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仙为人,可知心邪;此若不知,何谈登仙?”
说出这句话时,他只觉得嘲讽。
不说虚无缥缈的仙人,就谈这凡间,哪会有人能懂得别人的心思?
就算是夫妻之间,也不见得都是能够理解对方心意的。正如他那已经逝去的父母,生时便吵吵闹闹,就算转世怕也是冤家路窄,不对付吧!
对他而言,知心人和成仙一样都是奢望,他为何还要心心念念着?
只会平添烦恼罢了。
段莲城没再留恋这天地景色,扭头离开了。
他本以为他能在这舒服的床上睡个好觉,为此甚至还点上了一卷安神香,谁知刚躺下去不久,他就陷进了和下午一样的梦。
他哭得很凶,生生将自己哭晕了去。再醒来时,青衣男子竟坐在床边,伸手探着他额上的体温。
男子的手很凉,他意外地感到有些舒服。
他迷迷糊糊地贴了上去,还没舒心,那只手又突然收了回去。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心脏里最重要的一块被这手夺走了般。但他无力与之争斗,大脑混沌地甚至难保一丝清明。
没过多久,他被男子扶起喂下了一颗药,又喝上了几口温温凉凉的水后,他的神智终于清醒了些。
谁知,男子和他说:“入吾仙门,可救汝之性命。”
“此事从急,你需得现在回复。”
他并不知道什么是“仙门”,只敏锐地捕捉到了个“救”字。
只要去了那个什么仙门,他就可以活下来?
那是不是……兄长的病也能治好?
他看向躺在地上的兄长,又看了看男子,正欲开口,男子却摇了摇头说:“他已是无药可医。”
希望一瞬变绝望,他的眼里霎时失了光芒。
那些大夫们说兄长无药可医的时候,他本是不信的。
明明兄长的病已经比他好上不少,怎么会无药可医?
既是无药可医,这个人为什么又能救他……
可他真的可以活下去吗?
他想……活下去吗?
许是等得太久,男子问他,“想好了吗,要活,还是要死?”
他下意识地看向兄长,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我可以活吗?”他在心里这么问道,“我活着,你们会怪我吗?”
就这么问着,他又泣不成声起来。
男子见得不到答复,起身准备离开。他一扯那人衣角,抬起头咬牙道:“活,我要活。”
“好。”
男人将他一把抱起,带他踏上了一柄近乎纯白的剑。
剑带着他和男人飞过了块块村庄,飞到了一座山前。
山脚有一座牌楼,牌楼后是直直的通往山上的青白阶梯。山上云雾飘渺,阶梯行至山腰就隐进一片白雾之中,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这倒颇有仙山气派,他不由得对云后的世界有了极强的兴趣。
等到离仙山更近了些,他又开始担心起来。
那么长的阶梯,他真的可以爬到山顶吗?
谁知男子直接带着他穿过了云雾,在山上的牌楼前停了下来。
刚一落地,就看见对他而言过于巨大的汉白玉牌楼在阳光照射下耀眼的不似人间之物,阶梯两旁的荷花方池和潺潺流水更是称得这里如瑶池仙境一般。
这就是,那人所说的仙门?
