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衣袂飘过眼前,遮挡住了全部视野。等衣袂落下,他就看到段莲溪胸前受了那人一掌,身体直直飞了出去,砸散了屋中唯一的桌子。段莲溪仰面倒在地上,身后流出的鲜血在地上弯弯绕绕,如溪流般流到了他的床前。
鲜血混着泥土变为了深褐颜色,他瞪大着眼睛看着躺在地上的段莲溪,许久,许久,久到他感觉白天都变成了黑夜。
屋内安静,只余下他和那个青衣男人的呼吸声。
他最熟悉的人的声音,彻底从这间草屋中消失了。
似是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意识到,他的兄长已经死了。
泪水无声滑过脸颊,下一刻,屋内就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和哭声。
他的兄长,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被身旁擅闯进来的陌生人杀了!
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
出事前兄长的声容仿佛还在眼前——这也不过一刻钟前的事罢了。
段莲溪小心地捧着一个纸包,一脸欣喜地对他说:
“莲城,服下这药,你就有救了!”
“莲城,莲城,段、莲、城!”
见桌上趴着的人还没要醒的样子,来人猛地一拍桌子。
“嘭!”
段莲城终于被这一声激地醒了过来。他却是悠悠地抬起有些酸麻的胳膊揉了揉眼睛,才徐徐睁开双眼,看清了眼前的人——是冯惊蛰,他的一个师兄。
冯惊蛰忽然凑到他面前,惊奇地说:“在这里也能睡着,是昨晚又没睡好,还是半夜偷溜出去采药了,老实交代?”
“怎么可能。”被冯惊蛰这么张大脸一吓,段莲城往椅背靠了靠,拉开了些距离,一边揉着胳膊一边说:“师兄找我是有什么事?”
“哦对!”冯惊蛰这才想起正事。他扯下挂在腰间的锦囊,递到段莲城跟前,“我找你找了好久——就是想找你换一下药囊。”
段莲城一瞥上面绣了精致荷花和“菡”字的锦囊,也没打算接,伸手一指冯惊蛰身后不远处的矮柜:“第一层左数第一个柜子,我上午闲时做了些。”说罢,他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从后面的药柜中抓了些金银花。
“唉,我还以为可以得到莲城另外的照顾呢!”冯惊蛰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身体却已经走到矮柜前,去取新的药囊。
刚将金银花称好,正准备转身去抽胖大海的抽屉,段莲城忽地听见冯惊蛰恭敬道了声“副堂主。”
他只好放下手里的杆秤,抬头确认了来者身份,朝已踏过门槛的青衣男子行了一礼:“见过副堂主。”
“不必多礼。”男子单手将站在他身边的冯惊蛰虚扶起。冯惊蛰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男子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东西。
是一个细长的绣有红色福纹的黑色包裹,别说冯惊蛰了,就连段莲城都能猜到是什么——一把剑,他并不常用甚至不太喜欢的兵器。
“莲城。”男子走到桌前,同冯惊蛰一样直呼了段莲城的名,语气亲昵自然,连眼神也比见到其他师侄们时还要温柔。
段莲城却觉得不适,垂首借着刘海的遮挡皱起了眉。
见惯了段莲城对他的冷淡模样,他也不介意,只轻咳一声缓和气氛,下一秒就换上了严肃表情。青衣男子将剑提起,改由双手托着,正正经经地道:“段莲城。”
这是授剑仪式的开始,段莲城曾有幸见过冯惊蛰的授剑之仪,自是知道这声名字意味着什么。段莲城走到男子身前,跪了下来,双手高举过头顶作托举样,低着头,一副恭顺样子。冯惊蛰也跟着跪了下来。
男子道:“段莲城,水芝先师之爱徒,吾今代其授汝之灵剑,愿前路迢迢,不畏乱事迷眼,不负向道之心。亦望汝同此剑名,行事论道皆唯一心耳。”
“风吟之剑来之不易,望汝珍重之。”
“弟子铭记。”
话音未落,男子便将剑放到了段莲城手上。段莲城手还没来得及收回,男子就殷勤地伸手想要将他扶起。
段莲城不动声色地避开男子的双手,自己站了起来。冯惊蛰也起身,凑过来仔细端详着段莲城手中的剑袋:“你的剑袋怎么就比我的看上去高级了那么多,这剑该不会是师父亲自为你打的吧?”
