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暇细想,只觉得绝不能让太后的旨意颁下。
拂去他的手,走到太后面前,她脱口而出,“母后不可!”
太后看着冒出头的她,眼中却并无愠怒,“有何不可?”
“晋阳只是一时气话,绝非有意顶撞您,请您不要将她贬为庶民。”
太后道:“可她寡廉鲜耻,不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敢与罪人私定终身,不配尊为公主。哀家若不处置了她,如何对臣民交待。”
虞妆暖略一忖度,心头涌现个想法,她还未来得及思考是否可行,只因忧心晋阳,当下便脱口而出。
“此事或许没有那么严重,儿臣以为晋阳已在乾坤殿说出那番话,母后您现在就算处置了她也于事无补,裘筠楠虽罪名加身,但毕竟是大将军之子,裘家门庭显赫,若是能削去裘筠楠的罪籍,他与晋阳郎才女貌,倒也般配。”
太后也有着一双薄唇,亓官霂焱或肖其母,此时太后眼神有一瞬间的犀利,而后薄唇微动,“说得轻巧,裘筠楠流放是板上钉钉的事,还能怎么更改?”
虞妆暖嘴唇嗫嚅,话到嘴边有些犹豫,她已想到如何为裘筠楠脱罪,只是办法嘛……她余光瞥了亓官霂焱一眼,发现他脸色更加阴沉,绷紧的下颌线代表着他竭力抑制的怒气。
舌头打着哆嗦,她道:“先帝……先帝不是曾有意将晋阳赐婚给裘筠楠么,若说这是先帝遗诏,他们岂有不遵之理?”
她在撒谎,赌太后的一颗爱女之心。先帝并未说过赐婚这种话,至少没有明旨,但若太后真如桂姑姑所说的疼爱晋阳,或许会愿意为了女儿撒下这弥天大谎。
而太后何等精明,看虞妆暖眼神躲闪,言语畏缩,便知她话中含义,只是事关重大,太后一时也没有接话。
虞妆暖既然决定要帮晋阳就会帮到底,她接着道:“先帝在天有灵,应该也不愿看到晋阳落此窘境,此举不过是为了完成先帝夙愿,母后您那么疼爱晋阳,一定也希望她能遵循本心,觅得良人吧?”
话虽这么说,她却心中作鼓,无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伪造遗旨都是大不敬,她说出这个主意,手心已紧张的冒汗。
亓官霂焱从她进来后就一句话也没说过,这个男人太心意难测,虞妆暖更是心里没底,就算太后同意此事,他不同意也是无用。
她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脸,只在心里想,晋阳是他的亲妹妹,难道他就一点也不关心么?
太后与她想到了一处,开口询问:“陛下觉得呢?”
在太后面前一向恭顺的亓官霂焱,这次却一反常态的忤逆,他的语气中充满不满,“母后既然心中已有主意,又何必来问儿臣。”
“你!”太后对他的态度毫无预料,一时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起身离座,举臂振袖,“前朝还一堆烂摊子等着儿臣处理呢,儿臣就先行告退了。”
抬腿走了几步,他微微偏过头来问:“皇后,你不走?后宫那么多事务你不处理,你很闲么?”
他语气冷若冰霜,虞妆暖心头一凛,只得也跟着起身告退。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长乐宫,虞妆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他快,她慢,他慢,她更慢,总之就是不想跟他走到一起去,几丈路走出天涯和海角的距离感。
今日的亓官霂焱冷漠的让人害怕,虽说他以前也有冷漠的时候,却不是对自己。想到这,虞妆暖心中有些骇然。
她缓步慢行,低头思索,不觉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抬头,是他锋利的眼神。
她额头作痛,怯意陡升,“陛下恕罪。”
亓官霂焱话中有话,“你若真觉得这样做不对,今日就不会来了。”
她斟酌着说:“岭南贫苦,臣妾实在不忍看晋阳去那种地方受苦。”
亓官霂焱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顶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若是大臣在他面前如此犯浑,早被他指着鼻子骂滚蛋了。
只是今日他被太后摆了一道,她还如此无知无觉地配合,想想他也实在憋不住气。
“不忍心?所以你就蠢到眼巴巴地跑来长乐宫帮晋阳说话?朕方才拦你都拦不住。你知不知道她今日在乾坤殿上所言有多荒唐?你知不知道有多少等着看裘家笑话的人会视她为仇敌?你知不知道有心之人可能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母后为什么不愿主动开口饶恕晋阳,是她不想么?是因为她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挑战国法,落下偏私的话柄!她让桂姑姑请你,若朕猜的没错,桂姑姑一路肯定没少‘提点’你,而她的每一句话必都是母后授意,为的就是能让你主动开口为晋阳求情,让你来当这出头鸟!不然你以为她当真舍得贬了晋阳!”
