。
但当她转头再看向维达时，却惊讶地发现维达原本苍白的面孔逐渐有了血色，连浅色的唇都红润起来。她不再是那幅美人像，而变成了真正的人。
这就是翡碧想让母亲来到这里的原因吗？耳舒拉震撼地想。原来只有她不知道母亲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我要做一个登记。”维达对贝嘉说，“我打算去细里亚看望我的孩子。”
贝嘉微微皱起眉：“去一个战乱国家的话，巫师手续很麻烦。”她声音压低了一些：“要不你偷偷去呗，她们也查不到你。”
维达摇摇头：“我是永生的巫师，如果我不遵守规矩，会让所有人害怕。人群勾心斗角才会多生事端，比巫师手续麻烦几百倍。”
“也是。”贝嘉挠挠头，“那我带你去特殊落点办公室吧。”她的目光移向维达身后两人：“这两个孩子呢？我们负一楼有儿童乐园和冰淇淋店。”
翡碧微笑：“我已经二十二岁了。”
“我已经十六岁了！”耳舒拉有样学样地抗议，下一秒又说，“但我想吃冰淇淋......”
“不管多少岁在你们妈妈眼里都是小孩。”贝嘉冲她们眨眨眼，“我也有一百岁了哦。”
耳舒拉惊讶地看着她。如果说对于维达上千岁的年龄没有概念——毕竟周围没有同等岁数的人做对比，那么，一百岁的人在耳舒拉眼里应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可贝嘉看起来很健美，只是脸上有不明显的皱纹。
“母亲。”翡碧看向维达，“我带耳舒拉去负一楼。”
维达点点头。
“你家小孩很懂事啊。”贝嘉边走边感叹，“我家孩子今年四十岁，还要辞掉工作去参加环球旅行团。”
“这不是很好吗？”维达说，“她不是巫师，没有漫长的寿命，就该在活着的时候多看看这个世界。”
“虽然这么说。”贝嘉叹气，“我们做妈妈的就是想让孩子稳定一点、安全一点嘛。”
“那也不该总是干涉孩子的选择。”维达说，“她已经四十岁，需要找回自我了。”
贝嘉：“我不该和你聊这个的，你不会和我同仇敌忾。”她笑起来：“我孩子肯定喜欢你，她总说孩子和母亲构成的家庭是天生的权力体系，她讨厌阶级，她想要自由。但哪有这回事，他老是喜欢上价值，我们当妈妈的都是为了孩子好。”
她们走进电梯，厢里还装着两个人，都是贝嘉的同事：“贝嘉，我们去食堂吃点东西，你要一起去吗？”
贝嘉摇摇头：“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维达。维达，这是斯卡尔和潘。”
“你们好。”维达微笑道。
“我们要去办事。”贝嘉说，“科莫在特殊落点办公室吗？”
潘说：“她应该在吧，最近申请去西南洲的巫师太多了，她在挨个核实呢。看起来特别忙，她暴躁得不得了，这几天我们都躲着那间屋子走。”
“要是人太多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电梯停在42楼，贝嘉咚咚咚地迈着步，像是走得快就能把申请排队的人甩在后面，“科莫脾气又不好，说不定要拒签。但没办法，我的权限没有科莫高，更别说她专管这件事。”
她们穿过开放式的办公室，座椅上的人们纷纷向她们投来目光。有认识贝嘉的人兴高采烈地同她打招呼，贝嘉也高高兴兴地挨个挥手回应。
“你应该留在基金会里工作。”贝嘉说，“你刚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像冰柜一样，现在都会笑了。怎么样，心情好多了吧？长期不接触新的人，你又是‘新生’，只会越来越虚弱。”
“你要是当时留在这儿，现在也是‘高塔’的一员，别说细里亚，维利奥皇室的宫殿你都能进。”
路途在贝嘉的唠叨声中仿佛缩短了一半，面前出现一间半透明的玻璃办公室。黑发乱糟糟盘在头顶的中年人拼命地敲击着打字机，手指飞舞出残影。在屋外都能听见的一片响亮的、连绵不绝的咔哒咔哒声中，贝嘉缓缓收敛笑容，吸了一口气，敲门。
“进来！”科莫不耐烦地吼道。
贝嘉转头冲维达做了个苦瓜脸，而后踏进办公室：“科莫，我一个朋友要申请去细里亚。”
“细里亚有什么好的！”科莫愤怒地叫道，“不行！这周已经有三十个巫师申请去细里亚了，现在第八个还没审批完。万一你们偷偷和政治家达成合作参与人类战争怎么办？人手不够，监督员还差人，别说你朋友，就算我妈想去我也要拒签！”
“怎么人手就不够了？”贝嘉有点纳闷，“来求职的那么多。”
“‘高塔’说要提高入职门槛。”科莫嘴上说着话，手指也不停，“要让资金流动起来生更多的钱，所以辞退了一批普通人。我现在一个人干了五个人的活。这群疯子。”
“MGP基金会是为了边缘人群创立的。”一直不出声的维达开口了，“本身不是为了盈利，而是为了帮助人类文明倒退以及有心人刻意忽视先天长期不平等基础时、无法适应弱肉强食野蛮文化的人得到生存资源，实现互利互惠、平等共存。”
“实际是另一回事。”科莫依旧把打字机敲得飞快，“你朋友新来的？还挺单纯。单纯的年轻人在这儿可得不到好处。”
“那怎么样才能去细里亚？”贝嘉问她，“我朋友很急啊，她孩子在细里亚，她要去看望孩子。她绝对不会参与战争，你放心，她是那种被人类的子弹击穿都不反击的人。”
“把我当小孩骗呢？”科莫冷笑，“我要为我的工作负责，我年龄大了，你不会要我被辞退之后还要满大街找工作吧？我本来就不爱和人打交道才来这儿的。”
“除非拿到‘高塔令’。”科莫瞥了她们一眼，“否则快走开吧，我本来就够烦了。”
高塔令是“高塔”行使最高决策权下达的书面指令。维达建立基金会之初，考虑到面对一些重要问题，必须有特殊的处理办法，那便是下达高塔令，所有事务与人员都要为此命令开道。为了防止权力被少数人攫取，高塔令的下达需要全体“高塔”成员联名签署文件，并由员工代表大会审议通过。
“只是登记出入境而已，需要动用‘高塔令’吗？”维达问。
贝嘉小声告诉她：“哎呀，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高塔令’经常下发，昨天就签了两个。”
“每次都要召开员工代表大会？”
“不用。之前出了个文件，有十八厘米厚，但你知道我不爱看这些。我没细读，只知道现在可以不通过大会下达‘高塔令’了。”
维达皱起眉。
“带我去‘高塔’吧。”
科莫嗤之以鼻：“我是可以带你去，但‘高塔’也不是谁都能进。”
“除非......”贝嘉突然促狭地笑起来。
“还没来得及介绍，我是维达。”黑发的人也跟着微笑起来，但与昨日不同，她那双绿色的眼睛正如大海般波涛汹涌。
“不过，你大概对我的另一个称呼比较耳熟。”
“许多人喜欢叫我，‘永生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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