听着冯惊蛰在一旁絮叨,段莲城没有理会。他不急着打开剑袋,反而先抬头看了男子一眼。
正对上男子期待的眼神,段莲城微愣,看了不过这一会儿,男子就不自然地偏过头去,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再仔细一看,男子扭头露出的耳根也染上了一点粉红,这让段莲城觉得十分惊奇:没想到这副堂主还有害羞的一天。
在心里揶揄了一阵,他收回视线,将剑袋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圈,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解缠绕在布包上面的黑色玉线。玉线编成了麻花样式,两头各穿上一块白玉平安扣,末端以同色的流苏收尾,虽是精致,但在段莲城眼里,就如同堂内每个人都佩戴的锦囊一样累赘。他解了有些时候,才顺利将它解开。
将布往下一捋,又见一对黑色流苏。流苏失去束缚先跳了出来,然后露出黑色的剑柄、银色的剑格。剑格上的凹槽被涂黑,凸出了一方莲花纹样。剑柄上方刻着一圈古汉字,勉强从纹路里辨认,正是“唯心”二字。
“望汝行事论道,皆唯一心耳。”段莲城脑中突然响起男子刚刚说的这句话。
剑格之下,是镶着银纹的剑鞘,鞘口也錾了莲花纹饰和剑名。段莲城将剑整个抽出,随手将剑袋放在了桌上。他左握剑鞘,右握剑柄,用力一抽,只听金属铿锵争鸣一声,终于得见剑身真容。
剑身除剑刃外皆为黑色,中央绘制的银色云纹飘逸自然,给这色调沉闷的剑带来一些动感。
剑,是好剑。或许该说,出自水芙堂下风吟居的剑,就没有下等货色。可惜的是,段莲城并不习惯用剑。
他的父母就死在这件兵器之下,死在当时还小的他和兄长眼前。当时的情景随着时光流逝已经变得模糊,那把剑的形象却始终清晰无比。自那以后,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这兵器心生好感。能够按照堂内要求学习剑术到十六岁,段莲城为此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他在剑身上随意扫视了两眼,就把剑收了回去。
“诶!”难得见到一把细节如此之多的灵剑,这把剑又是副堂主亲自所赠,冯惊蛰还意犹未尽,只碍于副堂主在场,他不好将这把剑讨要过来。他老实地站了回去,眼神却一直往段莲城手边瞥去,企图看到剑上更多的细节。
段莲城握着剑向副堂主行了一礼,淡淡道:“多谢副堂主赠剑,待师父归来,弟子必将亲自谢过。”
“甚好。”男子端着架子道。他往段莲城旁边扫了一眼,瞥见冯惊蛰手上还没来得及挂回腰上的锦囊,忽然豁然开朗。他低头将腰上的锦囊解下,递到了段莲城面前:“我的药囊该换了。”
“是。”段莲城恭敬地接下,将剑随便地压在剑袋之上,绕到桌后,亲自为男子称量调制药材比例。
锦囊里装着的与其说是药囊,不如说是香囊。草本香气清新怡人,只在十分危急时刻,才会有弟子用里面的药材救急,于是认识基础药材也成为了堂里的必修课。
男子锦囊上的图案比冯惊蛰的要精致许多。绣在上好锦布上的荷花栩栩如生,不得不让人感叹绣娘的技艺高超。与冯惊蛰锦囊上的“菡”字不同,男子的锦囊上绣着一个“雅”字。
“静、雅、君、菡”,是锦囊上表示身份等级的四个字,自上而下,分别代表着堂主、副堂主、三位先师和其他内门弟子。除了刺绣、外观、布料甚至绣线上的不同,内里装着的药囊成分也有所不同。先师比内门弟子的药材要多上一些,副堂主和堂主的药囊则比先师的还要多上几味不常见的名贵药材。
冯惊蛰早在他拿药的时候就告了辞。等到段莲城挨个将药材称好,再放进药臼中准备捣碎,他一抬头,却见副堂主正站在药柜面前,一个一个地看过标签,不时还抽出药材拿起一枚仔细端详。等到这排看完,副堂主身形一转,又往后面看去。
段莲城从来不知道祈天赐对医药竟这般感兴趣。他只觉得此景稀奇而多看了两眼,便低下头来继续专心捣药。
捣碎的药材被小心地装进药囊。将药囊封口后,段莲城拆开了祈天赐的锦囊。
不过拆了个口,香气就猛地从开口处逸散出来。他狐疑地将旧药囊取出,再将新药囊放进去,检查了一番后将锦囊收口,盯着上面的“雅”字看了一会儿。
他是不是应该在里面掺些毒药?