他抬头看着牌楼,不知不觉对男人生出了些敬佩之意。
牌楼上的字用金漆描过,是“水芙堂”三个字。
“入了此门,便是水芙堂了。”男子牵着他的手走到了路边一块石头前,“不过在此之前,需得验明你的天资。”
这块石头有一米多高,前后都被平整削去,露出如水晶质地的透明内里。石块内部似有水淌过,折射出的水纹就浮在水晶表面,每时每刻都化出不同的样子。
他犹豫着将手放到了石头上。如预料之中的冰凉,掌心甚至能感受到水在石面下流动。
放上去不过片刻,石块中流动的水便忽然停下,化成滴滴水珠浮在水晶中,水珠缓缓移动,最后聚成了一个“地”字。
他不解,男子便耐心地与他解释一番,语气之中还透出些欣喜。
水芙堂以“天地玄黄”划分天资,天为最高,黄为最末,地品资质虽没有天品上乘,却也是极佳,是个修炼的好苗子。水芙堂只招收玄品以上弟子,天地二品皆由先师或主副堂主教导,黄品只能进入外门,做些杂事。
他的资质乃是地品,这也就意味着他能有更广阔的未来。
他一瞬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好,只怔愣在试灵石前,看着那水做的“地”字。
手不自觉地渐渐离了那灵石,石中的水刹那流下,似将他的心浇了个彻底。他蓦然惊醒,收回手,抬头去看男子。男子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牵着他继续往上走。
顺着牌楼的阶梯上去,两边的池子里依旧种着许多荷花,荷花开得极盛,倒让他想起了两年前的一些景象。
两年前段家屋后的塘中便长满了荷花,他还和兄长在里面泛舟,一路剥着现采的莲蓬,实在快活。
谁知一夜贼寇横生,父母亡于剑下,留他和兄长于世间苟活,他也再没见过莲城的荷花。
握着男子的手不自觉收紧,他跟着踏上了最后一级阶梯。
视野忽地开阔起来。巨大的广场上成队的弟子们正跟着站在最前面的青衣男子练剑,男的着青衣,女的着粉裙,远远望去,就好似莲花朵朵。视线越过广场后的三五级阶梯,是一座嵌在山中的建筑,山上流水顺着建筑屋顶流下,汇入屋前的两个池塘中。池内种的是各色莲花,池水自边沿溢出,一级一级往下流向一个个莲花池中。除了部分流入道两旁的水渠,剩下的池水顺着阶梯而下,汇进横穿阶梯之下的山溪,再沿着山体往山下流去。
他抬头往外望去,那个写着“水芙堂”的牌楼被云雾遮掩,看得不甚清楚。牌楼之下的阶梯更是被挡了个干净,似是将他的来路完完全全地堵上了。
他虽是没有将这阶梯全部走完,但也知晓此处必定是极高的地方——白日可触云雾,晚间可摘星辰。
这是住着仙人的地方吧!
他一瞬间意识到那个仙门的“仙”到底是何等之仙了。
再回头,他又发现六座白玉短桥架在两旁的荷花池上,东西各三座,以连通堂内各地。
他只顾着打量这个地方,完全没有意识到男子带着他一路往东边走去了。
没了弟子们的遮挡,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塔,塔角缀着红色丝带,随风飘扬。塔上栏杆之内,摆着一个个挂着金铃的架子,丝带飞舞,却听不见铃声分毫。
他正奇怪,转眼看见那嵌山建筑,终于意识到自己正离他向往的地方越来越远。
不去那里吗?他疑惑地收回视线,看向前方,默默地跟着男子走进了一个院中。
推开那朴素的木门,草药香气扑面而来,还杂着他最熟悉的药香。院子里高高的架子上摆着数十簸箕,簸箕之上散落着各式草药,一个药童坐在屋前,身前是正烧着的药釜。见到人来,药童立刻起身,一溜烟儿地跑进了屋内。
男子拉着他往里走,屋前没设平台和台阶,跨过几乎与地面平齐的门槛,正遇上药童夺门而出,药童连忙低头行礼,低低道了声:“副堂主。”男子还没来得及点头示意,药童又快步离开了。
“方芃,你的弟子来了。”男子领着他到了一个穿着浅粉齐胸襦裙的少女面前,一把将他抱起,在桌边挑了个干净位置,让他坐在了上面。
他手足无措地坐在桌上,脸颊因为这无礼举动而紧张地发红。他不需要抬头,从余光中就能看到与他一般高的少女手中稳稳地拿着一柄小巧的杆秤,秤上放着一味金银花。这等常见的药材他见过许多,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的心稍稍放松,谁知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嫌弃道:“赶快带走。”
男子拿起桌上称好的一味药放在鼻前嗅了嗅,说:“我今早就传信于你,是没有收到?”
“谁带回来的就是谁的弟子,我也这么回信于你了。”少女将药倒在油纸上,转身去抓取另外一味,“何况,你怎么知道这个小娃娃一定会跟着我学医?”
“他一定会跟着你学医。”男子将药材放了回去,笃定道。
少女转身的时候白了男子一眼,男子便将目光放到他身上。他微微蹲下与他同高,一脸期待地问他:“莲城,你想不想学医?”
