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往日准备推门而出，忽然听见了于家夫妻俩的声音。
“每日吃的那药也不便宜，三年下来不知道要花多少钱。看这小大夫年轻，还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呢！”
“那这个就有用吗？”于夫人辩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于牧劝她，“西长街的何老爷子你还记得不，两年前就偏瘫在床，听说吃了这个立刻就能下床走路了！”
于夫人半信半疑，“真有这么厉害？”
“当然是真的，我还亲自去看了。” 于牧激动地说，“不只是何老爷子，那个快要死的老太爷吃了一颗也立马生龙活虎起来！”
于夫人一顿，于牧试探道：“我们就试试，好不好？如果不行，咱们就继续交给段大夫。”
看于夫人不答，于牧又说：“反正咱们也不吃亏，能治好就能省下三年药钱，治不好也不会比现在更差，试试又怎么了？”
段莲城站在门边思忖道：“这是什么灵丹妙药，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他推开门，于牧听到动静立刻就把手里的东西藏到身后，看着他嘿嘿笑道：“段大夫，您醒啦，我、我去接小君下课。”说完，于牧便朝于夫人使了个眼色，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离开了屋子。
段莲城不好先开口问药的事情，便也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主动和于夫人打了招呼。他坐着吃完于夫人为他准备的早点，拿出医书看了起来。
他看到于夫人纠结了许久，才开口问他：“段大夫，您说这世上真的有能治百病的药吗？”
段莲城将书放下，摇了摇头道：“我师父说过，除了太上老君的仙丹，没有什么是可以包治百病的。”
于夫人的脸一下失了血色，眼神慌张，她转过身去，抓着手里的扫帚喃道：“那……小君吃了那个东西不会有事吧……”
他正想问个清楚，一声中气十足的“娘亲”响彻院内，于君跑了进来，给了于夫人一个拥抱后跳到了他面前，兴奋地说：“哥哥，我吃了你给的药感觉病都好了！”
段莲城听后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他一把拉过于君的手去摸他的脉象。他的表情太过严肃，板着脸的样子将于君吓了一跳。
于君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了？”
他的脉象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正常，再望，其面色红润，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呼吸之间亦是规律寻常，丝毫看不出原有心疾的症状。
段莲城的脸色依旧不佳，他看向于牧，却见于牧也看着他，似乎是在盼望着他能一锤定音。
被那一双清醒又锐利的眼睛盯得久了，于牧心里开始忐忑起来。他假借段莲城的名义骗于君吃下了那颗蓝色的果实，段莲城肯定是发现了，但他会揭穿他吗？
不过揭穿也无所谓了，果实的效果立竿见影，只要他的儿子平安健康就好。
于是他光明正大地对上段莲城的视线，但心里还在盼着他说出那句话。
能看到于君痊愈段莲城自然是高兴，可他还不知道于君吃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否真的无毒无害，包治百病。除此之外，他还担心那药会带来严重的后遗症。
他当时就应该阻止于氏夫妇的，段莲城很是懊恼。他松开了于君的手，叹道：“你的病确实已经好了。”话音未落，夫妇俩就松了口气，相视一笑。
于君更加兴奋，蹦蹦跳跳地到了于夫人面前，嘴上一直念着“我的病好了，我的病好了！”
于牧也高兴地将他一把抱起，陪着他在院里玩耍。
段莲城却还是笑不出来，他走到于夫人身边，先行了一礼：“小君的病虽是好得差不多了，但是用药来历不明，我想再观察观察，恐怕还要叨扰几天。”
于夫人还因着小君吃下的“神药”惴惴不安，听到段莲城这番话心里总算踏实了些，便爽快地答应了：“您是小君的救命恩人，只要您不嫌弃，住上十天半个月也不碍事！”
段莲城道了谢，看着于君玩耍的身影若有所思。
神药来路不明，出现得十分蹊跷，他不由得怀疑：这里真的是莲城吗？
如果城是假的，那么这座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是假的，与他相处了近十天的于家人也是假的。但他还没有找到关键的证据，对他而言，最大的问题不是去证明这是座假城，而是他根本想不到出去的办法。
