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余第一次见到周栖是在十六岁的冬天,雪粒子砸在防盗窗上沙沙响,他刚把最后一本习题册塞进书包,就听见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轻响。母亲牵着个比他矮半头的少年站在门口,羽绒服领口沾着雪,睫毛上还挂着未化的白霜。
“小余,这是周栖,以后就是你弟弟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刻意放软的温柔,许余捏着书包带的手指紧了紧,目光落在少年冻得发红的耳垂上——那是双很漂亮的耳朵,轮廓干净,像精心雕琢的玉饰。
周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运动鞋尖,鞋面上沾着泥点,在光洁的玄关地砖上格外显眼。许余后来才知道,周栖的父亲和他母亲是重组家庭,男人带着周栖搬进来的那天,后备箱里只装着一个旧行李箱,里面塞着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本翻卷了页脚的《小王子》。
他们的房间隔着一条走廊,许余住朝南的主卧,周栖住朝北的次卧。北方的冬天冷得刺骨,次卧没有暖气,许余夜里总能听见隔壁传来的咳嗽声。某天睡前,他抱着一床厚棉被敲开周栖的门,少年正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台灯暖黄的光打在他纤长的手指上,笔尖在作业本上划过的声音很轻。
“给你,”许余把棉被放在床上,视线扫过书桌一角的药盒——是治感冒的冲剂,“晚上冷,盖两床暖和。”
周栖抬起头,眼睛很亮,像落了星光:“谢谢哥。”
这是周栖第一次叫他“哥”,声音有点哑,却像羽毛似的蹭过许余的心尖。许余转身要走,衣角却被轻轻拽住,他回头看见周栖递来一颗水果糖,橘子味的,糖纸在灯光下泛着橘色的光:“我爸给我的,哥你吃。”
许余接过来,指尖碰到周栖的指腹,少年的手很凉。他把糖塞进兜里,说了句“早点睡”,关上门时,听见屋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像是在把棉被铺展开。
往后的日子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许余高三,每天早出晚归,周栖上初二,总是比他起得早,会在餐桌上放一杯温牛奶,杯壁上贴着便利贴,写着“哥,牛奶要趁热喝”;许余晚自习回家,客厅的灯总会亮着,周栖坐在沙发上写作业,看见他回来就起身去厨房热饭,保温罩里的菜还冒着热气,是周栖跟着母亲学做的番茄炒蛋,有点咸,却让许余在无数个疲惫的夜晚里,尝到了家的味道。
他们的关系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变得微妙。许余会在周栖体育课后给他递毛巾,会帮他讲不会的数学题;周栖会在许余备考时安静地陪在旁边,会在他生日那天,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了支钢笔,笔身上刻着“许余”两个字。
许余把钢笔收在笔袋里,每天都用它写题。某次模拟考,他用这支笔答完了整张数学卷,考了年级第一。周栖拿着他的成绩单,眼睛笑成了弯月亮:“哥,你好厉害。”
许余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触到柔软的发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那时还没意识到,这种超越兄弟的在意,早已在心底扎了根,只等着某个契机,破土而出。
而变故就发生在许余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母亲和周栖的父亲因为工作调动,要去南方城市定居,母亲问许余要不要一起走,许余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沉默的周栖,摇了摇头:“我想留在这儿上大学,离家近。”
周栖的脸色瞬间白了,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句话。那天晚上,周栖敲开许余的门,手里拿着那个旧行李箱,像是要打包行李,又像是只是单纯地抱着它。
“哥,你真的不跟我们走吗?”周栖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说:“我可以跟你一起留在这儿,我可以自己租房,我可以……”
“周栖,”许余打断他,喉咙发紧,“你还小,得跟叔叔阿姨走,以后好好上学。”
“那你呢?”周栖上前一步,抓住许余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就不管我了吗?”
