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莲城看着祈天赐和男子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密谋什么,忽地想起祈天赐还没有告诉他此行的目的。但他们两个明显不想让他参与其中,他一边有种被抛下的失落感,一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主动问上一句。
就怕贸然上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他还是决定老实待在原地。
这边男子确认了参加行动的名单,他害怕段莲城听见,特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城外我们会负责调查那东西的老窝,城内就由你负责,只是……你一个人够吗?”
“有什么问题吗?”祈天赐反问。
男子想到这几天都是他一个人负责城内的调查,只好道:“没有问题。”
两个人又相约明日申末在这里见面,男子先作揖告辞,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岸上,祈天赐和段莲城相顾无言,这般僵持了许久后,还是祈天赐先败下阵来,出声道:“先离开这里吧……”
“谈完了吗?”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段莲城显得有些尴尬,祈天赐的表情倒是柔和许多,他把刚刚没说完的话接了上去:“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段莲城点了点头,主动走到了祈天赐身边。
他跟着祈天赐来到一家客栈。这客栈看上去大气,掌柜那直勾勾的眼神却看得他极其不适。祈天赐为他要了间上房,将他安排了进去。走到地字房前,他才想起,这样的眼神,他早在莲城之外就已经见过。
他难免心怵,甚至觉得背后冷风阵阵。他回头去看,身后除了一个专心扫地的小厮外,并无他人。
这地方也透着古怪。段莲城看着门前的地字招牌,转头去看了对门的天字招牌。天字房门窗紧闭,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祈天赐开了锁,先进房内点了灯。段莲城收回视线,踏过门槛也进了屋子。屋内的摆设一应俱全,比起于家的小房间,这配置堪称豪华,在这里住上一晚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段莲城对如今莲城的物价全无概念,按照往常经验也只判断出房间的价格恐怕不低,他想想便觉得肉痛……不过水芙堂的弟子每个月可以去账房支一次零花钱,以副堂主的级别,每月收入定是不少。
祈天赐总不会留他在这里打工还房费的。
他支开了窗,就有新鲜空气涌进,他朝窗外看了看,发现屋外有一小池塘,池水已经干涸,只剩枯萎的残枝立在泥上,很容易能辨出是荷花的残骸。
看着如此萧瑟景象段莲城不免有些伤感,他将窗户支好,走到桌旁,却见桌上摆着两杯水,一旁的茶釜中正煮着茶。
他坐下,端起八分满的茶杯,喝了一口。见煮茶的祈天赐没有开口,暂时无事可做的他将水喝完了。
“身体如何了?”祈天赐将他的茶杯拿了过来,倒满了茶后推到他身前,“小心烫。”
段莲城双手接过茶杯,老实回答:“已是无碍。”自确定祈天赐救了他的命以来,他对他的态度已是好了许多。
“当真?”祈天赐的眼神里都透着一股认真劲儿,段莲城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调转全身灵力再检查了一遍。
他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灵力运转时略微有些阻滞感,他只道是近日怠于修炼所致。于是他回道:“应是没有大碍。”
祈天赐应了一声,起身行到至屋子中央,自袖中抽出一张符纸,向上一甩,符纸便飞了上去,贴上了房梁。符纸中先是迸射出一道白色光束往上飞去,穿过屋顶后化成圆形光罩降下,包住了整间屋子。祈天赐交代道:“你待在这里好好休息,不要乱跑。”
段莲城见他要转身离开,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圆凳在地上拖出刺耳声音,祈天赐闻声转过头问道:“怎么了?”
不论大小宴会,副堂主也是不与晚辈同桌的,自是不习惯这圆桌之上晚辈送前辈离开的规矩。倒是祈天赐对他一如既往的亲近,让他觉得岸边时受到的冷淡像在遥遥昨日。不知为什么,段莲城忽然有些恍惚。恍惚之下,他道出一句呓语:“你要去哪里?”
