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不想见你呢?”易翘楚的指尖似乎是要嵌入曲南山手臂的肉里,“我要是觉得你是怪物,怎么会……怎么会一直找你?”
易翘楚忽然用古怪的表情面对他,蒙雾的眼睛无声控诉,“其实你知道他们是骗你的对不对,是你不想再见我了。”
怎么会不想见呢?曲南山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易翘楚说错了,也没说错。
曲南山的沉默在易翘楚这里永远是最伤人的,她抹去眼角的泪,哽咽道:“我……算了,我今天来不是和你吵架的。”
她用眼睛描摹曲南山,连一根头发丝也不肯放过,曲南山也轻轻瞧过去,刻满忧伤的眼睛兀自掉下一颗珍珠似的泪珠。
易翘楚愣住了。
“那个时候,你真的很可怜我。可怜到了极致,就分不清怜悯和喜欢了吧。”曲南山哀愁地笑,“我不会忘记你朝我看过来的眼神,我以前觉得那就是喜欢,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妥善处理,现在我明白了,那是怜悯。”
他轻缓地、温和地说:“翘楚,你一直都不喜欢我。”
易翘楚身形晃了晃,绿裙拂荡,像秋日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片含绿的叶子。
“你可爱、活泼、善良,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交朋友的人,你会说要一辈子保护我,你总是给我讲述未来多么美好,你太好了,好到让我只要一想也许会伤害你就心生罪恶。”
他们认识的年纪太年幼,分离的时候太年少,只能用错误的方法去做自以为对的事。
脆弱的好感仅仅需要一句话、一次跌倒、一滴眼泪就支离破碎。
过了两年,今年夏日的某天某刻,他不期然撞上了一个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茅塞顿开。
喜欢的眼神和怜悯的目光不一样。
“对朋友的喜欢和对恋人的喜欢天差地别,你看向我的眼神和我看你是一样的。”曲南山叹道,“你只是把我当朋友,但因为太可怜我就以为喜欢我。”
一只蝴蝶从眼前掠过,易翘楚失焦的双眼眨了眨,“你有喜欢的人吗?恋人的那种喜欢。”
“我、我不知道。”曲南山痛苦地回答,掺着一丝茫然,“我甚至……甚至好像喜欢男孩。”
易翘楚震惊地瞪大眼睛,曲南山说完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世界骤然颠倒。
“你是同……!”易翘楚呼吸一滞,“是就是吧,也没什么。”易翘楚吸了吸鼻子,“有钱人都能养那么多情人,你就算喜欢同性肯定也不会滥情,比他们正常多了。”
曲南山愕然,在他自己都无法接受的时候,易翘楚反而比他先接受。
易翘楚错开目光:“我还算是你的朋友吗?”
“一辈子的好朋友。”两个人站在灿烂的光下,曲南山的笑容被阳光模糊地像一场随时会消失的梦,“这点永远都不会变。”
易翘楚委屈道:“一辈子是一百年吗?”
曲南山点头:“一百年。”
易翘楚终于笑了。
曲南山的生命或许连一百年的一半都走不到,但没关系,有人希望他能活一百年,这就够了。
“我要回家了,本来是想和你好好告别的,结果差点和你吵起来。”易翘楚很懊恼,又小小声道歉,“对不起。”
曲南山摇头,易翘楚什么都没做错,她不应该道歉,真要论起来道歉的应该是他,为两年前的自作主张买单。
“易翘楚,祝你幸福,祝你平安。”
易翘楚很讨厌“祝”这个字,因为后面伴随的往往是离别,没人喜欢离别。
“我走了,再……”易翘楚没说再见。
她走了两步,脚步突然顿住,沉声叫了一句“曲南山”。
“以前你问过我,‘为什么人生这么难’,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小,你能问出深奥的问题,我连粗浅的答案都给不了。”
曲南山想起来了,那是在他父母入葬的第二天,调皮的易翘楚撞到了在花坛偷偷哭泣的曲南山,哭得眼皮红肿的曲南山口齿不清地问出一个难题。
已经长大的曲南山望向秀挺的背影,笑着问:“你现在知道答案了吗?”
易翘楚半转过身,露出狡黠的微笑,“当然不知道,但我现在可以回答。”她一字一句清晰地传递,“人生不都是在跌跌撞撞地过吗。”
“祝你健康,祝你快乐。”
一场不算是梦的梦在延期两年的祝福中宣告潦草收场。
曲南山坐了回去,房檐垂下的阴影挡住了**的太阳,他躲在得以喘息的荫蔽里放空。
他注定短暂的路途应当遇见什么才算是不虚此行,未知的生命在等待一场四目相接的错过,此后随风飘荡。
沉缓的脚步声在耳边越来越清晰,曲南山听出了是谁,抬头勉强笑了笑,“你好。”
梁进不喜欢这个开场白,听起来是陌生人之间才会有的对话。但是他们的关系又着实尴尬,羞于启齿的情感游荡在空气中,冷漠的眼神阻碍了靠近的步伐,伤人的言行已经在无形中扎根。
说是熟悉,偏偏太过胆怯。
说是陌生,不能问心无愧。
梁进坐到曲南山旁边,顺着动作垂下的手无意搭在曲南山的手背。
五颜六色的烟花在梁进眼前炸开,他被灼伤一般把手背到身后。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湿润的清晨,雾蒙蒙的玻璃,歪歪扭扭的名字,落地的石榴花……
曲南山无意识地蜷着手指,若无其事地问:“你一个人吗,牧羡慈呢?”
