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地牢里，弥漫着潮湿的腥气。
这股腥气让人联想到**的血肉、污垢和涎水，文明和体面荡然无存，石壁间不断回响着低吼、呻吟、谩骂、诅咒的余音，几点微黄的灯火没有驱散黑暗，反而使角落里的阴影更加深邃可怖。
陈玄和卓舟被关在最尽头的一间牢房里，冰冷的地面聊胜于无地铺着几根稻草，未清理掉的爪痕和血污，昭示了这件牢房，或者说整个城主府的地牢，关押着怎样非人而狂暴的存在。
“妖府里关妖，倒也很正常。”
事已至此，陈玄两根手指间捏着一根脆弱枯黄的稻草，双目努力聚焦，喃喃说道。
他出声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在感知不到时间流逝的情况下，变得麻木失控。
同时也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陈玄转头，看见卓舟席地而坐，面容沉静肃穆，背上的剑解下来，端端正正地放在身前，下面还垫了他自己的外衣。
剑修剑修，身陷囹圄，但剑不能着凉受辱。
陈玄看着心里却没有一点敬意，因为他知道眼前人这副唬人样子，不是在练功也不是在冥想调息，而是又睡着了。
*
一开始卓舟和他被扔进来的时候，这位剑阁的优秀弟子还试图挣扎，发现这监牢坚不可摧，连披铁甲的妖马或者真龙都撞不开后，果断选择了放弃：
“等顾......顾前辈来了再说。”
卓舟很镇静，不慌不忙道：
“我是道阳派弟子，那城主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陈玄道：
“我是蔺清徒弟，道阳掌门，那鸟妖断不敢把我怎么样。”
卓舟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危在旦夕。
“你别提，我们为什么被抓过来，不就是因为你是蔺师徒弟吗？”
“我看那老头都是骗我们的，什么蔺师和城主是旧识——”
陈玄听了这话怒不可遏：
“不是你撺掇我一起半夜探城主府，我们能被抓吗！”
两人从蔺家老仆那里得知，蔺清年少时与一化形的妖相识，此妖就是后来的裂羽城城主。
而蔺清之所以冒着折损气运和命线的风险杀龙，全然是为了那头凤凰在城主之位上坐得更稳。
两人是旧友，如果说偌大的裂羽城里，除了空空无人的蔺宅，还有哪里能知道蔺清的下落，也就只有城主府了。
所以两人以道阳派弟子的身份登门拜访——至于由头是什么，卓舟很是贴心地提供了方案：
我们是附近仙门驻点的弟子，最近两界不太平，来探查一下裂羽城。
本来一切顺利，城主也并未起疑心，但坏就坏在两人并不安分。
他们在夜里闯了城主的后院，被发现后又暴露了身份。
城主弄明白一切后冷笑一声，挥手直接把他们扔进了地牢。
他们如今的处境便是这么来的。
想到这儿，
陈玄咬着牙关道：
“你跟我一起也不清不白，我完蛋了你也逃不掉。”
出乎他意料，卓舟这回没有扭头翻个白眼或者闭嘴无声抗议，而是叹了口气道：
“所以当初把你送到蔺宅我就该走，我真是被迷昏头了和你一起进城主府。”
“现在好了，你被识破身份，你我一起被关进大牢，救兵遥遥无期，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咱们——”
“那你当初在城主府前为什么不走？”
陈玄问。
“进城主府找师尊行踪，是我个人选择，与你无关。”
“你完全可以......”
卓舟解下剑，摆出打坐的姿势，无精打采道：
“送佛送到西——陈大掌门，就当我这一段路上和你处出感情了吧。”
陈玄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卓舟那平静的侧脸，他还真没端详出半点感情。
“你，你这是要打坐修炼？”
地牢里戾气深重，灵气稀薄，陈玄很担心如此勤奋的卓舟会一个不小心走火入魔。
“睡觉。”
陈玄骂了一句，他这回没心情嫌弃地面冰冷脏污，直接躺在墙角的稻草上。
黑糊糊的地牢顶让他有些惆怅。
他盯着那片黑暗，很希望黑暗中能有一个白点出来。
陈玄躺着发呆，卓舟坐着睡觉，两人就这样在地牢里不知日月。
*
地牢里突然起了动静，陈玄扔掉稻草，精神一振。
但很快他意识到，这是狱卒在放饭。
沉重的肉块被挤进铁栏，扔到地上，之前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如骤雨一般迅速浓烈起来。
吆喝、扑抢、拖拽声随着车轮声的迫近一路向前。
监牢里短暂安静了一会儿——被利齿撕扯肌肉、吮吸血沫、搅碎骨头的声音取代，密密麻麻如同春蚕吞噬桑叶。
陈玄控制不住地望向铁栏之外，推车停在几尺远的地方，他只能看到上面零散落着几块看不清种类的兽肉。
和四周恶狼一般幽幽亮起的妖瞳。
“它们吃的是什么？”
陈玄脸色发白，喃喃自语。
裂羽城是妖城，牢里关得也大多是妖，里面甚至有尚未化形的巨兽，这些妖兽当然需要血食，不然就会暴动不安。
“你饿了？”
不知何时，闭眼的卓舟已经站起，他握着铁栏，和陈玄一起望向牢外。
“它们吃的不会是.....人.......”
