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从床上惊醒。
她惊魂未定,单手捂住胸膛,底下的心脏怦怦乱跳。
接着,她似乎听到了床底下窸窸窣窣的声响,顿时连呼吸声都滞停下来。
黑暗中,女人仔细听着,越听那声音越像是在抓挠床板的声响,想到这里,她面色苍白,浑身的肌肉似乎逐渐僵硬起来。
她慢慢地挪向床沿,却只敢用力闭紧眼睛,脑袋向床底伸去。
随后,女人恐惧地睁开眼:除了灰尘,的确什么也没有。这才呼出一口长气。
呼。她在想什么呢?孩子害怕也就算了,她这么大的人了……
这么安慰着自己,她转过头,干尸般皴裂的脸庞就贴在她的视网膜前。
她下意识尖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人从床上猛地坐起。
她大汗淋漓,看向一旁的窗户:天空已经大亮,现在应该是八点过了。
床边空空如也,女儿显然已经身处校园——自己睡了过头。那孩子没有叫醒她,真不知道她早餐吃了没有。
再过不久,她也要去上班了。
她拍拍自己的脸颊,去忘记这个噩梦。
丈夫还在呼呼大睡,她瞥了一眼另一间卧室里鼾声如雷的丈夫,简单地打扮片刻就出了门。
……
“喂,看这里!”
小孩转过头去。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无论叫多少次这个家伙都会上当。
“转过头来!转过头来!看这里!”
她揉揉发痛的鼻子,捡起纸团,展开。
纸上画了些缠着绷带的小人,旁边用箭头标注木乃伊三个字,还有搞怪的鬼脸,粗糙的扫帚,简陋的大脸像,线条简单粗暴。
小孩眨了眨眼睛,把纸团收起来,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的胳膊上总是缠着绷带,脸上也时常贴着绷带块。尽管大都被宽大的袖子挡住,但只要动作幅度稍大,就能看见她手臂上的医用绷带。大概是因为如此,大家都管她叫木乃伊。
她只好把脑袋埋在桌子上。
“你们不许欺负她!”
一个满脸红色的小孩站在她的旁边,怒气冲冲地对所有人大喊。
“哇刘耀之,你明天会不会被卡车撞?”
“刘耀之要娶木乃伊当媳妇!”
小男孩本就通红的脸蛋更红了。
“不许胡说!”他再从地上捡起一团纸丢了过去。
孩子们一哄而散,边跑走边嘻嘻哈哈地唱起歌来。
“你们这群猪猡!”刘耀之对散去的人群大喊。
他气喘吁吁,伴随着孩子们歌声的远去,教室瞬间安静了也空旷了不少。
身后的小孩拉拉他的衣角。
刘耀之这才转过头去,安慰道:“你……你别理他们,他们都是幼稚鬼,看你好欺负……对、对了!”
男孩的衣领有些油污。看上去已经洗过很多次了,但依旧还是留下黄色的斑斑点点;他的脖子上是一个用红绳挂着的观音玉石,慈祥地眯眼笑着。
他掏了掏裤子口袋,从里面扯出一张皱巴巴的紫色钱纸。
“瘦子,给,今天的雇佣费用!”
瘦子点了点头,把钱收下。
雇佣费用,其实就是要她陪他一起放学走路。他们顺路一段距离,小孩只要陪着他绕点远路,最后再回家就行。
而且绕远路,可以避免和其他小孩碰见。
刘耀之说因为大家都不敢靠近她,所以请她当保镖可以防止坏人偷袭。
面对每天五毛钱巨款的诱惑,瘦子没有拒绝,每天放学都跟在他身边。
只要一个星期,就能买上一听可乐,如果走远点去大超市,三天的钱就能买上一瓶。
今天放学他们也一样走在一起。
夕阳之下,把两个小小的身影拉长。
街市传来小贩的吆喝声,摊贩们与人群把公路霸占,汽车无奈地缓慢挪动,汽笛与喇叭争吵。
“我听别人说了……你爸爸打你的话可以报警去!”
瘦子摇摇头。
“干嘛不呀?警察来了,一定能帮你骂你老汉!你老汉也没办法打你了!”刘耀之握紧拳头,看着她左眼新增的绷带,似是很气愤。
“不是,现在。”
“咦?”
