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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假的?”
顾煋沉吟片刻,觉得这事儿不好说,但既然殷寂连问了,他就不能不答,道:
“气运,命数,有是有的,但看你信不信。”
*
是夜。
月光稀微,星垂于檐。裂羽城偏南,近来秋燥,城内纵横的主道上泼了不少凉水降温,但夜风一过,温热的尘土味还是扑面而来。
眼前的城主府门面真是高,脖子仰酸了也望不到尽头。
出人意料,这间城主府外观见不到半点恢弘庄严的气势,反倒像一座严密的堡垒。
甚至可见杀气腾腾的箭塔。
黑夜落下来,几笼灯火明通通地点着,被守卫提在手里,仿佛在震慑心怀不轨之人。
顾煋心想,鸟喜高,妖好斗,修成这个样子,倒也不算什么。
他和殷寂连潜藏在夜色里,气息收得很紧。
*
白天里出了蔺宅,殷寂连问:
“师尊,咱们要怎么去城主府救...找陈师叔?”
陈玄在城主府待了这么久,一点音讯也没传出来,八成是被扣里面了。
陈玄现在是戴罪之身,虽然魔界和妖族一向不爱管修界的事儿,但裂羽城背后的靠山是道阳派。
殷寂连担心陈玄被城主识破身份,拎去换赏金。
到时候顾煋和他再对上道阳派,不知道要多麻烦。
顾煋先前在飞舟上说,他见过那凰血大妖,但怎么个见过法,是故交熟识,还是匆匆一瞥,抑或顾煋年少时与那妖结了梁子——殷寂连全然不知。
所以他要问师尊,是来软的还是硬的,是登门拜访,说明来意,还是直接闯进去,大闹一场。
他作为徒弟,虽然在这事儿上不能代其劳,但总得早做准备吧。
顾煋抱臂思量,抵着自己下颌道:
“今夜你先随我探一探。”
殷寂连一听,知道他师尊这样说,多半是要来硬的了。
直接抢人。
*
就算在闯府抢人的路上,他们俩依旧在旁若无人地讲话,顾煋这回设下了屏障,而那些守卫自然什么也听不见,也察觉不到。
他们在谈蔺清和龙,以及那头凤凰之间的旧事,严格来说,是顾煋一个人说给殷寂连听。
他越说,殷寂连越好奇——他师尊怎么对这些秘辛知道得如此清楚,就好像当年身临其境一般。
“蔺清的阵法修得也很好,别人或许会吃一惊,觉得他精通数道,深不可测什么的——但术数、阵法、符箓这些东西,路子上是相通的。”
“阵有杀阵,也有困阵,蔺清的阵,原本是要困住那条黑龙,再挑个山头把它镇了。”
“镇而不杀,对大家都好,毕竟传说里,真龙为神兽,身上带着祥瑞和天命。”
“就算那黑龙血脉不纯,但到底能沾上点瑞兽的光。”
“杀了是要遭天谴的。”
在顾煋这儿,你很难听到“天谴”之类的话。
他有傲气,并不把这一套当真,但既然今天他特意提了这一茬,说明蔺清确实在诛龙这件事上栽了跟头。
“真的假的?”
殷寂连问。
*
真的假的?
顾煋想起静室一谈,剑拔弩张的氛围过去,他和蔺清之间也缓和下来。
他终究还是问了蔺清的伤。
窥探天机自然会损耗心神,而逆天改命,就要献出自己的寿数。
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蔺清身上缠上一道黑沉沉的死气。
那死气代表着连天道都厌弃你这个人。
要是作恶不作到手刃双亲、屠城堆观、断一方天地气运这种丧心病狂的程度,还真轻易得不了——顾煋对蔺清的私人过往并不在意,但总有傻子会把别人奉做信仰和标杆。
陈玄万一有一天知道呢?
知道他师尊以前干过的破事?
“你能看到?”
蔺清又是略感意外,他本以为顾煋闷头练剑,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懂剑道以外的修行,没想到今日一细谈,他发觉这个孩子比想象中要心思复杂许多。
“......看来你的天赋并不止于剑道。”
蔺清落在顾煋身上的目光有些复杂,隐隐带些惆怅。
以肉眼观人气运,即便是得了蔺清真传的陈玄,也未修到这个地步——而顾煋只是凭着他在树下面对全派弟子的开坛讲学,就能把术数推演领悟到如此。
有时候,天赋真的是一道让人灰心丧气的天堑。
顾煋偏过头,他若是知道对面人在想什么,多半要说蔺清想多了。
“当年我若下点决心,管季长风要人,现在你和陈玄也是一对真正的师兄弟。”
“受不起。”
不是顾煋受不起,是陈玄受不起,当然,这话他忍下去没说。
他的态度不加掩饰,简短直接。
蔺清被整得失笑。
顾煋嘴角也弯起一抹笑,他心想,明明是当初你为我批命,说我克师克友,命途多舛,还跟陈玄传我小话——虽然季长老并非是因为这个不收我,陈玄也未曾疏远我,可如今你提起收徒这件事......