他步步紧逼,怒目而视,虞妆暖被他森然气势所吓,不断往后退,令她惊骇的还有他所说的话。
她以为,太后是真的担心晋阳担心到没了主意,她以为今日来长乐宫无非是为儿女情长的事。
所谓天家无情,原来至亲面前,仍要先权衡利弊,保全自己。
“朕本以为你聪慧,必能识破母后意图,可你呢?不仅顺了她的意,竟然还敢提出矫造遗旨这样的荒唐事来,你是不是自以为自己很有能耐,大不敬这样的罪名你也没放在眼里!”
虞妆暖心中莫名悲戚,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顶撞了他:“臣妾当然不够聪慧,远比不上静妃的足智多谋,能成为陛下的‘女诸葛’!”
亓官霂焱不料她陡然扯到静妃身上,利舌突然像打了结,嘴唇抖了几下也没说出话来,思路被她氤氲水汽的双眼打断。
静妃的话像扎在虞妆暖心底的一根刺,此刻想来仍觉得痛,她这半月来的纠结与愤怒都迸发出来,再不留一点余地。
“可是晋阳,她是您的亲妹妹,您怎么就忍心看她被贬为庶民,跟裘筠楠去岭南那样的地方受苦?难道在陛下眼里,为了所谓的皇家颜面就可以牺牲晋阳一辈子的幸福?还是对于陛下来说,为了稳固皇权什么都可以利用!”
虞妆暖情绪不可抑制,已然忘了自己说出的话是多么悖逆。
而亓官霂焱狠狠看着她,下颌收紧,眼底是惊涛飓浪,骤如雷电,令人不敢直视。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强行压下胸口那团火气,令自己平静点面对她。
“朕是天子,何为天子?不仅俯首可见万民供养,还要凭凡人之力撑起这万丈青天,你以为母后为何不自己出面袒护晋阳而要找你?因为她知道最难面对的不是这宫里的繁琐规矩,而是前朝那些拿唾沫都能淹死人的御史!是党派倾轧中那些巴不得裘家树倒猢狲散的大臣!是万千子民视皇族为至圣的浩浩人心!”
“而这些,最终不是你来面对,也不是母后来面对,是朕来面对!在家国天下面前,区区私情,又算得了什么?”
虞妆暖被他的话所震撼,突然就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陌生。
而亓官霂焱的理智仅消散片刻便回归,再望向她时眼里已彻底平静,“你父亲历尽千辛万苦才绕过裘鸿山的势力将裘筠楠定罪,你这个做女儿的却要帮他脱罪,若老师知道了,情何以堪?”
这一句终于击穿她的脏腑,方才质问他的气势荡然无存。
亓官霂焱独自离去,而她愣在原地,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身后宫人远远地站在一处,虽听不清帝后说了些什么,但明显能看出两人闹得不愉快,一干人等踟蹰着不敢上前。
虞妆暖一个人站在宫墙下,阴云蔽日,吹来阵阵凉风,天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她揩掉脸上雨水,心中骂了句脏话,道今夏雨水怎么这么多,是要把御京淹了么!