祈天赐有些惊讶,他走到段莲城身前,手掌试探地盖上了段莲城的额头。
段莲城没有躲,还睁着眼睛看着他。
这双眼睛清澈如泉,是他这一瞬间能想到的最纯洁的东西。
泉水似是通过掌心涌进了他的心里,松动了藏在心房一角的并非牢不可破的屏障。一些隐秘的不敢言说的感情就这么从裂缝中逃逸,试图蒙蔽他的理智,诱导他做出无法挽回的决定。
祈天赐压下这些不堪心思,再次问道:“你的身体真的没有问题?”
“我……”段莲城突然反应过来,猛地后退一步,毫无预料地被圆凳绊倒,一屁股坐了上去。他顾不得疼痛,慌慌张张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极其艰难地抬脚,往后挪了两步。
他不敢抬头看祈天赐,只是喘着气歇了会儿,继续往后挪去。
眼看段莲城又要撞上屏风,祈天赐快步上前想拉住他,段莲城忽地抬手,用力将那只伸过来的手打了下去:“别碰我!”
后背结实地撞了上去,屏风被他撞得往后移了数尺,他踉跄地扶住身后的木制屏风,靠在上面喘着粗气,眉头亦是紧皱。
剧烈动作之下,原本想要掩饰的恐慌眼神尽数展现在祈天赐眼中。
手背被打的地方很快浮起一片红色,祈天赐站在离他不过两步之遥,却不敢再向前。他不解,郁闷,隐藏在这些心情之下的,还有若有似无的愤怒。
段莲城的呼吸渐渐平稳,祈天赐试着往前走了一步。
不过不大不小的一步,却在迈步之初就激起段莲城激烈的反应。他往前一推,试图阻挡祈天赐前进:“不要过来!”
屏风又往后挪了些,突然靠空的段莲城就这么摔坐在地上。他屈起双腿,双手握拳压在腹前,紧紧盯着祈天赐。眼里的恐慌倒是一点未解,甚至因为这拉近的距离愈发浓烈。
祈天赐不知道段莲城在视线之外的三天里做了什么,对他突然激烈的反应也只有些猜测——他不敢妄下定论,亦不敢相信自己推出的结论。他缓缓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开口,语气极尽柔和:“你一个人的时候,是遇到了什么事?”
段莲城咬着牙不能开口,只睁大着眼睛盯着祈天赐。祈天赐想离他更近些,便往前挪了一小步。
“别过来。”段莲城动了动身体,与身后的屏风靠得更近了。
“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祈天赐耐心地问他。没能得到段莲城的回应,他决心换一种问的方式:“你是不是……一不小心吃了一种蓝色的果子?”
他双膝触地,跪在地上,慢慢地向段莲城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露出了一颗蓝色果子。
段莲城牢牢地扣着自己的双手,双腿微斜,看着他掌心的果子,依旧咬牙不答。
他虽是不答,但祈天赐断定他不仅见过这果子,还可能真的吃了下去。祈天赐将手收回,意外地听到段莲城小声地说:“没有、我没有吃过。”
祈天赐微向前倾,又问:“那……你有没有被人强迫喂下过?”
段莲城脸煞白,身体一僵,眼神在屋内飘忽不定,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不知道”。他的声音颤得厉害,身体却是明显放松了下来,连带着祈天赐也松了口气。
“他走了,是吗?”祈天赐站了起来,朝段莲城伸了一只手,之前放在掌心的果子已经不见踪影。段莲城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只手指修长好看的手,他没有选择借祈天赐的力,有些哆嗦地贴着屏风站起,直到背后感到一丝凉意,他才发觉自己的里衣早已被汗水浸湿。
“你是来调查这个的?”段莲城已经调整好呼吸,尽力挺直腰板,问他。
祈天赐沉吟片刻,道:“是。”
“可以……带上我吗?”段莲城想尽可能说得轻松,可话一出口,语气就染上一分请求,甚至带上两分哭腔。他瞬间觉得丢人,一心想要倒转时间,收回此话。
偏偏祈天赐没有直接回答,诡异的安静就这么在两个人之间蔓延,这让他更想找个地洞钻下去。他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屏风上,心脏跳得有些快,他一边希望着祈天赐将刚刚的事忘掉,一边期望祈天赐能同意他的请求。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果子是什么,仿佛只要知道这一切,这些年的因果就能被理顺,或许他就能知道……祈天赐为什么要杀他的兄长。
就在段莲城放弃投靠祈天赐,决定自己一个人去调查时,祈天赐终于结束了这漫长的深思熟虑,给出了答复:“可以。”
段莲城腹诽他想得太久,表面还是恭恭敬敬地站了出来,像在水芙堂那样朝祈天赐作了一揖:“有劳副堂主。”
抬眼时,祈天赐正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唇边带着不难掩的笑意。
他莫名其妙,无法理解祈天赐在笑什么。
是他刚刚的语气不对劲,还是他行礼的姿势有问题?