梁进不乐意听见曲南山第一个问牧羡慈,他闷闷地回答:“走了。”
“嗯?”
“回家了。”梁进解释,“过段时间他就出国了。”
曲南山确信梁进也会出国留学,他和牧羡慈是那么像——优越的家境、平和的性格、善良的品质,他们的人生轨迹理所应当重叠。
“希望他以后顺遂。”曲南山衷心地说。
他和牧羡慈一定不会再见,曲南山毫不怀疑。
梁进哼道:“最好真的会顺遂。”
氛围开始沉默。
梁进在盯着对面种的花,余光总是往旁边扫,心里催促:“快说话啊,快点主动开口。”
可惜两个人并无默契,曲南山微微抬起小腿再放下,发出声音后就蹙起眉头,下一次脚底着地就会更加小心翼翼,全无声响时眉毛一把舒展。
好无聊啊……
观看了几十次无聊表演的梁进忍不住开口:“你在做什么?”
“玩啊。”曲南山回答。
“我是说……”梁进指着他上上下下的小腿,“真的好玩吗?”
曲南山诚实道:“和睡觉一样无聊。”
梁进更不解:“我看你明明玩得津津有味。”
“因为能打发时间。”曲南山还在晃他的腿,“我最怕呆坐着傻站着什么也不干,就像在慢性折磨我,只能给自己找点事转移注意。”
“好像能理解。”梁进认同的点头,目光随着他的腿而颤起黝黑的涟漪。
梁进猜曲南山是在等自己说话,毕竟他还没说来做什么,只要他不说,曲南山就会一直晃着腿,脚底轻轻落地,薄弱的地浪从曲南山脚边震到自己的脚尖,再拍打在自己心脏。
如果能循环这一刻度过一生的话也不错,等皮肉如斑驳的白墙纸被时间剥落,等血液干涸枯枝般的血管啪嗒断裂,路过的好心人会把他们埋葬,然后纷纷猜测出无数版本的故事。
真挚的友人、仇恨的敌人、相依的家人、殉情的恋人……全世界的感情和关系都可以被路人编撰按在他们的头上。
而他们不必为了庸人自扰的情感若即若离,只需要坐在一起等待地老天荒。
但微弱的阴凉地挡不住旺盛的太阳,视线明亮了几分,热意缠身。
“你和易翘楚……”借着太阳笼下的烦躁,梁进还是没忍住。
曲南山低下哀伤的眉,温柔道:“这是个很失败的故事。”
本来不想告诉任何人的,但脚踝的伤口太刺眼,容不得曲南山忽视,看见它就想起一路上依靠的后背。
说起这个,曲南山抬起头关心道:“你昨晚光着上半身回家,你姐姐骂你了吗?”
“大半夜的我姐只顾着牧羡慈,根本没空骂我,估计当我是衣服脏了就脱了。还有你扔了吧,都皱了。”梁进一副无所谓的散漫语气。
反正那衣服是以前路过一家小店时偶然从外面瞥见的,觉得好看就买了,要不了多久钱。皱了就皱了,不值得翻来倒去地折腾。
落在曲南山耳朵里是另一层意思,反正他昨晚就想到了,也没多失落,应了下来。
“别想着岔开话题。”梁进双手抱臂,“你和易翘楚。”
“其实没什么可讲的……”
曲南山九岁那年,母亲因为艾滋引发的肝癌去世,死亡的寂静笼罩凌晨时分,他被坐在客厅的曲胜刚抱在怀里,黄梅英从房间里出来,满脸的泪。
曲南山涌出无尽的思念,尽管母亲就躺在一墙之隔的床上,遏止不住的思念依然紧逼着他不顾爷爷的喝骂和奶奶的哀求要去找妈妈。
母亲应该是美丽的,微笑的,倔强的,绝不能是躺在床上面黄肌瘦,头发枯黄毛燥的模样。
她的眼睛应该燃烧着生命的火光,好似燎原的大火烧不尽,而不应该堆积灰烬,风一吹,飞灰四散。
父亲呆呆坐在凳子上守着妻子,看见曲南山也无动于衷,母亲一动不动,平静而绝望。
她的脸上爬了一只蟑螂,曲南山哇的一声被吓哭了,母亲仿若不知,蟑螂被哭声吓得飞快逃窜,母亲的脸上多了咬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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