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跪坐在床边,仔细又快速地察看了病人的症状。把脉后,他将男孩扶起,从空间法器中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五六颗棕黄色的小药丸,喂进了男孩口中:“先含一会,再咽下去。”
男孩乖巧地轻点头,他在床边等了会,见男孩症状减轻,脸上有些红润后才稍稍放心,起身后对着焦虑的妇人说:“暂时没事了,请问家里有纸笔吗?”
妇人见男孩脸色好上许多也放下心来,转身找来了一套笔墨纸砚。
一眼望去这文房四宝,段莲城就知道是便宜货色,砚台还有磕碰的痕迹,想来平日也只有这位小男孩在用。他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将粗糙的纸铺开,磨了墨后,提笔在纸上将药方写下。写完后,屋子的男主人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我跑遍了周围的镇子,没有一个大夫肯过来,还说什么医者仁心,我看都是放屁!”
他愤愤地说完,抬头看到了桌后的段莲城,问:“你是谁?”
妇人给男人倒了杯水,气定神闲道:“这是我请来的大夫。”
男人将信将疑地将段莲城上下打量了一遍,说:“大夫?”
“是啊!”妇人也为段莲城倒了杯水,“你瞧,小君吃了他喂的药后,现在已经好多了。”
男人坐到男孩床边,探了探男孩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脸和手心。看他呼吸明显顺畅很多,男人瞬间高兴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段莲城身旁,拉着他的手连连道谢。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段莲城耳根微红,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男人将毕生所知的夸奖话语都用在了段莲城身上,最后实在无话可说,涨红着脸又道谢了好几次,才看到桌上的纸砚。他连忙松开了段莲城的手说:“您在写药方?对不起对不起,打扰您了……”
段莲城一时有些尴尬,“其实……我已经写完了。”
妇人抱着七八支新鲜莲蓬进来,听他这么说道,却是面露愁色:“现在也没有药店开门,大夫,这个药可以明天再吃吗?”
段莲城也目睹了这家人的艰难处境,想着男孩的病,他心有不忍,主动地将法器里的药材拿了出来。
看到一个个装着药材的布袋从他身前的吊坠前“变”了出来,夫妻二人瞠目结舌。
他将药材按药方顺序摆在桌上,又拿出了一杆精致的小铜称,抬头见到夫妻俩的反应,顿时害羞起来。他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离家的时候带了些出来,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夫妻俩连连点头,却依旧是目瞪口呆的样子。段莲城犹豫着拿起铜称,还是夫人先反应过来,拉着自己的夫君离开了:“这么晚了,您也饿了吧,我去煮些莲子羹。”
屋内只剩下他和那个男孩,段莲城松了口气,将药方仔细推敲检查了一遍,又核对好药材,开始称量药品。称好的药材倒在了他带来的油纸上,花了不过一盏茶时间就将药配好。他捧着药包找到妇人,稍微交代了注意事项后,转身回到屋里。
那个叫“小君”的男孩乖巧地坐在床上,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不是也像这样可爱,想到这儿的段莲城不禁笑了起来。
他将桌上收拾干净,拿过篮里的半只莲蓬坐在小君身边,又将小君的身体检查一番,确认无碍后,才开始剥手中的莲蓬。
他的动作极其熟练,很快就剥出一颗新鲜莲子,喂给了男孩。他低头又剥了一颗,见男孩还没吃完,就放进了他手里。男孩嘟嘟囔囔地说了声“谢谢”,他抬头一笑,往自己嘴里扔了颗莲子。
嚼着清甜的莲子,段莲城却是在想,当初他的师父是如何将他的心疾治好的?
方芃花了三年的时间才将他的毛病治好,男孩的病与他当年的几乎一模一样,他是不是也要花上三年?
舌尖触碰到极苦的莲心,段莲城却是不觉,跟着莲子瓣一起嚼了两口就咽了下去,他抬手往嘴里又塞了一颗。
这是一种先天疾病,孩童时期若不趁早调养,都不知道能活到几岁。对于一个医生而言,花三年时间治好一个人的病并不少见,可他能在这待上三年吗?
等找到了祈天赐,他就要回水芙堂了。
可祈天赐在哪儿?