祈天赐突然叹了口气:“你还是喊我师叔罢。”
原是在想这个。毫不犹豫地,段莲城垂眼应道:“是。”
祈天赐抬手,在施法之前第三次问道:“你的身体,真的已经没事了?”
段莲城有些麻木地点头。祈天赐应道:“好。”施法将贴于房梁的符纸收了回来。
包裹房屋的白色结界骤然化回一道白光,没入符纸之中。
“那走吧,时候不早,其余之事我们路上再说。”祈天赐收好符纸,又交代了一句,“若是觉得身体不适,也不必坚持,与我说便是。”
“弟子明白。”
祈天赐看着他又变回那副恭顺样子,只无奈地叹气。直到段莲城站在他身边,他才注意到段莲城的发簪不知遗落在了哪里。没了发簪的束缚,段莲城的头发有些凌乱,他忍不住抬手将头顶翘起的头发压下,顺手梳理了一番。
段莲城竟没反抗,乖乖地任由他动作。勉强将发丝理顺,他低头一看,瞧见了段莲城颈侧的一道青色淤痕,他盯着瘀青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思绪千回百转。他恍惚地一瞥,看到那青白衣服不仅到处都是褶皱,还沾上了不少污渍。他实在看不下去,将他又推到屏风后面,说:“这身脏衣服穿着定不太舒服,还是换一件吧。”
他飞快地绕回屏风的另一边,将空间留给了段莲城。
“不是赶时间吗?”段莲城心道,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一眼觉得脏乱,多看两眼更是觉得惨不忍睹。他默默地从吊坠中抽出一套衣服置于衣架上,悉悉索索地开始换衣服。
隔着绣花屏风只隐约可见对面人的身影,祈天赐的眼神却落在那道晃动着的模糊身影一动未动。段莲城站到他面前时他就感慨颇深:两三年时间像是转瞬即逝,段莲城的身体发育得飞快,虽是不及他高,但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能被他轻易抱起的小娃娃了……
祈天赐想到这,又在心里加了一句:“现在也能抱得起来。莲城不爱锻炼,想必抱着手感不会太差……”
或许是因为难得地碰到了段莲城,他心里的肖想就变得特别的多。
这些绮念不过在脑海中匆匆略过,他就在劝说自己:他不应该想这么多的。
那道身影渐渐从屏风上走出,变成了真人。
还是一身从水芙堂带出来的青白衣裳,只是比刚刚的衣服干净整洁,就衬得段莲城如清水芙蓉。段莲城长得清秀,水芙堂中他所知的就有不少于十人倾心于他。若不是他一心想要报那杀兄之仇又醉心医术,对谈情说爱兴致缺缺……恐怕想得到他侧目的人可以从药堂排到试灵石了。
他是水芙堂百年一遇的医者,是水芙堂百来人的救命稻草。
这样在外人眼里清心寡欲的医者,会喜欢、选择什么人与他相伴一生?
可能的选择太多,而他的样貌身形平平无奇,唯一拿得出手的……
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让他为之侧目的吗?