何况，能造出这样真实和庞大的莲城，其能力必定不弱。对于其建造莲城的真实目的，段莲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或许是个阵法，或许是什么能人造出的幻境，不论哪种，都不是段莲城擅长的领域。祈天赐倒是个天资甚高的全能，尤通阵法与剑术。靠这两道无法杀他，段莲城学习之时也就没有多下功夫，只在自己感兴趣和祈天赐薄弱的药学有所建树。
他顺风顺水地在水芙堂度过了十年，如今才吃到了偏科的苦头。
他就是被敌方俘虏还自缚了手脚的战士，进难攻，退难守，只能在敌人的营地里眼巴巴地等着别人的救助，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被救的那一天。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一个——静观其变。
面对这样的处境，他只能对着天空长叹一声。
这天，段莲城一连给于君诊了不下三次脉，直到听脉听得麻木，这脉象也没有任何毛病。
他最后不得不承认，于君的身体“暂时”没有问题。
于夫人难得一展厨艺，大小菜肴摆满了桌，丰盛的像是在过春节。于家上下充满着欢快的气息，只有段莲城在想着明日。
听于牧说，明日还会有神仙下凡发放此药。他便暗下决心，定要见到那神药的真面目。
他特意想办法起了个早，跟着于牧去了码头。
码头前的街道人头攒动，人墙堵得密不透风，于牧试了好几次都挤不进去。县老爷和衙门的人在最前面维持秩序，堪堪能守住一道人做的警戒线。他试图去找所谓的神药，一眼望去，摆在码头上的神台却是空空如也。段莲城回头一看，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三层人墙，将他的退路也堵得严严实实，他只能跟着人潮移动，耐心地等着。
天光大亮，神台上还没有动静。
旁边有人抱怨：“都这个时候了，神仙怎么还没来。”
“再等等吧，神仙说了一定会来！”周围有人应和。
“听说那东西灵得很，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我兄弟看到老太爷吃了一颗，立马就能跑能跳了呢！”
“听人说这东西不仅包治百病，还延年益寿……”
“我等下可得多讨要几个……”
“来了来了！”
太阳从水面升起，随着旭日的光辉洒下，一个身着淡蓝衣裙，戴着金色面具的仙女突然出现在空中，再轻盈地落在神台之上，身姿婀娜，俯瞰众生。浅紫的披帛在她身后飞舞，乍一看确实神仙模样。
她双手托于胸前，凭空变出了一个竹篮。竹篮里堆着蓝紫色的花朵，满得几乎要从篮边溢出。
众星捧月之下，仙女将竹篮托至头顶，轻点足尖，又飞了起来！
她抱着竹篮先是在空中轻盈地转了一圈，然后往人群飞去。
只见她飞至中央，视线冷淡地扫过下面攒动的人群，人群便立刻安静下来。
“风声鹤唳，不足为训；长街十里，星火遥传。今有和泽，以降莲城；众生平等，勿抢勿争。”
仙女唇闭，却有徐徐之声，如雷灌耳，以示天言。
周围的人都静静听着，眼神追随着天上的仙女，一分都没移开过。
见惯各种法术的段莲城不以为奇，只对竹篮里的花有些兴趣。
难不成于牧带回来的仙药，就是这种蓝色小花？
可那花篮离他太远，他看不到更多的细节。正好仙女自篮中取出一捧鲜花，往外一洒。蓝色小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了每一个人的掌心。
段莲城也伸手接了一朵。
五片花瓣均匀分布在花蕊周围，不仅花瓣是蓝色，就连花蕊也是蓝色，颜色较之勿忘草略深，更添了些温柔静谧。
可他认不出这朵花的种类。
等到所有人手上都捧着至少一朵蓝花，花篮也空了。仙女往竹篮上一拨，便传出一道琵琶声响。再看仙女手中，竹篮已经变成一把琉璃琵琶，装饰华丽，琴声如雨。
一曲天上来，段莲城手中的花蕊现出蓝色光芒，随着曲子进入**，蓝光也随着向外不断扩散，包裹住了整只花朵。
曲声在最**处停下，蓝光也渐渐消散，露出一颗蓝色果实。
这果实比黄豆大些，通体散发出蓝宝石一样的光芒，段莲城拿起来仔细端详，透过果皮隐约看见了里面纺锤状的内核。
“众生，跪。”
周围的人忽地跪下，他不想引人注目，也跟着跪了。
仙女又言：“慈悲圣物，愿珍重之；作以他用，有违天心。天怒人怨，饿殍千里；残荷遍地，以生为祭。三日之期，流于海上；天圣言意，再为倾听。”
声音铿锵有力，绕梁不绝。在众人的拜谢声下，仙女飞天，身形渐隐，消失在天际。
他悄悄抬头，正对上仙女的一瞥。
太阳也完全升起，红云褪去，露出一片湛蓝天空。
他们从地上起来，欢笑着离去。只有段莲城留在原地，试图从这颗留下的“圣物”里窥出一丝端倪。
于牧终于在人群里找到他，重重地从他背后一拍，他手中的果实险些就要飞了出去。段莲城连忙将它护住，抬头就看到于牧咧开嘴的笑容。
于牧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着手里的两颗果实，说：“我说了这是天赐的宝贝，准没问题！”