“他们,会找到我的。”
瘦子笑了起来,黑漆漆的眼眸却没有闪出一点光泽。
刘耀之很少见到她笑。
“你可不要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呀。”
夕阳抚上她的脸颊,那另外半边脸都被阴影覆盖。
刘耀之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们”是谁?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们”?
然而这个疑问,直到死前的前一刻,他也没有想通。
刘耀之牵着瘦子的手,她的手很凉,似乎怎么捂都捂不热。
瘦子所着的衬衫也很是不合身,手都缩进了袖子里,掩盖住她的营养不良——衣服都是往大尺寸买的,这样过了好几年也还能穿。
拐过校门,过几条马路,走过桥梁,穿过小径,走胡同里去。
“到啦!谢谢你喔,明天见!”
“……明天见。”
瘦子离刘耀之很远,在他开门后立刻躲在了墙壁之后。
他的奶奶看见他们一起玩,一定会骂他的。
随后,她慢吞吞地迈向回家的方向,沿着那条人迹罕至的小道,没入阴影中。
啪嗒。
她打开灯,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机上实时播报的新闻。
“美国‘阿特兰蒂斯’号航天飞机上的两名宇航员实施本次太空之旅的首次太空行走!且成功为哈勃太空望远镜安装一台新相机,以替代已服役十多年的旧相机……”
她换上不和脚的大拖鞋,尽管已经很小心了,但鞋底还是在地板上击出啪啪的响声。
地面上全是花生壳与烟灰,有些看上去被用脚像是擦口痰那样上下擦了两下,留下黑色的痕迹。两三瓶空酒瓶倒在桌面上,男人手上还拿着一瓶。
瘦子没再多打量他,打算直接拐进卧室写今天的作业。
“你过来。”
她顿住,随后慢吞吞地转了个弯,向男人的方向看去。
“站着干嘛啊,坐,来来,坐这里。”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瘦子照做,走了过去,坐在了父亲身边。
他想必有一段时间没刮胡子了,光是脸上就到处都乱糟糟的。父亲拍拍女儿的肩膀,随后掏出一包钱包,从皮夹子的最里层抽出一张照片。
照片的边缘泛白,似乎已经被抚摸过很多次了。
“你看啊……”父亲把她搂住,一股酒味袭来,瘦子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并没有不合时宜地皱起眉头,哪怕她想这么做。
“这个,嗝,是你姐姐,她五岁的时候拍的,多水灵!呵呵,她过生日也不安分,用手抓蛋糕,还抹在我和她妈妈的鼻子上。”
照片里一男一女与一个小女孩脸上都沾着蛋糕,对镜头做出夸张的表情。
“旁边这个是她妈妈,你没见过。我那个,那个时候,还说她胖呢!早知道,就该让她多吃点了,后边都瘦成什么样啦?”
瘦子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你觉得,姐姐对你好不好?”
没动静。
“说嘛说嘛,好不好嘛?”
还是没动静。
啪。
瘦子的脸上火辣辣的痛,她似乎蒙了,因着力而头朝着另一边,捂着脸发愣。
父亲一把勾过她的肩膀,手伸向那面肿胀的脸颊拍了拍,又掰了回来。
“好……”
“我就说嘛!”父亲高兴地笑起来,又仰头咕噜咕噜猛灌了一瓶啤酒。
“你之前是不是说过,在葬礼上听见姐姐说话啦?你是不是能看见啥脏东西?”
瘦子没有回答,父亲依旧孜孜不倦地说。
“她说啥东西了来着,你好像说过,但我当时只记着要砍死你,现在已经忘了,你还记得不?”
“她说……”瘦子看着父亲的眼睛,“好黑……”
“……如果,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就好了。”
父亲眯了眯眼睛。
“那你看看,溪源是不是在家里?在我身上呀?她是不是想我陪她?所以我最近才这么,嗝,这么难受?”
“姐姐,在棺材里,她说她怕黑,一直在哭。”
闻言,父亲嗤嗤嗤地笑了起来,一开始还忍着让胸腔扩动。
瘦子疑惑地看着他,随后父亲抬起手——瘦子下意识地想要往后挪。
粗大手掌搭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
“好孩子。回房间里去吧。”
“……”
她不再说什么了,也不再看他,只是慢慢地走回房间。
啪嗒一声,门被关上。
外面则一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听上去在哭,有时候又听上去在笑。
安静了许久后。
哒、哒、哒……
脚步声止了。有人停在她的房间门口,门外传来粗厚的呼吸声与敲门声。
“乖乖,给我开个门。”
瘦子眨眨眼睛:她并没有锁门。那把锁早就坏了。
但她还是挪了过去,下压门把手,向后拉开了门。
门后那人背着光,一只手高高举起,似乎马上就要落下,瘦子认出来了他手上拿着什么。
碰!
