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衡,你来了。”
桓权刚一踏进大将军府内堂的门槛,就被中护军梁琛捉住手腕朝堂内走去。
“听闻你前些日子染病,如今可是已经病愈?瞧你这脸色,似是还有疾在身。”
梁琛边走边说,完全没有给桓权说话的机会,等转入屏风,见到大将军,梁琛松开手,直接来到大将军身侧,道:
“兄长,士衡来了。”
“臣,见过大将军。”
桓权趋步上前,于阶下站立掀开衣袍,朝端坐在上的大将军跪身作揖,大将军闻言放下手中简册,伸手虚扶,道:
“士衡快起,你我两家是世交,不必如此多礼。”
桓权起身拱手立于侧旁,大将军梁冀抬起眼睑看向桓权,梁琛会意伸手让堂内侍候的仆役侍卫尽数退下。
“宫中之事,士衡可知?”
“略有耳闻。”
“士衡以为如今情势如何?”
“古来,社稷之争,非天子家事,立嗣之事,事涉天下,大将军可早度之。”
梁冀闻言来了兴趣,起身来到桓权身前,饶有兴致笑问:
“士衡以为该当如何?”
“今天子病重,立嗣为重,今天子有三子,其中肃王为长,却为王淑媛所生,其母出身微贱,陈王为幼,乃为顾夫人所生,其母世为冠族。
古语有云:‘无冢适,选于庶也。’今皇后无子,当选于庶也。无嫡则长,为古礼也,故当为肃王。
然陈王慧敏聪颖,又有仁义之名,陛下素喜之,顾夫人又为皇后之妹,若论陛下心意,恐为陈王。”
桓权没有提及天子的第三子,却是奴婢所生,既非长,又非贵,更无帝王恩宠,年纪最幼,尚未有封爵。
这样的身份,在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代,本就被排除在储君之争外。
“长者为尊,贤者为贵,确实艰难。”
梁冀听完桓权的话叹道,尽管桓权并未表明自己的态度,然二者优劣他却已然道尽。
“天子之意难测,然顾夫人出身江左旧族,若陈王为太子,则江左之人必将势大,届时兄长恐进退维谷。”
梁琛顺着桓权的话继续往下说,此次召桓权入大将军府,虽是为商讨立储一事,然此前梁冀早已与府中其他谋士有所探讨。
梁冀斜睨梁琛一眼,低声喝到:“你先住口!此事你懂什么!
士衡,你接着说说你的看法,不必在意梁护军的话。”
“是。臣以为立储一事于大将军而言,不在于立何人为太子,而在于大将军在此事中所担任的角色。”
“此言何意?”
“昔伊尹辅政,废立天子,权涉天下,而有万世之名;霍光为相,废立两帝,煊赫一时,留名于青册之上。古来能废立天子者,皆非寻常之人可为,今天子重病,方欲立太子,可见天子亦犹豫已久。
大将军今执掌天下权势,其功不输于昔日卫霍,立储一事,自然由大将军之意为之即可。
若依常理度之,自然是肃王即位,于大将军更为有利,肃王出身微贱,又无母族帮衬,自然可由大将军随意处之。
然大将军莫非忘了昔日汉宣帝之事乎?今之肃王比之昔日宣帝,如何?大将军可还记得昔日汉和帝之事乎?和帝之母乃为被谮杀的梁贵人,其势力孤微,却能在登基为帝后,四年后斩杀权臣窦宪,此时和帝年不过十四。
古来微寒者后贵之,必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行常人之所不能行,肃王善隐忍有谋略,若他为帝,恐大将军危矣。”
“士衡之意,是陈王?”
桓权笑而不语,梁琛却有些担忧的开口道:
“陈王有母族顾氏帮衬,大将军纵使助他继承大统,陈王恐怕也不会感念大将军恩德。
此来不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吗?”
桓权道:
“不知护军以为肃王与陈王,何人更易继承大统?”
