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气味是沉闷的夏。
曲南山盯着母亲脸上的伤,他问母亲为什么不哭,母亲还是不动。
“妈妈。”曲南山晃着她的胳膊。
母亲终于动了,扭头看着他,眼角渗出一滴泪,滴在枕头上。
妈妈死了。
曲南山为她采下一朵她最爱的茉莉花戴在头上。
黄昏,因为色念背叛婚姻造成一家悲剧的父亲卧轨。
那是最难捱的夏天。
在最难捱的夏天,曲南山遇见了最生动的绿色。
编着麻花辫穿着绿裙子的易翘楚把纸递给蹲在路边花坛抹泪的曲南山,安慰他:“你不要哭啦,你爸爸妈妈只是去另一个家等你了。”
在同一天失去儿子儿媳,曲胜刚和黄梅英经不住打击身体一下子垮了,葬礼多亏易翘楚的父母帮忙。
易家夫妻是为数不多善待曲南山一家的,他们看见易翘楚靠近曲南山,什么也没说。
善良的易翘楚陪曲南山度过了夏天,后来又陪他度过一年又一年的春去秋来,直到十六岁。
走在路上的曲南山被骑电瓶车路过的少年推了一把,额头硌上石头,那少年回头朝他得意洋洋地吹了声口哨。
愤怒的易翘楚作势要追着车跑,却在看到曲南山流血的前额时大惊失色。
易翘楚走了两步要看他伤的重不重,曲南山下意识就要远离她,却被人猛地推开,崎岖的路面擦伤胳膊。
路过的易翘楚父亲脸色煞白,抱着易翘楚隔开他们,唇瓣微微颤抖,眼神恨不得放火烧了曲南山。
曲南山瞬间无地自容,同时有一个无比清晰的认识——他是一个威胁身边人的定时炸弹。
曲南山沉浸在易翘楚编造的梦中,等梦破碎,他清醒地往前追溯,终于发现认识他以后易翘楚在胭霞村的朋友越来越少。
最好的办法是远离她,但这对曲南山太难了,曲南山第一次承认他的自私。
自私的曲南山想出了一个可恶的办法。
他抱着明知结果和言语的答案去了易家,易翘楚的父母成了恶人,他有了疏远易翘楚的理由。
你父母说你不想见我,因为你觉得我是怪物。
多么无懈可击的理由。
曲南山自嘲:“我是不是很无耻?”
恶人是易翘楚的父母,他曲南山多么可怜。
“你很好。”梁进接话,很坚定的眼神,“你不想伤害易翘楚,你很好。”
梁进侧过身体,手指朝曲南山的前额伸过来,曲南山往后仰头,后脑勺贴着墙面。
“别动。”
梁进像画家笔下的油画少年,明亮倾斜的光线模糊了他一半的面容,唯独眼睛亮闪闪的像块珍贵的宝石。
曲南山背过去的手指挠抓坚硬的墙面,他不想在梁进面前露出畏怯的情绪,一双眼睛定定看过去。
梁进在曲南山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没有牧羡慈,没有易翘楚,只有自己。
他目光沉暗,动指撩开了曲南山前额的刘海。光洁如玉的额头细看有道浅白的疤痕,美玉有了瑕疵。
梁进的指腹点上去,潮热的皮肤碰在一起爆发出汹涌的热浪,两个人的心都被浪涛包围。
梁进什么话都没说,却好像用眼睛说了千言万语,说遍了世界一切语言。
曲南山沿着梁进的手臂往街道看,一切都没变化,惨黄的水泥路、焦萎的月季、冷清的门户、路过的小朋友们……
但周遭又无比陌生,他成了初次见世界的幼儿,一切都是那么光怪陆离,水泥路在炎夏的灼烧中融化,红艳的月季渗出膻腥的血,因酷暑躲在家中的人纷纷跑了出来把他架上刑架,孩子们发出惊天动地的鼓掌声。
迷茫涌上心头,曲南山握住梁进的手指,问出了他第一次看见梁进时就想问的话:“我们以前见过吗?”
“这辈子没有。”梁进任由他攥着,“也许是上辈子见过。”
曲南山笑了:“上辈子见的面,这辈子也会觉得熟悉吗?”
梁进移得更近,三秒的时间罢了,梁进仿佛穿过了很长的岁月才敢和曲南山腿碰着腿,肩挨着肩。
曲南山绷紧身体,梁进在他耳边轻缓地开口:“也许上辈子我们都是被困在树脂里的柳絮,互相看了亿万年。”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琥珀碎了,我们逃了出来,风把我们吹散,现在我们终于又见面,只是暂时忘记我们以前见过。”
两个人近得能看清彼此的睫毛,曲南山把梁进的手指握得更紧,殷殷注视他,“我们是同伴吗?”