段莲城没有说话，于牧便当他默认了，一路哼着歌，兴高采烈地捧着果实回到家。段莲城默默地跟着，在脑海里将那几部记注草药的书翻了一遍，没能找到相同的果实。
书院的先生也去参加了集会，于君不用去学堂，正在家无聊着，听到门口的动静立刻跑了出来迎接他们。于牧高兴地将于君抱起，摊开手掌：“你看，这是什么？”
于君仔细看了看，说：“是药。”
“对啦！”于牧抱着他边走边说，“这可是神药，不仅包治百病，还延年益寿！”
于君伸手想再碰碰，于牧“诶”地一下将手收回，指节轻点于君的鼻尖，说：“昨天的那颗你已经吃过了，这是我和你娘亲的！”
于君失望至极，转头一看，却见段莲城还站在门口，捏着一颗“神药”在光下反复观察。
“爹爹，哥哥这是在干什么？”
于牧看了看门口的段莲城，嗤笑了一声，说：“这神药他也没见过吧！”
他确实没有见过。
果实在阳光照耀下显得剔透，称得纺锤状的内核有了更诡秘的颜色：像是蓝色水晶里裹着一滴鲜血，随着光线角度不同，还会变幻不同深浅的红色。
他自认能辨别出所有药材，独独看着眼前的果实傻眼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又仔细端详了一番。
蓝色的果实已是世间少有，别说泽国这样的小小土地，就是在北方汉国恐怕也找不出这样的灵株。
莫非这是传说的仙丹？
百年前水芙堂得仙人赐丹，段莲城有幸见过一回。那丹药通体为橘黄色，远远站着都能感受到从仙丹中溢出的清冽仙气。
手上的这枚果实属实不像。别说仙丹了，段莲城都感受不到上面的一丝灵气，比普通的灵草还要不如。
以他尚浅的阅历，他暂时是找不到答案了。
他将果实收好，想着等下再查阅一番。实在不行，他还能回水芙堂请教师父，他的师父见多识广，说不定就认识它。
于牧帮着于夫人将热好的早餐摆在桌上，见他还没进来便招呼了一声。等到段莲城坐下装上一碗热粥，于牧一边啃着白面馒头一边问他：“段大夫，那神药你吃了吗？”
段莲城摇了摇头，气定神闲地喝了口粥。
于牧快速将馒头啃完，端着还没喝完的粥坐到他身边，道：“段大夫不会是怀疑这神药有问题吧？”
段莲城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这东西来路不明，我不敢乱用。”
“哎呀，这药是神仙所赐，你也亲眼见到了的，怎么就来路不明了呢。”于牧苦口婆心道，“小君吃了这药病都好了，我和夫人吃了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你还有什么顾虑呢？”
段莲城没有吭声，于牧又说：“段大夫，不是于某人说你，小小年纪就如此守旧，是成不了大事的。你看，上有神农尝百草，下有段大夫试仙药，以后传出去只会说您为了平民百姓不顾自身安危，以身试药，更能留下一段佳话。”
见他是油盐不进，于牧只好道：“药是天上赐下的圣物，你若是不吃，搞不准就会降下天谴，只会连累我们遭殃呀！”
段莲城却是将碗里的粥一口气喝完，忽地起身，他看着于牧道：“我不信所谓的仙神，若是降下天谴，你们只管将我推出去便是。我也不是神农大帝，在查清药性之前，段某定不会服用此药，更不会以此入药。”
他离开座位，朝于牧一拜，“此药禁忌尚且不明，段某只能多加叨扰，还请见谅。”
说罢，他也未等于牧回应，先回房去了。
他怕自己记忆有误，拿出医药典籍一一查阅。蓝色果实被小心地用手帕垫着放在了桌上，他不时看向它，来对比书上的描写和图画。他还拒了于夫人午饭和晚饭的邀请，足足在桌前坐了一天。
到了晚上，他终于下定决心拿小刀剖开了果实。表皮比想象中还要柔软，刀刃轻而易举地破开了。蓝色的汁液顺着开口流出，在白色的帕上晕染开来。纺锤内核清晰可见，核内似有液体流动，却是鲜血一样的红色。刀尖轻轻戳破内核，内核中的液体就流了出来，将原本蓝色的汁液混成了紫色。随之流出的，还有一丝魔气。
这丝魔气飘散在空中又很快湮灭，段莲城终于确定这是座假城——他印象中的莲城从来没出现过魔物。
可这魔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单单把他关在了这里？
刚抛出这么个问题，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变得阴沉，一道闪电劈下，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伴随而来的是巨大声响——雷声震耳欲聋，将地面和房子都震得微颤。段莲城看向窗外，四道闪电落地之后，是四道雷声，接下来，是如三日前的倾盆大雨。
于君的哭声也传了过来，他站在窗前，任由雨点劈在身上。
这倒有些像天谴了，可惜他丝毫不惧。
祈天赐的雷劫不知比这恐怖了多少倍。
恐怖到什么地步呢？天塌之势，地动山摇；泉水断流，繁花尽谢；电闪雷鸣，七日未绝，宛如世界末日。
于是他如往常收拾好医书，听着雨声的鼓点睡了过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