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凰城街头的人流中，一个老妇悠闲走着。
“殿下，你这刚下朝就跑来逛街，是不是太悠闲了？午时还得去学院观看大典，您幻成这模样，一会儿还得重新打扮。”跟在后头的蛤春则幻成一个胖妇人，手中拎着几包吃食。
“不急，腾云过去不要多久，朝事已经处理，可以放松些。”赤断霜半披长发上随意挽着一只蛇麟簪子。
“嘿嘿，也好，很久没有同殿下一起闲逛了，别说，这一出宫来，同您说话都放松很多。”
两人一路逛着，从闹市中脱离，反而去往偏远幽静的菩提仙树。
这里与别处店家不同，所售的东西并非能用钱买到，而是要捐修为来换。
“到了。”赤断霜抬头，仙树似感应到什么，树枝略微抖了抖。
“殿下，您想要菩提子？”蛤春看不懂她:“宫里什么好东西都有，您到这儿来做什么？”
“不一样，那都不是我亲自求的。”
赤断霜说着，踏阶上前去，闭上双眼。
心识中，空灵之音响起，独有她能听见。
“凤族之女，竟也会来老朽这里求菩提。”
“果然，瞒不过您的眼睛。”赤断霜用心音回道。
“天下菩提树众多，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缘何会来此？”
“只求此处菩提。”赤断霜并未掩饰。
“老朽不愿给你。”仙树答。
赤断霜听见，并未气恼。
“我知您自天域而来，为何在此伫立我并不清楚，也不去问。同样，您知我来处，可否不说其它，只让我求一串菩提。”
仙树沉默许久，轻叹一声:“你肯付诸多少修为。”
赤断霜睁眼，羽睫未动:“千年。”
仙树苦笑，那笑中似看穿了一切，又释怀一切:“罢了。”
赤断霜捻起指尖，毫无犹豫将千年修为注入仙树，仙树泛起一阵白光，抖下一堆叶子，她剥开叶子，叶中静躺着一串菩提。
菩提子成色很普通，与街上贩卖的并无二致。
心识中空音已经离开，赤断霜低身去捡，忽地，一只手抢先伸来，在她眼皮子底下拿起那串菩提，同时，一道清亮的声音入耳。
“大娘，我先来的。”
赤断霜扭头，身旁的陌生少年仰起俊朗的面容。
树影忽明忽暗，他高挺的鼻尖还粘着薄灰，笑起来小虎牙对称整齐，桃花眸清亮如明镜，将赤断霜莫名其妙的表情完全装了进去。
“刚才我在这里求了半天呢，我说怎么还不给我，原来落到这里了。”
“你求的？”赤断霜看见他坚定的表情，差些就要怀疑自己。
“是呀是呀！”他抬起布袖，抹掉鼻子上的灰:“本来想给我母亲买点凰城的特产，可凰城的首饰太贵了我买不起，人家说这里的菩提子不要灵石就能求，原来是真的。”
蛤春听不下去，上前就要抢回:“你这人，拿了别人东西还……”
“等等。”赤断霜抬手，蛤春就闭了嘴。
“那你教教我，方才你是怎么求的。”赤断霜打量着少年。
他身型健朗，比妄沼稍微高些，笑眼率真。身上的衣裳穿的奇怪，是左一块布又一块皮缝合起来的，透着些朴实和土气。
“大娘，是不是你没有求到呀。”少年却替她遗憾起来:“没关系，我帮你！”
他说着就跪下，双手合十，朝着仙树大喊:“大树大树，你行行好，再给我一串菩提吧，谢谢你啦！”
他说完，狠狠磕下头，脸都埋进土里。
蛤春看的咋舌:“纯要饭呐？”
赤断霜到是微有笑意，像看见什么有趣的热闹:“你不是凰城中人？”
“嗯，我是虎…呼呼，猫族人，家在灵域边境，很远的，来此求学。”少年真诚回答。
“哦，哪所学院？”
“侍凰学院，您知道吗？是凤帝亲自开设，很厉害的。”
蛤春听的眼睛瞪大:“他是来选您的……”
“原来如此，是个不错的地方。”赤断霜捂住蛤春的嘴。
“您知道那里呀？”少年语气激动了些:“我还没去过呢，今日就是我入学的日子。”
少年看看天色，把菩提往兜里一揣。起身，将树边放着的大包小包一个个抗在身上，像背着壳的蜗牛精。
“大娘，我怕迟到，先走一步，我已经磕过头，您在这等一会儿，菩提子应该就会掉下来了。”
他说走就走，蛤春已经看呆。
“殿下，您这就让他走了？我怀疑他连求菩提要打开心识都不知道，那是把您求的拿走了吧。”
“无妨。”赤断霜到没什么不高兴:“知晓他去处，回头要来就罢了，这会儿不要搅扰了仙树。”
临近午时，赤断霜才回了帝女宫。
妄沼已经整理好行囊，打扮妥帖。
他难得穿的如此素净，因一身飘逸的丝缎白袍，眉眼都温和了不少。
“殿下，这身衣裳，是您送臣的第一个礼物。”镜中，妄沼提笔，为她描眉。