梁进露出如释重负的笑,轻轻把头枕在曲南山肩上,原来像浮萍一样无根不定的心安稳下来。
梁进很久都没有动静,曲南山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平静,梁进的睫毛垂下的阴影像两把颜色浅薄的小扇子,曲南山情不自禁伸出一根手指。
手指碰到睫毛的感觉像羽毛落在手心,有轻微的痒,痒意从手指传到心脏。
曲南山低声叫他,肩头的人还是没有回应,真的睡了过去。
梁进没回答他的问题,曲南山已经从他的笑中得到了答案。
梁进的眼中有虚幻的流云,他行走在云霞上,路过形形色色的正常人,时刻要担心会不会坠落。
他们是一类人,是被放逐的异类、怪物,隐藏在隐秘的角落,混迹在人群中笨拙地模仿人类行动。
曲南山的肩膀被梁进压麻了,梁进仍没有醒来的征兆,他犯了难,眼下快到了吃饭的时间,很快街道上就会有人陆续端着碗坐在外面唠家常。
只能把他推开了。
梁进犹犹豫豫地出手,胳膊抬了一半,有人踩着影子过来了。
绷紧嘴角的年轻女人提着购物袋站在坡下,身量不算高,由于地势原因显得更是矮,五官和梁进很像,不过脸型稍长,下巴略尖,比梁进要冷锐。
曲南山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
梁檀眼尾扫了一眼,曲南山被镇住了,或许还有被撞破错事的心虚,他结结巴巴解释:“梁进他……他睡着了。”
“我没瞎。”梁檀的嘴比梁进刻薄。
梁檀搭着梁进肩膀晃了两下,放轻声音生怕吓到他,梁进不为所动。
梁檀声音微微提高,连声唤他,曲南山也推了推他,梁进睫毛颤了颤,终于舍得睁开眼皮。
他模模糊糊地离开曲南山肩膀,迷茫地看向对面的梁檀,反应了几秒,“你怎么在这里?”
梁檀没回答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抓过梁进手腕拉起他往家走。
恰好曲南山家对面的王老大爷一手端碗一手拎马扎出来,梁家姐弟和他打了个照面。
梁进在胭霞村住的这段时间把周围邻里都认识的差不多了,这位王老大爷是个爱凑热闹嘴没个把门的好事精,谁家有个什么事他都要掺上一脚再添油加醋渲染一番抖出去。
老陈家媳妇儿说全村都知道曲家夫妻得艾滋还把儿子给害了,全靠王大爷逢人就说。
梁进很讨厌他。
王大爷的目光在梁家姐弟和曲南山三人之间巡视,像个意气风发的监察员。
太阳**辣顶在头上,热得刚醒的梁进大脑混沌,眼神跟着迷迷糊糊。
梁檀剜了王大爷一眼:“看什么。”
梁檀拉着梁进急步回家。
客厅运转的空调输送着冷气,温度乍然下降,梁进打了个冷颤,大脑彻底清醒。
梁檀把购物袋随手丢在沙发上,梁进坐在它们旁边扫了眼,都是熟悉的品牌。
梁进问:“你回城市了?”
梁檀把披散了一上午的头发笼在手心,左手手指勾起右手腕的发圈。
“今天牧家的司机来接牧羡慈,正好我蹭他的车去看非非,顺便和非非去逛了一圈。”
梁檀扎好头发拿起桌上的一瓶□□在手中晃了晃,转身把瓶子对向梁进。
“你最近是不得没吃药?”梁檀问得很平静,黑洞一样幽邃的眼睛像是要把梁进吞噬。
梁进身体一塌靠在后面,姿势十分不美观,憎恶地瞥了眼就挪开视线,“没用的药吃再多都是在折腾人。”
梁檀沉沉盯着梁进,他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姐弟俩无声对峙。
挂钟哒哒地转动,提醒他们时间并没有因他们的斗气而暂停,率先打破僵局的是药瓶被按在茶几的重响。
梁进盯着梁檀怒意盈身的背影大步走近厨房,隐约猜出了她要做什么。但他只是继续坐着,做他最擅长的冷眼旁观。
梁檀从厨房出来了,手里端一杯水,水面冒着上升的白汽。她似乎感觉不到烫,稳稳把水递给梁进。
如果不是梁进了解他的姐姐,他会肯定这是被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水,因为被冰太久拿出来时泛着冷气。
梁进的脸色冷下来,他很少冷脸,一向是习惯了没心没肺的生活,对谁都笑呵呵的,一副热心肠的模样。
唯独梁檀,他血脉相连的姐姐,他们明明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送给彼此,却总是忍不住互相撕咬。
梁进故意不接,梁檀也没有放下水杯,梁进隔着湿热的水雾看见梁檀的手即将坚持不下去,抖得越来越明显。
也许是她的手臂因为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酸麻,也许是她的手承受不住更长时间的滚烫。
梁进接过水杯,手心接触杯面起先是温暖的,他没来得及以为热水水温降低,炽热的触感烫得他整条胳膊缩了一下。
梁檀撤回手的动作没有平时利索,梁进瞄到了她红得发肿的手心。
梁进按照医嘱从瓶里倒药,抿着嘴绷紧下巴,梁檀放柔声线:“等水凉……你!”
梁檀骤然提高的音量让梁进想起了昨晚树上凄切的蝉鸣,能划破望不到尽头的夏季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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