没了他,他都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去。
他有些惆怅,忍不住怀念起在堂里无忧无虑的生活。那会儿虽能见到祈天赐这么个眼中钉,但日子实在是过得充实又滋润:方芃会一页一页地教他认药材,水华先师宁澄会一遍一遍地纠正他练剑的姿势,在他从剑上掉下来的时候再稳稳地接住他——最早的一年他身子骨弱得很,应师父的要求跟着同门锻炼学习的时候,宁澄总是很紧张他。
还有平日少言寡语的水华先师,只有遇上和师父有关的事情,话才会多些。
也不知道水华先师的礼物有没有送出去。
段莲城正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忽然听到小君奶声奶气地喊他:“哥哥,我这个病能治好吗?”
他也曾这么问过兄长,于是他选择了和兄长说一样的话:“当然可以。”
他低头剥下一颗莲子,说:“你别看哥哥现在这么健康,以前和你是一样的。”
“真的吗?”小君接过段莲城递给他的莲子,眼睛里像是住着一颗闪着光的星辰。
“是啊!”段莲城点头,小君又说:“那……那我长大以后也想像哥哥这样。”
“我想和哥哥一样,当个悬壶济世的医生!”
小小年纪竟还知道“悬壶济世”这个词,加上小君这慨慷激昂的声调,段莲城被逗笑了,他摸了摸小君的头,柔声道:“好啊,等你成了医生,就可以救更多的人。不过——”
余光瞥见小君的父亲端着砂锅进来,段莲城话题一转:“你得先吃饱饭,养好身体才行。”
男人放下砂锅,往他们走来。段莲城识相地起身,等到男人将小君抱起,才跟着他坐到了桌旁的板凳上。
妇女拿着碗筷进来,先给段莲城打了一碗粥。段莲城起身接下,道了一声谢。
吃食对段莲城来说算不上必需品,可他也没有必要拒绝这样一碗摆在他面前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粥。
这粥远看白花花一片,只有去芯的莲子混在米粒里,寡淡得很;但只要尝上一口,鲜甜的味道就会在味蕾上绽放,这时才能发现,绵软的莲子和米粒之间还混着根本区分不开的鱼肉,为这平平无奇的粥添上了一道惊喜。
连着两碗鱼肉莲子粥下肚,段莲城说什么都不让人再给他添了。他挑了些小菜在碗里,陪着还没用完餐的一家人又吃了些。
妇人先停筷,与他攀谈起来。
这家人姓于,当家的单名一个牧字,唯一的儿子叫于君,只有于夫人的姓名不知什么原因不好意思说出口。段莲城表示理解,没有刨根问底地追问下去。他说了自己的名字,介绍来历时也只匆匆带过。他不想被当成仙人看待,因而除了说到自己是莲城人,六岁被人带走后再没透露分毫。
他本就无意成仙,入仙门只是为了治病活命,以便能学医救人。现在他学成下山,正是施展抱负的好机会。
于夫人又问了关于孩子病情的事,他也如实回答,还简单地将师父救治他的事情说了说。
“只要按时吃药,再辅以针灸调理,加上适当的锻炼,是可以治好的。”
“那……需要多久呢?”于牧问道。
“至少三年。”
于牧和于夫人面面相觑,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
还是于君喝完粥时唤了声“母亲”,打破了这个僵局。
于夫人替于君擦了嘴边的米粒,起身去厨房端回一碗温热的药。她一边用勺子喂药,一边问道:“段大夫住在哪里?这么晚了,让于牧送您回去。”
段莲城一愣,不好意思道:“我初到莲城,还没有住的地方。”
于牧看了于夫人一眼,于夫人便心领神会道:“不如您就先在我们家住下吧。”
段莲城没有更好的去处,只得答应下来。
于夫人将药碗交给了于牧,起身收拾空屋子去了。于牧则继续给于君喂药,坐着的段莲城实在无事可做,借着收拾碗筷的机会出了门。
空中星点闪闪,深吸一口气,甚至能够闻到远处飘来的荷香。
将碗筷放在厨房的台上,段莲城不好乱动别人的东西,于是他在院中随便转了转,又回了屋子。刚踏过门槛迎面就遇上了于夫人,于夫人正好道:“屋子已经收拾好,段大夫要不先去休息?”说着,她带着段莲城进了收拾好的客房。
客房虽小,却整齐干净,屋内小桌上有盏烛灯,刚好将这房间照亮。段莲城随便看了看便拱手谢道:“多谢于夫人,在下叨扰了。”
于夫人笑着摆了摆手,出门时还顺道带上了门。
段莲城脱了外衣,灭灯后上床躺下。莲花银坠顺着动作滚到他的颈边,刺骨的凉意激得他立刻将银坠捞了起来。黑暗之中,他将银坠握在手心,看着屋顶的房梁放飞了思绪。
他真的刚到莲城吗?