陈玄打了个寒战，一股莫名的恐慌在他心头蔓延。
“至少，不全是人。”
卓舟想下手拍拍他的肩膀，但手停在半空又收回去了，他低声说：
“虽然妖族喜欢吃人，但人很金贵，如果裂羽城真的在捕杀人类饲妖，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仙门驻扎在这里的人一定会问责。”
话音刚落，狱卒把着推车一个转弯，颠簸中，一团小肉滚了下来。
陈玄这回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只长着五根手指的手掌。
人手。
透着一股软绵绵的青白，上面还沾着灰尘和血污。
陈玄转头看他，卓舟立刻往后大退一步，然后扶着墙干呕几声。
他虽然目睹过血淋淋的战斗场面，手中剑也饮过人血，但到底还是初出茅庐没几年的弟子。
好在他心性坚忍，很快抑制住了生理冲动。
卓舟做好了被掌门大人抱着蜷在角落或瑟瑟发抖或狂吐一身的准备，却发现陈玄虽然脸色惨白，毫无血色，但总体来说还算平静。
陈玄轻声说道：
“我师尊不可能结交这样的妖邪。”
他又说了一句：
“这就是现在的仙门，这就是......”
他顿住了，后面的话没有再说，因为卓舟抓起了他死死抠进石地里的手。
“......先不要这样想。”
卓舟把陈玄的手抓得很紧，他能感受到脉搏在激烈地冲刷自己的手掌。
“我们看到的，裂羽城城主只是在用死人喂妖。”
“蔺师杀了黑龙，自然也能杀他，他不可能那么胆大包天。”
“陈玄，那只手枯瘦无比，你想一想，你要是妖，为什么不挑肥的壮的吃，反而去啃一个皮包骨头的......”
陈玄的心跳逐渐放缓，他把视线从那只颜色青败、瘦骨伶仃的手上移开，深呼吸了几口气。
平复下来后，他道：
“若裂羽城城主真的在杀人饲妖，我会和顾煋一起把整个城主府推平。”
卓舟松开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全身出了一层热汗：
“祖宗，大人，我全力支持你，不过等咱们出去再说，嗯？”
方才陈玄身上气息波动不稳，阴暗狭隘的囚狱里又让人心情压抑烦躁，如果陈玄真的道心出了问题，甚至入魔，第一个倒霉的不是城主，而是同处一室的卓舟。
卓舟这回不敢闭着眼打坐，他抱着剑试图和陈玄说话，进一步安抚这位掌门的情绪：
“你说顾......前辈什么时候能找到我们，接我们出去？”
陈玄额头青筋凸起，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他最好早点过来。”
卓舟沉默片刻，刚想起个别的话题，陈玄却问他：
“你似乎对妖吃人这件事反应没那么大？为什么？”
陈玄紧紧盯着他，卓舟斟酌道：
“妖吃人，人也吃妖，”
“妖族觉得人类的血肉筋骨软嫩滋养，人也觉得妖丹妖皮妖骨是炼丹炼器的好材料，”
卓舟顿了顿，突然不管不顾直接说了：
“弱肉强食。仅此而已，这不是对错，只是立场问题。”
“当然，我作为人族修士、剑阁弟子，一定会斩妖除魔，维护人族的平安。”
说完他闭眼，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一番话有多么惊世骇俗，这要是被教习的长老听了，说不定会直接把他告到刑堂，落在世人眼里，免不了觉得他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怪种，说不定同伴都会对他心生警惕，觉得他太过离经叛道。
卓舟长这么大心里头一回有些忐忑，就连他在内门试炼上也未曾有过这种感受。
这是他第一次对着他人袒露心声。
卓舟做好了被陈玄冷嗤一声、怒责一场，甚至出手相对的准备，但没想到刚从妖族食人盛怒中回复过来的陈掌门从喉咙里溢出了声轻笑。
他虽然略带嫌恶，但语气好了很多，摇头道：
“一个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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