段莲城眸里的精光一闪而过。
可这世上又有什么毒药仅仅依靠气味就能散发毒性?若是能够接触伤口尚有毒死他的可能——但以祈天赐的修为,可以说是打败天下无敌手了,又何须用这锦囊里的区区药材?
那他的兄长怎么办,他的杀兄之仇怎么办?
段莲城捏着锦囊,视线在摆着桌上的物件之间游移。
不行、不行……都不行。
杀不死他,杀不死他……!
他的视线蓦然接触到那把剑。
可他怎么能够一剑捅死他?
杀不了,杀不了,怎么都杀不了!
段莲城手上的力度不自觉地加大,脸上也露出狰狞表情。
他要怎么办,他怎么才能报这杀兄之仇?
段莲城用力到指节都发白,锦囊也被捏出数道褶皱,他心中仇恨依旧不解。
“莲城?”
段莲城的心脏一个漏跳,手指猛地放松,心上的怒火更是倏忽间就被灭了个彻底。他慌张地收拾好表情,抬眼,那道声音的主人却已经站到了桌前,与他不过两三尺距离。
思维瞬间短路,恍惚之间,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在药柜前站着的青衣身影。
他是什么时候……
“可是……已经好了?”祈天赐撑着桌子,微微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段莲城很快反应过来,将锦囊托在掌心,举到了祈天赐面前:“是,弟子已经换好了。”
锦囊上被他捏出的痕迹太过显眼,简直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刚刚想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段莲城忽觉得心虚,手里的锦囊也跟着像烫手山芋,只在心里祈盼祈天赐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能够赶快将这锦囊拿走,然后从他的眼前消失!
“喔。”段莲城还是如之前那般冷淡,祈天赐很是失望。他挺直腰板,伸手去拿自己的锦囊。虽然心里想着要避免接触,但指尖还是不听使唤地刮过了段莲城的掌心。
这一刮,就在两个人心里刮出了千级风,刮出了千层浪。
久违地触摸到眼前人的温度,一个感慨,另一个却是厌恶。
感慨的是他心里那个长大后的段莲城终于不再是一副冷淡的傀儡模样,借着这接触,那傀儡身体好歹染上了些温度。
厌恶的是……
对段莲城而言,祈天赐这个人,从头到脚他都十分厌恶,更不喜欢被他触碰。儿时就已十分反感,如今更甚。
偏偏手心被触碰到的地方还留有余韵,似是将他心底的恶心感觉放大了数倍,牵扯着胃里的东西都要吐出来。
他自然不可能真的吐出来。
锦囊离开手掌的瞬间,段莲城飞速将手收回,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疯狂擦拭着刚刚被触碰到的地方。
他想要将祈天赐留下的一切痕迹都去除。
不管这痕迹意味着什么,段莲城只会视它为污点,视它为眼中钉、肉中刺。
“莲城。”祈天赐将锦囊系回腰间,看着段莲城不寻常的模样,有千万个不放心,“你若是有事……心事也好,”祈天赐忽地一停,换了更低沉的嗓音,“什么事都好,你可以来找我的。”
段莲城忽然停了动作,抬头看他。
就算直视过不知多少次,那眼神里显而易见的不信任还是化成了长长的刀刃捅进了祈天赐的心脏。他有一瞬间想放弃,但还是忍着痛继续说了下去:“我就在宁音楼,随时都等着你来。”他就在悬挂着段莲城魂铃的地方等着,等了……这许多年。
段莲城收回了视线,淡淡地说:“弟子知道了。”
祈天赐见无法说动他分毫,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等到再不见祈天赐身影,段莲城看着有些凌乱的桌面,也叹了口气,着手收拾起来。收拾到最后,只剩下那把被他随意搁置的“唯心”。
他又将唯心抽了出来,看着上面精致的花纹若有所思。
冯惊蛰怀疑这把剑是师父亲造不无他的道理,除了唯心的风格与平日风吟居所出灵剑不尽相同,也不过是因为他是师父在药学唯一的继承人罢了。在他看来,这把剑更像是出自祈天赐之手,否则,以他堂堂副堂主的身份,又怎么会为别人的弟子赐剑?