明明只过了一天,段莲城却觉得过了很久。他将今天的事情梳理了一遍,从他出水芙堂开始,到走进莲城看到荷花,再到遇上这位急着为孩子求医的于夫人,似乎这一切都太过巧合。更巧的是,他在刚入城的时候就和祈天赐走散了。
祈天赐不是个傻子,他也不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和祈天赐是怎么走散的。
就像是进入城中的一瞬间,他们就被什么东西分隔开,进入了两个莲城。
那么他在的这个莲城,是真的,还是假的?
段莲城没有头绪。
倒是没了祈天赐跟在身旁,他觉得自己比在水芙堂还要自在些。他甚至开始异想天开,想着祈天赐能遇到什么劲敌,打架打得重伤或是失去性命,也算是杀兄之仇得报。
他到现在也想不通,同样的心疾,为什么他能治好,而兄长不能;为什么他的兄长就要被祈天赐杀害,而祈天赐还好好地活着,甚至有望飞升成仙。
他觉得不公,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打破。
就算阻了祈天赐成仙又能怎样,他的兄长也不会回来了。
喊他的名字的人里也再不会有他的兄长。
他试图再回忆那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兄长的音容变得模糊,只剩下地上蜿蜒的血河,还有那人的青色衣衫。
凡间话本里有一句话说得极真:“恨比爱要长久。”
这恨意,怕是只有任意一人死去,才得以在世间湮灭。
如果是段莲城先离开尘世,他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挠祈天赐成仙。
他不知不觉睡着了。生物钟将他唤起时,天边已经大亮。
“都什么时候了……”他揉着眼睛起身披上外袍,先支开了窗。窗外只有一片杂草丛生,他估摸着日头,怕是已经到了辰末。
他的生物钟向来准时,从来都是在公鸡打鸣前就醒了。他不禁怀疑:“我真的睡了那么久吗?”
段莲城推门而出,厅下桌上的篮里放着两个白色馒头,他随手拿了一个,一边掰着吃一边循着人声走到了院里。于君在院里玩耍,于夫人一个人在屋檐下绣花,不时往于君看去,回答他的问题。
看到他醒了,于君立马丢下手里粗短木棍,跑到他身前,险些与刚下阶梯的他撞上。
段莲城连忙伸手将他扶住,说:“小心点,别跑太快了。”
“嗯,我知道啦!”于君抬头露了个大大的笑容。
两个人并排坐在台阶上,段莲城将馒头吃完,拉起于君的手为他切脉。于君的身体自然是比昨日刚见到时好上一些,他想清楚治病的法子,起身在圆桌上拿出笔墨纸砚,重新写了一道药方。针灸一道他实践不多,未经家长允许,他不敢在于君身上动手。
只能先用药调理了。他如昨日将药材称量,于君见他的动作好奇地凑了过来,看了油纸上的药材半晌,拿起一颗红色干果问他:“这是什么?”
“五味子。”
于君又拿了一根豆绿色的叶子:“这个呢?”