梁琛一时陷入沉默,自古以来,帝王承袭,除嫡长子的法统外,更为看重的是天子的心意。
今天子属意陈王,陈王背后又有顾氏一族,不情不愿道;
“自然是陈王。”
“陈王的背后是江左顾氏,这是他的优势,却也是他的劣势,俗话说,由此兴之,由此败之,外戚这把剑,不是谁都能握好的。
更况,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桓权淡淡笑道,那双漆黑的眸子中闪着奇异的光,诡谲奇异,似乎穿透时光,尸山血海。
梁冀闻言冷笑一声,把玩着手中的漆盏,“士衡当真是好口才,”夸赞之时,突然目色精光犹如利箭射向桓权,眼神中满是戒备试探,接着道:
“这般为陈王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士衡和顾氏关系这般亲密了?”
桓权只是淡然道:
“一家之言罢了,大将军信与不信,全在于大将军,臣不过是尽其忠行其事而已。
相信此前已有无数人为大将军建言献策,臣不过是其中最微末者罢了,人微言轻,大将军不信亦是情有可原。
旁人皆劝大将军立势微者为储君,某则不然,与世独行,大将军疑之,亦是情理之中。”
桓权并没有急着为自己辩解,反而徐徐道出梁冀不信任自己的原因,但言语之中所透露出的孤傲,却又令梁冀不得不高看于他。
梁冀盯着桓权的的眼睛,想从他那双璀璨的眸子中看出内心的诡谲算计,若是旁人被这样如同猛虎的目光凝视,早已神魂俱碎,瘫软倒地,恨不能立马伏法认罪。
然而桓权却神色如常,犹如傲竹枯松,不惧凌然风雪,绝世独立,清傲孤寒。
也不知过了多久,饶是在一旁看着的梁琛捏着一把冷汗,暗暗为桓权担心,偏偏当事人并未有任何退缩,梁琛甚至觉得那股平常内敛的孤傲,此刻一览无余。
“士衡是在暗讽本将军不识良才,不听良言吗?”
“某不过是言由其衷罢了。”
“哈哈哈!好!好!好!”
梁冀突然放声大笑,连唤了三个“好”字,一旁的梁琛也松了口气,知道这关桓权算是过了。
“果然是名满江左的桓士衡,卿即有此见识,来日必将如鲲鹏展翅,大有作为!”
“某不过一介书生,全奈大将军赏识。”
桓权回答的不卑不亢,并未因为梁冀的盛赞而得意,盛怒之下而无惧意,盛赞之下亦无得意,这样的人,饶是多识英才的梁冀也不得不高看。
河东梁氏与颍川桓氏是世交,梁冀之父,已过世的太傅乃是桓权的老师,桓权与梁冀兄弟二人私交甚笃。
桓权年纪虽小,然见识匪浅,当年苏钧之乱,桓权便出入梁冀幕府之中,为其出谋划策。
后来入仕,虽名为天子侍郎,然出入大将军幕府亦是常事,这也是他能够面对梁冀的试探与威胁毫无惧意的一大原因。
他出身颍川桓氏,无论他的计策梁冀是否采用,梁冀都不会为难与他。
世家的傲气,很多时候只是因为他背后有着一个庞大的家族,而他的生命亦将属于家族,这是每一个世家子弟必然的命运。
大将军的母弟梁琛亲自送桓权出府,两人走在游廊之上时,梁琛还在向桓权请教推荐陈王的原因,桓权又详解了一番。
直至出府,梁琛仍恋恋不舍,拉着桓权的手腕,道:
“前些日子你托病避嫌时,我得了几坛好酒,过几日,待元达巡视归来,我们几人定要好好聚上一番,届时定要不醉不归。”
“好,如此某便拜谢梁护军好意了。
此番江氏一族的事有劳梁护军了,我略备了薄礼,已着人送入护军府中,还望护军莫要嫌弃。”
“诶!士衡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是我不明白,士衡廷上辩法时是何等意气风发,侃侃而谈,为何此番又要放过江氏全族呢?
莫非真是因为江氏女?听闻江氏女有倾国之姿,美艳绝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看来士衡也逃不脱这美人关啊!”