许余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想抱一抱周栖,想告诉他自己有多舍不得,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最残忍的敷衍:“我们以后还能见面的,放假我会去看你。”
周栖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许余以为他会哭出来,可他最后只是松开手,转身走了出去,关门声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许余心上。许余靠在门板上,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哭声,他握紧了口袋里的橘子糖——那是周栖上次给的,他一直没舍得吃,糖纸已经被摩挲得发皱。
第二天清晨,许余被汽车发动的声音吵醒。他跑到窗边,看见周栖坐在副驾驶上,正朝他的窗户望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周栖用力挥着手,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求救。许余想推开窗户,想喊他的名字,可手指放在窗把手上,却怎么也动不了。
汽车渐渐驶远,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许余站在窗前,直到太阳升起,把房间照得通亮,才缓缓蹲下身,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口袋里的橘子糖,终于还是化了,黏在指尖,甜得发苦。
大学四年,许余和周栖只通过三次电话。第一次是周栖上高中,电话里他的声音变粗了些,说自己适应了新环境,成绩很好;第二次是许余大二,周栖说他攒了零花钱,想暑假去看他,许余却因为要参加夏令营,推脱了;第三次是许余毕业前夕,周栖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说:“哥,我要高考了,想考你所在的城市。”
许余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说“好”,想说“我等你”,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要考虑清楚,这边的竞争很大,你还是选个适合自己的城市吧。”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顿了顿,然后传来周栖平静的声音:“我知道了,哥。”
那之后,他们就断了联系。许余毕业后留在了本地,找了份稳定的工作,租了个小公寓,生活按部就班,像一潭平静的水。他偶尔会想起周栖,想起那个冬天里递给他橘子糖的少年,想起那个在副驾驶上用力挥着手的身影,心里总会泛起一阵空落落的疼。
他把那支刻着名字的钢笔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每次整理东西时都会拿出来看一看,笔身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还是能清晰地认出“许余”两个字。他也曾试着打听周栖的消息,从母亲那里得知,周栖高考考得很好,去了北方的一所名牌大学,学了他最喜欢的专业。
许余想给周栖发一条消息,问他过得好不好,可输入框里的字删了又改,最后还是没能发出去。他怕打扰周栖的生活,怕自己的出现,会打乱他早已平静的节奏。
再次见到周栖,是在五年后的同学聚会上。许余被高中同学拉着去了KTV,刚推开包厢门,就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男人穿着黑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手指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侧脸的轮廓清晰又陌生。
“许余?”有人喊了他一声,角落里的男人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许余的心跳漏了一拍。是周栖,他长高了很多,比许余还高出半个头,脸上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的凌厉。周栖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移开,继续低头抽烟,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陌生人。
许余走到包厢的另一边坐下,心脏还在狂跳。他看着周栖和旁边的人谈笑风生,声音低沉悦耳,和记忆里那个带着哭腔叫“哥”的少年判若两人。期间有人起哄让周栖唱歌,他拿起话筒,唱了一首老歌,是许余以前最喜欢听的《后来》。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周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淡淡的沙哑,唱到副歌部分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许余,眼神复杂,像是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聚会散场时,外面下起了小雨。许余站在KTV门口等车,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见周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他身后。
“哥,”周栖开口,声音比在包厢里淡了些,“你住哪儿?我送你。”
许余愣了愣,点了点头,报了自己的住址。两人并肩走在雨里,伞倾向许余这边,周栖的肩膀湿了一片。路上没人说话,只有雨声和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气氛尴尬又微妙。
到了许余的公寓楼下,周栖收了伞,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来,落在肩膀上。“上去吧,”他说,“外面冷。”
许余看着他,想说点什么,比如“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比如“当年我不是故意的”,可最终只是说了句“谢谢”。
周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哥,我们之间,还要说谢谢吗?”
许余的喉咙哽了一下,说不出话。周栖转身要走,许余突然喊住他:“周栖,当年……”
“哥,”周栖打断他,回头看他,眼神平静无波,“都过去了。”
说完,他便走进了雨幕里,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许余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他知道,有些话,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就再也说不出口了;有些人,一旦转身,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许余偶尔会在朋友圈里看到周栖的动态,他去了国外进修,晒出了和同事的合照,笑容灿烂;他参加了行业峰会,站在台上发言,自信从容。许余看着照片里的周栖,心里既欣慰又酸涩——那个曾经跟在他身后叫“哥”的少年,终于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只是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了许余的位置。
许余也开始了新的生活。他换了份更喜欢的工作,周末会去图书馆看书,会和朋友去爬山,偶尔也会去超市买些食材,自己做饭。他的公寓里,还放着那支钢笔,只是再也没有用过,被他放在了书柜的最上层,和那些旧照片、旧信件放在一起,成了回忆里的一部分。
某个冬天的周末,许余整理书柜时,不小心碰掉了一个盒子,里面的东西散落在地上。他蹲下身去捡,看见一张泛黄的便利贴,上面是周栖歪歪扭扭的字迹:“哥,牛奶要趁热喝。”还有一颗橘子糖,糖纸已经褪色,却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
许余拿起那颗橘子糖,放在手心,忽然想起十六岁的那个冬天,少年递给他糖时,眼里的星光。他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橘子味的甜在舌尖散开,却比记忆里的更苦。
窗外又下起了雪,和当年周栖来的那天一样,雪粒子砸在窗户上,沙沙响。许余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雪景,心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知道,他和周栖,就像这冬天里的两场雪,曾经落在同一片土地上,却最终会随着春天的到来,融化在不同的地方,奔赴各自的阳光。
或许遗憾才是人生的常态,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来得及做的事,没留住的人,都会成为记忆里的一道风景,偶尔想起时,会有淡淡的疼,却也会让我们更加珍惜当下的生活。
许余拿出手机,给母亲发了条消息,问她和叔叔、周栖最近过得好不好。很快,母亲回复了,说周栖在国外一切都好,前段时间还交了个女朋友,两个人很般配。
许余看着消息,笑了笑,给母亲回了句“那就好”。他放下手机,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写新的工作计划。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键盘上,温暖而明亮。
他知道,他的生活还要继续,周栖的也是。他们或许再也不会见面,或许会在某个街角偶然重逢,却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为彼此停留。但没关系,只要他们都能在各自的世界里,过得幸福安稳,那些错过的遗憾,也就不算什么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春天,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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