段莲城往他手上一瞥,看着手上的秤道:“云香草。”
于君又挑了几种药材,他耐心地答完,把最后一味药倒在油纸上。于君在旁边看着他把两份药材包好,帮着他收拾桌面,又跟着他出门去找自己的母亲。
于夫人接下药包时又连连对着段莲城道谢,询问了一些注意事项和忌口后,转身进了厨房准备起来。段莲城左右无事,于是拉着于君在院里教他五禽戏。
等用过午饭,于家人习惯午后小憩,段莲城则出门转了一圈。
每条道路都能与记忆中莲城的地图对上,就连过往的路人也神色正常,段莲城一时察觉不出这个世界有什么异常。他站在最开始的短桥之上,将烦忧抛在脑后,看着“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欣然又惬意。
这是家乡独有的美,不需要任何东西修饰,这就是心上最美的风景。
“芙蕖接长河,锦鲤落池中。欢喜一夏梦,自在又逍遥。”他忍不住吟道。
转眼太阳就要下山,段莲城才意识到他已经在外面已经待了好几个时辰。他回到于家,正巧于牧也推门而入,他们互相打了个招呼,于牧侧身让他先进了门。
于牧在码头做着长工,搬了一天的货物,裋褐上都有盐粒析出。段家以前卖酒为生,虽然辛苦,但比纯靠劳动力赚钱要轻松上许多。就算是后面父母离世,家中大部分的压力也是段莲溪在扛着,段莲城体弱多病,着实帮不上什么忙。因而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底层人民的艰辛,心中那个要将小君治好的信念便更深了。
跟着于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晚饭,段莲城帮忙给于君喂药。于君极其配合地将药喝光,段莲城还奖励了他一颗甜甜的桂圆。
喝完药,于君早早地被于夫人哄去睡觉。段莲城与夫妻俩又聊了会儿天,才回到房间挑灯夜读。离开药堂之前,他往空间法器里塞了几本医书以防万一,没想到正好派上了用场。
这么乖巧可爱的孩子夭折了实在可惜,他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治好小君的先天心疾。
就这么月上中天,段莲城还没定下治疗方案。他看着天色,不得已将书收回,吹灭烛灯,脱衣躺下。
一个个预想的方案从脑海中飘过,他在一众药材名称里睡去,再醒之时,又是辰末。
他颇为无奈,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生物钟是否出了差错来。
今日下着大雨,空气湿凉,风裹着雨就往屋里打,段莲城连忙关上窗,披上外衣出去。
于君在厅下的圆桌练字,于夫人在一旁看着,见他醒来,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段莲城随口应下,去看于君写的大字,等他将一张纸写完,才伸手指出了错误,顺道带着于君将那几个错字重新写了一遍。段莲城照旧为于君察看了病情,喝了于夫人端来的一碗热粥后依照昨日的药方抓了一天的药,交给于夫人。
只可惜,昨日的五禽戏还没教完,这样的天气又实在不适合运动,段莲城只好代于夫人继续盯着于君写字。
于牧在午时之前就披着蓑衣回来了,手上还拎着一条鱼,正赶上于夫人捡拾柴火准备做饭。
雨天不方便出门,段莲城在于家待了整天,一个下午都在翻找医书,推敲药方。
时间过得很快,仿佛只是一个转身,太阳便偷偷地东升西落。
一晃又是三日过去,段莲城放弃了纠正自己的生物钟。治疗心疾的方案最终敲定,用着自己带来的药材试了两天后,于牧在休沐日要走了药方,去药店抓了四贴。于君跟着他学会了五禽戏后每日勤奋练习,在于夫人的膳食调理下,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偶尔会有邻居找上门来找段莲城看病,更多的空闲时间,段莲城都在城里四处游荡。几天下来,无论城内还是城外,他都没有发现这座城的端倪。他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之处,却说不清楚在哪里。
万里无云,池塘中的荷花依旧开得旺盛,一眼望不到边。在外面不过待了一个时辰,忽然下起了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花叶上,将长势喜人的荷花打得东倒西歪。段莲城连忙跑回于家,换了套衣服后一边擦着能滴水的头发一边看着屋外的大雨。
黑云压城,雨水很快如倾盆之水自天上倒下,洗刷过屋檐,再如瀑一样倾泻下来,这让他想起了水芙堂:走在主堂的走廊上时,也能看到这样的光景;只是那水帘温柔,远不及眼前的排山倒海之势。
这雨轰轰烈烈地下了两日,在起洪水之前堪堪停住。
乌云散去,又现出一片晴朗天空。段莲城醒后支开窗时,被积水里反射的日光闪了眼。
是真正的拨云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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