顾煋抓紧了桌角,刚想着下一句说什么话回敬他,一抬头,却撞进蔺清那双看着他沉思的眼中。
蔺清方才那句“留下来”,又在顾煋耳边响起。
留下来。
顾煋一时有些恍惚,终究没再说什么。
他心想,我是上辈子欠了道阳派和道阳掌门的吗?怎么总在这上面窝窝囊囊,束手束脚——
明明他不喜欢道阳派,也不喜欢剑阁,更不喜欢蔺清。
那些人也不喜欢自己。
有羡慕他的,嫉恨他的,畏惧他的,对他不屑一顾的……还有想至他于死地的。
道阳派里并不只有修道,剑阁里也并不能一剑斩断所有不顺。
可若真论起来,这片群峰也算他的来处。
人生有几个来处?
顾煋当年不觉得有什么。
可忽一回首,就再也追不回去了。
顾煋心想,闭完关养好伤,他要赶紧下山走人。
不过说起窝窝囊囊、优柔寡断,他觉得还是蔺清更胜自己一筹。
蔺清并不愿意提起往事,如果可以,他宁愿把一切都烂在心里。
但顾煋已经发现了端倪,就算自己今日不告诉他,他也会在日后抽丝剥茧,找到真相。
顾煋的双眼清澈纯粹,全然把他当成了一道需要探究的术法——蔺清心里一动,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听过他人的评判,而他自己用一句话来讲:“医者不能自医。”
于是他开口问顾煋:
“你信命吗?”
这句话是故事的开始。
.........
.........
蔺清把黑气的由来,以及往事娓娓道来。
他隐瞒了一些事实。
隐去那些最阴暗最腌臜的部分,他讲述得依旧是一个充满挣扎、背弃和血腥的故事。
静默地听完一切,蔺清看着他,面容上有些痛苦般的放松,似乎在向他这个唯一能看清他罪孽的人寻求评判——顾煋终于住开口道:
““这就是命?”
“这就是命。”
蔺清问他:
“如果换了你,你该怎么做呢?”
顾煋似乎生来就有点超脱物外的意思,很难见他犹豫不决。
“我不是你,我不知道。”
蔺清很有耐心:
“如果你是呢?”
顾煋思索片刻,答:
“我不会那么干。”
“为什么?”
“没有任何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事。”
蔺清轻轻笑起来:
“可你被我留下来了。”
他语调轻柔,眼神恍惚,说出的话却透着冰冷。
“顾煋,你不是不知道,你也只是和我一样,”
“这就是命。”
蔺清宣布道:
“我们所求的就是我们的命,你可以不被亲情礼法、挚爱手足所困,但你永远放不下你的大道。”
顾煋道:
“蔺清,你已经是掌门了。你是道阳派的掌门,你口中的那些礼法和情爱早该抛掉了。”
“如果你想活得久一些,就不应该想这些事。”
“所以我活不长了。”
顾煋沉默半晌,道:
“我还是不懂,如果你真的视陈玄为亲子,为什么放任他白白浪费资质和时光;他明明没有野心,却又为他铺一条掌门之路?............”
顾煋从头到尾,说了很长一段,若非蔺清依旧端坐,气势丝毫不落,真的要以为他才是身为长辈来说教的那个。
顾煋到最后总结:
“你就是太优柔寡断,拎不清事。”
蔺清道:
“不只我一人这样。”
“只是我知道得多,看得明白,所以才显得束手束脚。”
“我不懂。”
蔺清被他激出几分气性,眉眼冷下来,道:
“那你最好一直不懂。”
*
顾煋当时未懂,现在却明白几分,他看着饶有兴趣发问的殷寂连,就觉得,当时蔺清看陈玄,大概也是这么个看法——
不是优柔寡断,是舍不得和身不由己。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由得柔软几分,殷寂连轻轻叫他,他也没回过神。
“师尊。”
直到殷寂连伸手拽他,差点要贴他怀里,顾煋才嗯了一声,表示听见了。
......说到哪儿了?
“真假与否,要看你信不信。”
殷寂连依旧疑惑,他一边盯着城主府,一边问道:
“难道不信,命就不存在了吗?”
“蔺...前任掌门就是因为信杀黑龙会折损命数,所以才会死吗?”
蔺清死没死,就凭他师尊对当年诛龙的秘事
这未免有些太随心所欲。
殷寂连想。
如果他信自己是个天下第一,必定飞升的命,他是不是就能......
顾煋道:
“不只是一条黑龙,”
“况且蔺清......死没死还不一定呢。”
压倒骆驼的从来不是一根稻草,蔺清黑气缠身也不只是因为一条妖龙。
见他终于提起这件事,殷寂连精神一振,刚想继续问下去,可实在不巧。
一辆黑篷马车停在了城主府前。
很快有守卫来核对放行,起了一阵小小的喧闹。
值班的侍卫嗅到了自黑篷车上弥漫过来的,略带**和尘土,夹杂着血腥气的臭味,眉头皱起,眼神中闪过嫌恶。
他毕竟是个人族修士,天资一般,左右都是蹉跎,索性来妖府当差。就算每天夜里都能遇见这辆车,心里还是直犯膈应——他这一嫌弃,自然不知对面街道的阴影里,有光影闪动。
箭塔上的妖族守卫,只觉得一阵微风拂过。
今夜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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