怕是这剑今日才造好,就被祈天赐匆匆送到了他的手中。
段莲城眼神一暗,猛地将剑一收,放回剑袋,随手扔到了一旁放杂物的矮柜上。刚回到桌后,又想起师父马上就回,他只得将剑拿了回来,小心地摆在了供奉神农的供台之上。
只希望神农大帝不要觉得冒犯就好。
段莲城顺便点了三根香,插在了神农画像前的香炉里,虔诚地拜上一拜,也算是给神农大帝赔罪了。他折返回桌后,再次称量药品,准备煮一壶润喉的药茶。
等到里间的茶煮好,他的师父刚好提着裙踏过门槛,视线往屋内一扫,就捕捉到了“爱徒”的身影。
她脚步一转,绕过左边的隔断,走到茶桌前跪坐在垫上,一闻釜中飘出的香味,立刻道:“宁心润喉茶?好东西!”
段莲城规矩地将茶打入茶碗,双手捧着,递到师父面前:“多谢师父赠剑。”
师父也正坐,接过茶碗,先喝了一小口。她抚着茶碗说:“接到风吟居的消息时,我正讲到移精变气论,实在抽不开身,便托师兄去了。”
“看来这把剑不可能出自师父之手。”段莲城在心里想道,“果然是祈天赐吗……”
她将碗中的茶一口喝完,空碗往桌边一放,说:“此剑名为‘唯心’,你觉得如何?”
“……还是师父授意?”他一边想着,一边将师父的茶碗添满,恭敬地说:“万事唯心。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师父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样子,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茶。茶碗刚在桌上放好,她的身体顿时就放松许多,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又伸了个懒腰,在段莲城面前抱怨:“每天都那么多课,何时是个头啊!”说罢,端起茶碗又将茶一口饮尽。
段莲城耐心地为师父添茶,一边道:“堂内大能本就不多,又几乎年年都有新弟子入门,教授起来难免费力些。”
师父看着窗外,托着腮道:“也不知道师姐是怎么过的,她怕是又好几日没有出门了罢!”
“水芝先师管着账本,又是月底……”
“啊,今日不是初一?师姐也应该出来了。”师父猛地喝完杯中的新茶,起身道,“我去看看她!”
段莲城话还未讲完,只见一条白色印花披帛从眼前掠过,待反应过来,屋内已经不见那道粉色身影。
他低头看着还剩小半锅的茶,轻轻叹了口气,慢悠悠地独自品完了。
算起时日,今日恰是三月初一,身后木架上放着的水莲花历经一个冬季依旧开得极盛——事实上,水芙堂内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的季节变化,一年四季都能见到莲花盛开,时间久了,倒也觉得有些乏味。
将茶釜和茶碗擦洗干净,段莲城往窗外一看,蔚蓝的天边已是染上了一片耀眼的橘红。
天色不早,他像是在等谁一般将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个遍,又趁着太阳还没完全下山,把晒了一天的药材搬了进来,等挑拣分装完毕,夜幕早已降临。
师父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其他弟子也没有要前来诊病抓药,段莲城索性决定早些回宿舍去——他有些时日没睡好了,还指望着今天能睡个好觉。
他将窗户关好,锁上屋门和院门,终于踏上了铺在主干道上的青石砖路。
路的两边各挖有一条浅浅的沟渠,沟渠中有水,水上每隔一段距离都放着一顶莲花灯,晚上灯火点燃,堪堪能将路面看清。
这明显装饰大于效用的灯具被许多新来的弟子诟病,因而这等时候,路上除了巡逻的弟子并没有什么人。
段莲城落得清静,倒是生了些观赏风景的心情。
水芙堂依山而建,白日不管是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极漂亮的;如今借着些月光和星光,依然能在黑夜中窥见主堂的宏伟。主堂嵌于山中,山顶有一天然池,池口倾斜,池水顺着山体而下,将主堂浸在其中。水流顺着层层屋顶留下,在最底层的屋檐处形成了一道道水帘,只留下一道大门敞开。
主堂一楼是平日弟子集会和宣布重要事宜的地方,亦是现在最明亮之处。二楼藏书万卷,亦作书阁之用。雕花窗户透出暖黄光芒,不想这等时候竟还有弟子在此间研习,段莲城不由在心中感叹了几句。主堂的三楼则是堂主闭关之处,如今灯火暗淡,几乎掩在夜色之中。
在月光照射下,潺潺流下的池水里像是淌着星星,为主堂披上了一件华丽贵气的衣裙。
这场景十分赏心悦目,段莲城不禁驻足欣赏起来。
“银河成衣,星火为带;翩翩少女,俯仰众生。”
段莲城的视线忽然转向坐落在主堂旁如塔似的宁音楼。楼内挂着无数金色铃铛,有微风拂过,只见楼角红带飘飘,却不闻一丝声响。
他继续念道:
“为仙为人,可知心邪;此若不知,何谈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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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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