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舟并不知道一个德行里的其他人指得是谁,但他在心里暗笑一声,抓着剑的手指松懈了几分。
“陈掌门听了我这话不生气?”
卓舟眼里迸出几分鲜活的神采,他看着束发但散落下来几缕的陈玄,觉得这位倒霉又可怜的掌门大人看起来亲切许多。
甚至忘了这一路来多次受气的经历,他心想这人还挺开阔包容的。
“我气你干嘛,你不是妖也不是魔,人又不是你杀的。”
陈玄轻飘飘地回道。
“而且我看你天生就有做二五仔的天赋,是个人材。”
“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过我。”
卓舟眼睛又亮了几分,唇角翘起,笑容再也掩盖不住。
陈玄无语:
“离我远点,睡你的觉去,傻气别熏到我。”
一来二去,陈玄心境平稳不少,方才颤抖的手已经稳住,他端详着自己掌心的脉络。
他见过城主,对方虽然是凤凰,但并无跋扈之态,相反,还对道阳派有一股微妙的戒备和忌惮。
未撕破脸前,可以说尽到了该有的礼节。
只有在他提起“蔺清”时,眸光如剑,骤然射来阴冷的光芒。
这让陈玄更加笃定,他肯定知道蔺清的下落,再不济也能挖出线索。
至于这位妖城城主是否真的在残害人类,他也一并要弄个清楚。
卓舟说的话虽然有悖常理,但他提醒得没错:
用人肉喂妖,和猎杀人族,这两者间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如果裂羽城城主真的只是收来死人躯体,喂食妖兽,并未加害无辜的民众,那么他的行为虽然会激起愤慨,但并不算真正的越界。
即便如此,这种擦着临界线的行为,还是过于嚣张,可以看作一种挑衅。
而明知道他们二人正道修士的身份,仍丝毫不避讳地用人肉喂妖,这种行为,要么真的没把他们两个放在心上,要么......
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他们俩再出去。
至于为什么,陈玄估计,和他师尊有关。
想起那老仆回忆往事,义愤填膺又沉痛欲绝地道:
“蔺少爷就是被那妖物迷惑了!”
陈玄就一阵脱力。
他不觉得蔺清会被区区一只鸟妖迷惑,但他确实从师尊过去的举动中品出了一点私心。
陈玄看着在旁边阖眸打坐的卓舟,心里风雨飘摇。
*
“就是这里。”
顾煋语调平平,方才蔓延到衣领深处的红潮已经尽数褪去。
不远处的地牢入口,几个昏迷的守卫伏在地面,地上没有打斗的痕迹,可见出手的人修为之高深。
顾煋揉了揉手腕,入口幽黑,石阶冰冷,如同一道开在地面的裂口。
原本垂直落下的铁门,被两剑斩断,断茬整齐光滑。
人是殷寂连整晕的,门是顾煋斩断的。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树荫下,看上去像两尊煞神。
“你望风,还是和我一起下去?”
换班的守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一般这种情况,留个人在外面会稳妥点。
顾煋抬手折了一段树枝,斑驳树影落在他身上,白衣蔓延上幽蓝的阴影。
衬得那段腕子愈发莹白如玉。
然而就是这只手握着剑,削断了缠满尖刺、足足有成人两指粗的铁栏,轻松如拂开珠帘。
殷寂连觉得耳后发丝黏在一起,他偏头拨开,掩饰住自己吞咽的动作。
这一下的失神,让他没听清顾煋的询问。
直到一截树枝斜在他眼前。
顾煋俯视着他,似乎把他那点小心思看了个一干二净——
自从两个人相对面红后,师尊看他的眼神就有些不对劲。
殷寂连想,是不是自己把他惹生气了?
他抿着唇,心思飘忽,有些呆滞,但下意识握上了那根粗糙又细得好像用力就要折断的树枝。
顾煋见此轻叹一口气,道:
“牢里说不定有什么空间阵法,你攥好着根树枝,”
“跟紧我,不要放手。”
殷寂连应了一声,看起来很老实。
他本来想抓着殷寂连手腕,但心里却总有些莫名其妙过不去的东西。
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些事了?
顾煋感受着树枝另一头的分量,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冷气沁入衣裳,随之而来的还有若有若无的腥气。
顾煋不由得想起城主府外那辆黑蓬马车。
但没等他细想,身后响起一道略带委屈的声音:
“师尊。”
顾煋一下子停下脚步,想要转身,但眼皮一跳又克制住了。
他柔声问道:
“怎么了?怕黑?”
“师尊为什么不牵着我的手?”
“我不怕黑,我怕树枝断了。”
殷寂连和他靠得很近,尾音又轻又长,顾煋感受了一股久违的束缚感。
身前的人迟迟没有动静,殷寂连垂下眼睫,神色失落。
果然生气了。
他就不该挑逗师尊,何况是在认真论道的那种氛围下。
他正想着再进一步凑上去时,树枝一歪,手腕被重重抓住。
顾煋下手和他的语气不一样,殷寂连的骨头隐隐作痛,但嘴角勾起了一抹愉悦的微笑。
可惜他这一串表情变化,顾煋一点也没看见。
又走了一会儿,殷寂连出声道:
“师尊。”
顾煋只觉得这城主府怎么这么大,这地牢怎么七扭八拐,看不到尽头囚室。
他这回没有停,问道:
“又怎么了?”