就在她看清来人手中之物的同时,卧室门上墙上挂着的油画脱落。
不偏不倚地,刚好砸在父亲脑袋上。
他摇晃了几下,步履虚浮地对空气挥舞。随后直直地倒在地上,再起不能。
瘦子后退两步,躲过晕厥倒下的父亲,低下头,与甩在一旁的铁片的寒光对视。
她想起来小的时候也企图从厨房拿出这个东西,帮妈妈切菜,最后被臭骂了一顿。
你在外边犹豫的,是这种事情吗?
可惜啊,她的死期不在今天。
等妈妈回家了,再处理吗?
她走向玄关,拿起了座机电话,按下119,但思考了片刻后还是没有播出去,而是拨给了另一个号码。
“喂?”
“妈妈,是我。”
“啊乖乖。”听见是女儿的声音,女人的手一抖,“啊啊等下,等下就给您联系。喂?乖乖,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爸爸,已经睡着了。”
“啊?”
“晚上,可以早点回家吗?”
“嗯……好好,是是是,您不着急……那妈妈今天就不加班了,乖乖,你要不要吃蛋糕?”
“好。”
不知道为什么,瘦子难得地感觉心情有些好,哼着不知名的童谣,她戳了戳躺在地上的父亲。
“爸爸,姐姐和你说,想听你祝她生日快乐。”
她想了一会,又略带俏皮地说:“我撒谎了,姐姐她,还在土里抓棺材。”
“所以我还是只好,替她吃蛋糕啦。”
…
等女人回到家,她才知道所谓的“睡着”是什么意思。
丈夫像是尸体一样卧在她们卧室门口一动不动,脑袋上还顶着碎成两半的画。她急忙拨打了急救电话,这才火急火燎地把人送进医院。
好在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脑震荡。
好端端的挂画突然掉下来了,她怀疑自己女儿可能真的有点霉运在身上的。不过好在没伤到她。
小女孩乖巧地坐在医院椅子旁,摇晃着双腿,正小口地品尝手里的巧克力的蛋糕。
“妈妈,吃。”
她挖了一大勺,女人张开嘴,甜滋滋的味道在嘴中化开。
“乖乖,对不起啊,让你大半夜还陪我送爸爸来医院。”
瘦子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告诉她她是自愿来这里的。
“家里的东西老化得太厉害……是时候都翻新了。等妈妈有钱了,就请人来……”
瘦子没有接嘴,小口小口地继续吃起蛋糕。
女人环顾四周。
那个孩子也是在这里急救的。不过等她被推出来,已经盖着一张白布了。从那以后,本来还没怎么磨合好的家庭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来这样糟糕的日子已经过去一年了啊。
那个孩子去死的那一天,蝉鸣也像是今晚这么响亮。
她看向一旁,瘦子正在舔舐嘴边的淡奶油。自从改嫁后,她似乎很少再看见女儿出现孩子般那样天真的表情。
大多数时候只有木楞。她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但似乎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因为她比谁都懂事。
女人握住孩子纤细的手。
再等等我吧。
等我赚到足够的钱,等我让我们家再一次回到从前,等到你父亲走出丧女的阴影,让他回心转意。
等到夏天的蝉鸣,不再是痛苦的旋律。
“妈妈。”
瘦子的呼叫打断她的回忆,她咬着叉子,望向走廊的一头。
“爸爸他……”
“嗯?”
“算了。”
她早就已经在妈妈回家之前把爸爸手里的东西重新放回厨房了。
“爸爸他会没事的。”女人似乎以为她在关心父亲的安危,安慰道。
“对你来说,爸爸没事,是好事吗?”
女人一愣,似乎没想到这孩子会问出这种问题
“……肯定啊。小孩子别瞎想了。”
“嗯。我知道了。”
安置好病人,母女俩回到家。
小孩把没吃完的蛋糕放在鞋柜上摆放的照片前。
“姐姐。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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