话题突然转到他身上,他眨了眨眼,开始思考着。
他不过想在这里寻求治病之法,在此之前,他确实没有想过治好病后要做什么这个问题。
可男子这一问又确实问进了他的心坎里。正如男子所言,如果他能活下去,大概率是要选择学医的——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他的兄长。
段莲溪与他有着一样的毛病,却是调养得当,已好得差不多了。若不是造化弄人,段莲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先走的人竟会是他……
一时悲从心来,他抬手擦了擦即将冒出来的眼泪,点了点头:“嗯。”
“你看,他想学医。”男子又受了少女一个白眼,但他却毫不介意,“哈哈”大笑几声,拍了拍他的头,道了声“好孩子”后一甩袖,极其潇洒地离开了。
男子步伐轻快,衣袂跟着在他身后飘动,青白身形迎入光中,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人竟有些像神仙……
这感觉不过转瞬即逝。
他醒了。
早晨的太阳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眼睛痛也就罢了,就连心脏都要凑个热闹,一丝一丝地抽痛着,似是在提醒着他昨日都梦见了什么。
他没管这胡闹的心脏,起身开始梳洗。
刚入门时他还会因为梦到了兄长而哭一整晚,现在再记起这些事,已是心如止水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梦见祈天赐,更不明白为什么消失了快十年的心悸会再次发作。他只将这一切归结于祈天赐这个他人生中的扫把星,面上虽是不显,却已经在心里骂上了数十回。
梳洗完毕,他如每日那样准时开了药堂的两道门,一进屋子又开窗通风,将昨日未晒完的药材拿了出去,铺在了屋前的架子上。忙完这些,他自内屋书架上抽出了未读完的医书,坐在桌后翻看起来。
他的师父是水芙堂三先师之一,负责医药基础理论和实践,平日光是应付教学就忙得脚不沾地,偏偏门下专学医术的仅他一个弟子。好在倾囊相授之下,这个弟子现在也能独当一面,负责起药堂平日的工作来。
“水芝先师在吗?”听到有人唤师父的尊称,段莲城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往外走去,一位比他小上许多的少年跑了进来,险些在门口与他撞上。少年看有人,便连忙行礼,道:“师兄,有弟子练剑受伤了,还请师兄去看看。”
“是哪里受伤了?”段莲城抄起放在门口矮柜上的小药箱,一边听少年说着,一边穿梭在药柜之间,拿出了好几瓶药丸和几卷绷带塞进药箱,略微整理清点便背起药箱,跟着少年去了广场。
药堂与广场离得近,未到一刻钟,他就看到了广场上的人群。人群围成了一个椭圆,明显就是病人所在的位置。
人群外一名握着蓝剑的男子见到他,连忙迎了上来,脸上有些焦急:“莲城,你师父呢?”
段莲城朝他快速行了一礼,说:“师父她不在药堂。”
男子一顿,说:“你来了也好,他从剑上摔了下来,那高度足有百来尺。”说着,带他和少年挤进了人群。
段莲城终于见到了那个受伤的弟子:弟子脸色苍白,嘴里发着痛苦的呻吟。他的左臂和左腿蜷缩着,左边的衣袖和裤子沾满灰尘,关节处的衣服被蹭开,露出两个血口。
段莲城绕到弟子的左侧,蹲坐在地上,去碰他的手臂。手指不过在他的上、下两臂轻轻按了按,弟子就痛得喊了出来。周围的师弟们在他身后窃窃私语,不少人神形紧张,连带着他也紧张起来。这病倒是简单,他思来想去,还是先从药箱中拿出了一颗白色药丸,塞进了弟子嘴里,复又去摸他的腿部。
因着药丸的止痛效果,受伤的弟子总算没叫了。段莲城顺利查出了骨折的位置,从药箱中拿出一把小剪刀,将弟子的衣服剪开,露出受伤的位置,开始熟练地处理伤口。
“他怎么样?”男子问他。
他不答,只待处理完毕,从药箱中拿出一瓶写着“补损接骨丹”的药瓶,塞到了伤者手中,见他意识清醒,慢慢地说:“这个每天两次,一次一粒。”他又拿出一瓶“接骨散”,说:“这个只能外敷,记得每日换药。伤口不可碰水,也不能大幅运动。‘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要是想以后修剑道,这伤可就得养好了。”
弟子点了点头,他收拾好东西起身,才说:“没什么大碍。”
男子跟着起身,点了点头,示意他出去。他跟着男子到了广场的一角,这里没什么人,倒是说悄悄话的好地方。段莲城重新向男子行了一礼:“见过水华先师。”
“赶快起来。”男子被这一声尊称叫得局促不安,脸都红了,“有一样东西……你能不能帮我交给师姐?”说着,从挂在脖子上的空间法器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锦盒,递给段莲城。
看着绣着熟悉纹样的锦盒,段莲城面露难色:“师叔为什么不亲自交给师父呢?”