梳月上前来劝:“娘娘,下雨了,咱们又没有带雨具,赶快回宫吧。”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乾坤宫外。
陈安自宫里迎出来,眼看着亓官霂焱浑身淋湿,急的对着他身后的小太监一顿训斥,“哎呦,糊涂东西,怎么能让陛下淋雨呢!”
小太监急忙解释:“从长乐宫出来突然就下起雨来了,咱们也没带雨具,就说请陛下在就近的宫殿稍歇,咱们取了雨具,再去把陛下接回来,可是陛下执意要立刻回来,这就一路淋着来的……”
在宫里有时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你非要解释,还把责任推给主子。
陈安为这新来的小太监捏把汗,小心觑一眼亓官霂焱的反应,又对着那小太监喝道:“放肆!你自己失职,还敢怪陛下不成!”
眼看着亓官霂焱没什么表示,径直越过他走向殿内,陈安这才挥挥手让那小太监退下。又连忙命人准备兰汤沐浴和干净的衣物。
他心思玲珑,知道陛下在长乐宫必是因晋阳长公主的事闹了不愉快,心中一衡量,决定还是暂且不说有好几位大臣正在紫宸殿等着面圣的事。
深夜,万籁俱寂,未央宫已陷入深深的睡梦中。
杂草丛生,烟雾渺渺,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仿佛万物寂灭,走到了天地的尽头,虞妆暖低头一看脚下,发现自己竟然踩在一方水潭上。
水面因为她的踏足而产生一圈圈波纹,她正纳闷自己怎么不会掉进水里,再看水里有一团白影,似乎是个女人,披头散发,面目惨白,好不吓人,她吓得往后退几步,那女人却跟着她前进几步,虞妆暖惊恐之余,去看那女人的脸,竟是她自己!
她抚胸,长吁一口气,转瞬明白过来那只是她在水里的倒影。
水面荡漾不断,听声音似乎对面有人踏水而来,一步步由远及近。
虞妆暖大着胆子探头去看,依稀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靠近。渐渐的那身影完全显现出来,映入眼前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哥哥!虞妆暖惊喜不已,想要喊出声,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虞庚武微笑地看着她,眼里却只有死人的空洞,“暖儿,哥哥只希望你能幸福……”
哥哥,我好累……虞妆暖很努力地发声想要告诉他,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些沙哑难听的音节。
“哥哥只希望你能幸福……”虞庚武来回对着她重复这段话,明明是祝福,可在如此诡异的背景下却听着像诅咒。
虞妆暖神情恍惚,伸出手想要触碰他,他亦向她伸出手来,在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虞庚武的身影逐渐淡去,消失在浩渺烟雾里……
哥哥!虞妆暖想要出声挽留他却做不到,她眼泪横流,只觉心痛的难以抑制。四周重归静寂,只余她孑然一身,不知何去何从。
“娘娘……娘娘……”
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虞妆暖被这声音渐渐扯回神识,睁开眼,看到的是未央宫熟悉的帷帐,以及酒儿焦急的面孔。
她眼神有片刻茫然,眼角还有残泪,慢慢找回梦中的记忆,想起久违的兄长,她抱着酒儿的肩膀压抑地哭起来。
雨仍在下,一阵冷风吹开了窗,刮得帷帐乱飞,主仆两人冻得瑟瑟发抖,相互依偎得更紧……
当夜,亓官霂焱躺在床上,盯着龙兴殿精美的房梁却毫无睡意,虞妆暖的质问仍在他耳边环绕,终于还是影响了他的判断。
其实此事算是他与太后的博弈,双方都不愿看晋阳跳火坑,又都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拼谁最终会忍不住为晋阳出头罢了。
太后对晋阳有亏欠,他又何尝不是,明明暗地里早知道晋阳钟情于裘筠楠,他却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而佯装不知,任由二人私下接触。
以致于她的那句“为了稳固皇权什么都可以利用”说出口时,他竟然在生气之余有点心虚。
深夜不睡的人总容易不由自主地回忆,心越来越虚,他便决计今夜不睡了。
掀衾坐起,他冲着珠帘外的宫人道:“召太傅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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