祈天赐顿时觉得自己在段莲城心中的地位岌岌可危。
心思很快转回现实。
段莲城一身衣服穿着得体,祈天赐却一眼就看到了别扭之处——除了腰间少了水芙堂弟子都会佩戴的药囊,就是那一头勉强梳上去的马尾辫。
药囊好说,不过是被海水浸泡,里面药材八成都遭了殃,目前也没什么用武之地,不戴也罢。只这头发,看上去多少有些随意了。祈天赐想了想,递上了发梳和银簪。
段莲城接下后道了谢,背对着祈天赐飞快地拆了辫子,稍稍将头发梳顺,就将一部分头发用银簪挽起,快速检查了没有问题后转过身来,将发梳双手奉上。
祈天赐拿回了发梳,点头道:“嗯,好看多了。”
“走吧。”他推开门,领着段莲城又经过掌柜眼神的一番洗礼,回到街上。
段莲城一言不发,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祈天赐走得并不快,似是要时时刻刻地确认段莲城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没人想再经历一遍刚入城的“走丢”事件,不止是祈天赐看他看得近,他也时刻保持着与他半步的距离——有好几次还并肩而行,衣服互相擦过,两片一模一样的青好像就要融合在一起。
祈天赐带着他踏上一座短桥,脚下的石板斑驳,他却觉得熟悉。往外看去,偌大的池塘漆黑一片,只余一众枯枝残叶看得清晰。
这与幻境中的景象大相径庭,只触目间他的心情便跌入谷底。他不禁停下脚步,凭栏远眺,渴望着在其中发现哪怕一株活着的植物。
遍寻不得,他的心脏隐隐发痛。
他的家乡竟还是十年前的模样,就像他从未离开过。
明明已经过去十年,为什么还是这幅凄凉景色?
段莲城不明白。
在他离开祈天赐视野的瞬间,祈天赐就停了脚步,转身去寻他的身影。
他站到段莲城身边,低头静静地看着他。
眼前的景象令段莲城痛心,他的眼里闪着泪花,泪水汇聚在眼角形成一颗晶莹的水珠,将落未落。
而祈天赐只为一个人牵动心弦。
他想擦去缀在段莲城眼角的泪珠,手臂刚抬起,又生生收了回来。
段莲城定是不想让他看到脆弱的样子。
果然,他看到段莲城悄悄抬手用袖口擦去了即将落下的泪水。他连忙将视线收回,扶着栏杆装作在为眼前的破败景象惋惜。
不多时,他的袖子就被人轻轻扯了扯。祈天赐一转头,就对上了段莲城的眼睛。段莲城的鼻尖微微泛红,眼眶仍是湿润,他假装没看见,轻轻道了声:“莲城。”
他看着十里枯塘忽然道:“不是所有事都能如你所愿。”
“也不是所有人……都如你所见的那般。”祈天赐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摇了摇头,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与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走吧,事情还没解决。”
他往桥下走去,叹道,“待解决了,才有机会重见那十里荷花啊。”
段莲城在身后快速抹掉又要掉下的泪水,连忙追了上去,问:“莲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祈天赐悠悠道:“十二年前天降灾祸,光州六月未雨,米粮断绝。这一年后,流寇四起,皇族堪堪镇压住乾、光二州后便匆匆祭天,又遇大雨……”
这些段莲城都知道,大雨将莲城整个淹没,段莲溪不得不背着他去城外找了间屋子住着。从此不仅米粮难寻,就连山上的草根树皮都被人挖了去,更遑论寻医治病。那时的他心疾再犯,本以为是活不到如此时日的。
“大雨十日,界山塌,魔教有魔出逃。再之后……疫病肆虐,莲城几近沦为鬼城。”
“因而你现在看到的这些人,不一定都还活着。”
聚在他们面前的人越来越多,祈天赐的手向上一翻,手心白光一闪,一把白色长剑猝然出现在手中,正是那柄天升。
“莲城。”祈天赐将剑横在两人之间,问道,“出发前一晚,你在广场吟的最后一句诗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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