“你我初夜，你要我穿了这件，此后我就收了起来，不舍得再穿。”
“那为何又穿了。”赤断霜阖眸任他描画。
“因为今日不同。”妄沼收笔，怜惜吻在她额间:“彼时臣不过冥界最受冷眼的庶子，差些要被那精魅分食。是您来冥界赴宴，恰巧救我与水火中，那时候我拉着您裙角，求您带我离开，我不曾想过，有一日竟有资格擢选您的凰夫。”
赤断霜当然记得。
冥界属天域与灵域交界之地，可说受两域管束，也可说皆不受两域管束。
冥王的十八个子女分管地狱的十八层，各司其职，妄沼是第十九个，生来体质极阴，偏是那些游荡于冥界中的精魅最喜欢的。
他从小便在冥界各处缝隙中躲藏着生活，不知受过多少折磨。十年前赤断霜替母帝赴冥王的宴会，席间出来吹风时，在角落瞧见他正被一堆精魅撕扯着。
初见他，他似一块叠满尘霜的碎玉。
他眼看着自己的胳膊被扯下，被精怪啃食殆尽，眼底只有无尽绝望。
赤断霜鬼使神差出手阻止，他惊恐看着她漠然的眼睛，用剩下的那只手扯住她的裙角，一点点朝她挪去。
于是那夜，不顾冥王阻止，她命人将伤痕累累的他抬上自己的云车。
“殿下，切不可一意孤行啊！”冥王率领冥界百鬼跪在她的云车前挡住去路，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个孩子并非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时赤断霜其实迟疑了一刻，也是那一刻，妄沼小心翼翼勾住她的小指，无助的眼泪滴在她袖上。
“殿下，我害怕。”
她的视线扫过他的眉眼，向窗外开口。
“退下。”
她偏执地带他回宫，为他补做新的胳膊，替他疗伤，赐他偏殿居住。
宫人们私下对此事众说纷纭，于是流言传遍整个灵域，甚而传去了天域。
蛤春性子直，忍不住在她面前提及这事，说现在流言越传越难听。
“他们都说什么？”赤断霜随口问起，蛤春支支吾吾:“说…说您在帝女宫里偷摸养小鬼儿。”
流言是假，她没有偷摸。
她光明正大让人寻来万年只产一缕的蕴蚕丝，为妄沼织了一件新衣。
书房中，已经养好身体的妄沼低头跪着，穿上新衣，焕然一新。
“你可会研墨？”她问他。
“不…不会。”妄沼有些局促。
“你过来。”
她让他从背后环住自己，扶着他的手，墨在砚台上磨出浓重的墨汁。
“以后你就做我的陪读，替我研墨。”她放纵他不专心于砚台，偷蹭自己的掌心，偷看自己的侧颜。
亦是那夜，放纵他吹灭书房的灯烛，轻吻她的耳廓。
“臣，什么都愿意陪着殿下。”
之后半月，帝女每晚传唤陪读公子整夜共读。
读的是什么书，宫人们心照不宣，无人再敢议论。
帝女也并非是能随心所欲的角色，没过几日，她就被母帝传诏。
“孤知晓你年轻气盛，若等不到成婚之日，可以寻几个出身清白的打发时间。”
母帝背对着她盘坐，语间没有温度:“可天下众多男子，你偏要这个吗。”
“是。”赤断霜低身，没有犹豫。
次日凤帝亲赐冥王一对震元石柱，由灵域大将军亲自护送至冥界。
震元石柱可震厉鬼作乱，冥王叹着气收下，将还未参完的、百封求还妄沼的折子丢入磷火中。
赤断霜则被禁足于帝女宫半年，她谢恩，照做。
那半年，妄沼日日伴于她床侧。
这是她和妄沼相伴最频繁的一段时日，出关后，随着时间推移，她唤他的次数逐渐减少，可恩宠从未断过。
十年来，她忙于政务的日子，妄沼在宫中也算充实，他学读书写字，赋诗作画，打听她喜欢吃的菜，不重样地做。
偶尔他会去看望凤帝，可凤帝不曾让他进过一次门，直到侍凰学院即将开院，凤帝出乎意料传了他，准他入学。
母帝的想法赤断霜猜不透，她心中却明白入学侍凰的都是什么样的雄性，若妄沼与他们去争，不会有胜算。
“可是，臣真的很开心。”
此刻，他穿着那件初时侍奉过她的衣裳，眸中含着热泪。
一瞬，赤断霜抚上他的眉眼，看的有些出神。
“殿下，午时要到了，陛下派人来催，该去大典了。”门外，飞绒传话。
“殿下，我也该去了。”妄沼抹去眼泪，正要起身，被赤断霜一把拉住。
“你知我爱看你哭，何故此时流泪？”她的手抚上妄沼的面颊，慢慢往下，勾住他的领口。
“殿下…”
赤断霜转头看向紧闭的大门:“去回母帝，我还未梳洗完，会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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