水华先师一愣,摇了摇头。
段莲城又想说些什么,抬眼见到一个侍者前来,他将锦盒推了回去,水华先师便心领神会地将锦盒先一步藏在身后。
这位腰间挂着“静”字木牌的,是堂主的传话侍者。
“拜见水华先师,师兄。”侍者先是朝他们一拜,然后一板一眼地说:“段莲城,堂主有请。”
他入门时堂主刚刚闭关,入门之礼还是祈天赐代为主持。弟子们都传堂主要闭关十年,他还真的就在第十年出关了?
段莲城朝侍者行了一礼,说:“弟子还有话要与水华先师说。”
“一刻钟。”侍者低眉顺眼,往后退了五步,背过身去。
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段莲城转头低声说道:“这忙恐怕我帮不上了。”
听着这话,水华先师垂下了眼帘。他一脸尴尬地捏着锦盒,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忽然不知道要怎么办。
段莲城又说:“师叔徳貌兼备,堂中仰慕您的人就有许多,禽择良木而栖,您为何不看看其他的人呢?”
水华先师看着手里的锦盒,心中思绪千回百转。像是下定决心,他忽然抬头,正要开口,段莲城便接道:“凤非梧桐不落,既然心里已经认定了,为何不亲自试上一试?”
“师父近日受咽痛烦扰,不知除了药茶之外,师叔可有其他的法子?”
点到为止,段莲城往后退了一步,朝他一拜:“弟子还有事,先行告退。”
说罢,干脆利落地跟着侍者走了。水华先师还站在原地,看着段莲城的背影想着他说的那几句话。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堂主问他:“你的剑叫思凡,思的是情,还是人?”
他看向手里深蓝色的长剑,淬着流水纹的剑身上是用篆体刻下的“思凡”。
制剑之人如此解道:“思得凡间千本戏,难觅风雪一归人。”
踏上汉白玉阶梯,段莲城进了主堂。高座之上是他不曾见过的堂主,高座之下是站得笔直的祈天赐。堂内安静非常,显得段莲城的脚步声极其突兀,尽管他已经用了最小的力气,这声音还是直直地闯进了堂内所有人的耳朵。
除了两位堂主和堂主的传话侍者,还有一位女子站在堂主座旁。她是水芸先师,负责堂内的日常杂事和财务管理,可以说是堂内最忙的人了。段莲城平时少有见到她,只知道师父与她交好,情同姐妹。
段莲城走到祈天赐身后,向三位长辈行了礼。祈天赐早就转过身来看他,他装作不知,只低头时瞥见了祈天赐腰间的锦囊和玉佩。
这枚玉佩他还不曾见过,不知道是从何处得来。
还没猜出个所以然,他又见祈天赐暗示他上前去。他犹豫了一会儿,站到了祈天赐身边,微微低头,一副恭顺样子。
堂主先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对着祈天赐说:“莲城之内妖魔横行,天赐,此事需得你下山处理一下。”
“是。”
“至于你,段莲城。”堂主看向他,“既然继承方芃衣钵,理应多加锻炼,此次便与天赐一同下山,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说是要他下山锻炼,实际上还是怕祈天赐受伤吧。堂内对医学感兴趣的人太少,左右也没有其他人选,段莲城只能应下。
不过要与祈天赐一同出门……那还真是个挑战。
他与祈天赐一同出了主堂,走到宁音楼前准备分道扬镳,祈天赐说:“一个时辰后,我在门口等你。”许是考虑到他是第一次出门,又补了一句,“就在试灵石前,记得把唯心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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