梁琛看着桓权,捻须笑道,眼神不免有戏谑意,桓权只是低头笑了笑,并未过多解释。
“只是……”
梁琛又皱眉,犹豫道:
“士衡今年轻气盛,难免为女色所惑,却不要忘了男儿志在四方,莫要沉湎美色忘了男儿志向。
那江氏女虽有些才貌,毕竟是罪臣之女……当日陛下有意赐婚,分明是属意于你的,你却故意曲解,让你那侄儿做了驸马都尉。”
“季玮兄误会了,陛下赐婚乃是荣耀之事,权又如何能够曲解拒绝,冲儿虽年幼,然胆识超凡,最难得的是他的孝心。
我朝以孝治国,冲儿的才能品行皆远胜于我,更兼冲儿与永康公主年龄相仿,正是佳偶。
我桓氏一族能够尚公主,乃是陛下对我桓氏一族的信任,又与江氏女有何关系。”
桓权不急不缓笑着向梁琛解释着原因,梁琛被桓权这义正言辞的话弄得一时噎住了,半晌,方才梗着脖子继续道:
“无论此事与江氏女是否相关,我都奉劝士衡一句,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若真喜欢那江氏女,放在外宅做个宠姬就行了,别想着什么明媒正娶,你二人之间可是隔着血海深仇的。
这也是大将军的意思,别耽溺于儿女私情,江氏的事到此为止罢。”
“多谢季玮兄提醒,权记下了。”
桓权与梁琛辞别,离开了大将军府,仆人牵来了马车,桓权坐在车内,鹿角银丝熏炉中升起的寥寥香烟在上空打了个旋后消散了。
桓权用手撑着脑袋,想着刚刚在大将军府所发生的一切,想到梁琛刚刚的提醒,桓权不耐揉着太阳穴。
江氏女,如何处理,确实是个问题。
一想到江芷,桓权就觉得伤口隐隐作痛了,不得不说,江芷下手是真狠,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
桓权毫不怀疑,当时江芷是动了杀心的,若不是自己反应及时,恐怕已经命丧黄泉。
桓权不是说心慈手软的人,对于想取自己性命的人素来不会心软,这些年来,他手上的鲜血已经是不知凡几了。
年少时,游历北地,面对贼寇劫道,他曾接连手刃数人,而面不改色。
苏钧之乱时,他曾亲眼看着两军厮杀,尸横遍野。
桓权知道自己是不该放过江芷的,而杀掉江芷,甚至除掉整个江氏一族,对于自己而言,轻而易举。
放与杀,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念之间。
许是不愿手染鲜血,许是欣赏江芷孤身刺杀于他的勇气,许是同情于江芷一夜之间失去父兄,桓权到底是放过了江芷。
身边所有人都在奇怪,他桓权,竟然会收手,给了江氏一族一条生路。
桓权看着那缕消散的青烟,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参考书籍:
《周礼译注》“
伊尹,商朝时人,辅佐商汤建立商朝,三次立天子,其中天子太甲即位三年,为政昏乱暴虐,违背法度,败坏道德,因此伊尹放逐太甲于桐宫,伊尹自己摄政当国。太甲居于桐宫三年,开始悔悟,伊尹复还政于太甲。
霍光,霍去病的弟弟,汉武帝时人,武帝死后,辅佐汉昭帝刘弗陵,刘弗陵二十一岁时,因病去世,由于他没有儿子,霍光就迎立汉武帝的孙子昌邑王刘贺即位。然而刘贺仅仅在位二十几天,就被霍光与上官太后以□□无道的理由废除了他。
卫霍:卫青和霍去病
汉宣帝:霍光作为汉武帝的托孤重臣,自汉昭帝年间便开始大权独揽,而霍氏家族的权柄更是到汉宣帝初期达到巅峰,汉宣帝因幼年遭受巫蛊之祸,生长于民家,在霍光活着时隐忍不发,在汉宣帝死后,逐步剥夺霍氏权势,迫使霍氏谋反,一举铲除霍家。
汉和帝刘肇在九岁时登基,由于年幼,政权实际上掌握在窦皇后手中。窦皇后及其家族成员?窦宪等人独断专横,任人唯亲,甚至密谋杀害汉和帝,企图篡夺皇权,汉和帝利用窦宪班师回京的机会,夺取窦宪兵权,将窦宪及其同党逐回封地,并限令他们自杀,从而彻底清除了窦氏集团的威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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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大将军梁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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