这回殷寂连没有回答,而是松开手,又一根根插进顾煋的五指间,动作不紧不慢,扣得严丝合缝。
皮肉相贴,升起古怪的感觉。
紧握的手瑟缩了一下,但又遵循主人的意志放松舒展。
“到时候你和你陈师叔解释。”
“......解释什么?”
“为什么我们来迟了。”
殷寂连看不到师尊在前面的表情,但他觉得一定十分危险。
“牵个手领个人都有这么多名堂,殷寂连,耽误了时间全怨你。”
“......”
殷寂连一下子哑了,他心里想:
师尊,是你说的,陈师叔不着急救。
而且,是你偏爱策马赶路,路上耽误了好些时日。
虽然他也不着急见陈玄,甚至隐隐期待路上耗的时间再长些......
但他感觉一口沉重的什么东西压在了他的脊梁上。
余下路段,他真正老实下来,只管扣着顾煋的手,连一个在下面看守的狱卒都没出手帮着解决。
*
后半夜。
陈玄已经昏昏欲睡。
不知道卓舟真的睡了没有,陈玄的头已经点来点去。
然而两道脚步声让他蓦然睁开沉重的眼皮。
这人冲着他们俩来的。
一主一从...脚步声很稳,修为高深不下于他......
不知何时,妖兽和罪人的呓语呻吟,全都安静了下来。
城主?
一人停在囚室之前,身影很高,有几分举高临下的意思。
钥匙进锁的清脆声音传来,铁链被解下,门吱哑一声开了。
陈玄看清了顾煋的脸。
他流星一般窜上前去,速度快到旁边的卓舟被吓了一跳。
顾煋早有准备,倚在门边,一把制住陈玄的胳膊,笑道:
“不好意思,路上耽误了几天......”
“陈掌门,不用这么热情的。”
他笑眯眯地打着招呼,但手上力道一点没有见到故友的欣喜,而是青筋暴起,恨不得把陈玄双手反剪到身后。
殷寂连怀疑,如果此时只有顾煋和陈玄两人,他师尊绝对会一脚把张牙舞爪的陈玄摞倒,彻底制服。
顾煋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好意思。
陈玄这个欺软怕硬的,刚才可是照着他脸来,要是在徒弟面前挨这么一拳,他这辈子也没什么奔头了。
“你......!”
“你个没良心的!怎么这么晚才来!你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吗!!”
陈玄手上发作不出,还被箍得生疼,他早就什么也顾不上,此刻气得大喊。
他眼眶湿润,声嘶力竭,声音回荡在幽黑阴冷的地牢里,随着回声响起的,还有囚犯被惊醒的牢骚、咒骂、翻身的动静,间或起伏着几声愤怒的鸣叫。
仿佛一曲即兴而发的雅乐。
顾煋一下子捂住耳朵,松手前不忘把殷寂连扯到身前——
后者本来就一脸紧绷,被顶到前面更是如临大敌,但好在还能开口把话捋顺,柔声解释道:
“陈、陈师叔,稍安勿躁,路上遇到了些波折,我和师尊并非有意来晚......”
他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这一点顾煋佩服不已。
陈玄一看同行的还有个面生后辈,终于记起他那点掌门仙师的面子,神色稍缓。
然而听到那一声师叔后,却彻底大惊失色。
“不是?你就是...”
殷寂连保持微笑,温和有礼恰到好处。
旁边观望的卓舟突然明白了什么,倒吸一口气。
原来顾煋和殷寂连不是突然勾结在一起——他们本来就是一对师徒!
“陈师叔,第一次见面,我就是师尊的徒弟,名字叫殷寂连。”
顾煋早已退到三尺之后,内心祈祷不要波及己身。
陈玄脑子嗡的一声,他看着眼前眉目清俊,人畜无害的青年,猛地往后撤了两步。
他脑里想起当初凌霄峰掌门洞府,提起殷寂连时,顾煋那失手握碎的茶杯。
趁他整理破碎思绪的途中,卓舟悄无声息从殷寂连身边挤过去。
殷寂连向他点头微笑示意,依旧很有礼貌和风度,然后卓舟站到顾煋面前。
行了一个标标准准,挑不出错的礼。
“剑阁弟子卓舟,见过顾师兄。”
顾煋头一歪。
他没想到自己已经抓了殷寂连来顶包,还能被人找上。
严格来说,卓舟这声顾师兄,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
毕竟顾煋在剑阁混了那么多年,临了被踢出去,也未混上半个长老之名峰主之位。
而唯一一个临微仙尊的名号,不提也罢。
只是卓舟话里的这句“剑阁弟子”,和“师兄”二字在立场上相当不符。
要知道现在剑阁上上下下,恐怕都对他恨之入骨。
不过卓舟都能干出半夜接应陈玄千里奔逃的离谱事,立场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凭着为数不多的礼节,顾煋下意识回了一礼。
这少年眼中纯粹的仰慕和跃跃欲试他并不陌生,如果此刻他俩并非深处狭小阴暗的地牢,很可能下一步就是卓舟拔剑求一场比试……
一声清脆的卡嚓声从不远处传来。
顾煋抬头一看,他心想莫不是那些关押在监牢中的恶徒被陈玄刺激得太大,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却见方才温和有礼的殷寂连,手上生生掰折了门上一根铁栏。
陈玄被这一声震回意识。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殷寂连,看着这个导致自己痛失掌门之位、又屈辱地沦为阶下囚的罪魁祸首,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的魔尊,以及......至交好友的爱徒,道:
“你......唉,你,”
“你就是顾煋收的徒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陈玄长叹一口气:
“都是作孽啊。”
可怜的陈掌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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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都是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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