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周走出病房。
为了照顾哨兵敏感的五感，走廊上铺了一层柔软的羊毛地毯，裴周无声无息地行走，银色的长发和整洁的白大褂让他看起来像幽灵。
墙上隐隐渗出水渍，若有若无的咸湿味蔓延，空气似乎变得波光粼粼。
“你的精神体是要把这幢楼掀翻吗？”
裴周脚步微顿。水渍顷刻消失。
孟午双手环胸，背靠着墙，懒洋洋道：“好久不见，您叫什么来着？赵医生？”
裴周目不斜视地经过，孟午失笑，抓住他的手臂往回拽，“喂，别这样，钱医生。”
裴周左手覆在孟午的手背，将他的手从自己的右臂上拂下。片刻的接触，两人都有些愣怔。裴周双手插入口袋中，正色道：“神经病。”
这句话不知为何戳中了孟午的笑点，他手无意识指着裴周道：“你这种表情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笑得浑身发颤也不忘加一句“李医生”。
裴周无语又真心实意地笑了笑，最后转过头，掩饰脸上的笑意，“你好幼稚。”
孟午：“你刚刚脸色差得像鬼，笑起来后不那么吓人了。”
裴周：“如果你连续忙碌七天的话，你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的银发未束，发丝并未被疲惫影响，在光下熠熠生辉如同绸缎——这是这张脸最华丽的饰品。一缕较短的银发随着他方才转头的动作从耳后溜出，垂落在眼尾。
孟午心中微动，指尖撩起那缕银发，却被裴周握住食指。
他们放下抬起的手臂，手指肌肤依然相触。谁都没有说话。
.
崔振星说孟午被包养了。
彼时孟午正在穿衣镜前搔首弄姿，“怎么样，我这身西装？”
他身量高，肩宽腿长，穿上西装后看背影都是一道风景。
崔振星慢悠悠地涂完口红，翻了个白眼，“像出去卖的。”
孟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翻崔振星，哼哼唧唧地撇了撇嘴。
五天前，孟午结束了为期十五天的住院时光，裴周信守诺言，付了医药费，还给他找了份新工作。
这新工作有些暧昧，若要严格定义应该是——裴周的助理兼保镖。实际上，不过是孟午既没有参加过正规的哨兵特训，格斗能力甚至不如身为普通人的安瑟；也没有当助理的工作经验，于是只能随便让他做些打杂的事。孟午觉得，他更像安瑟的小弟、裴周的小小弟。
孟午将需要的东西塞进背包里，道：“对了，我过几天要搬家了，不和你合租了。”
崔振星：“什么？！你要搬去哪里？”
他的嘴巴涂得很红，表情丰富，大叫时活像刚吃完人。
孟午说了个地址，又道：“现在住的地方太偏僻了，没办法好好服侍大少爷。”
崔振星：“你哪来的钱租那里的房？啧，你真被包养了？英雄难过匹配值高关啊。”
孟午：“从我工资里扣呗，幸好他给我开的工资很厚道。”
崔振星幽幽道：“呵呵，你飞黄腾达了，我倒是又得支出一笔钱了。”
孟午没理会崔振星的哀怨，回头喊他的精神体，“阿玄，我们走。”
黑狼一跃而起，越过崔振星时以他为跳板，狠狠踩了他的大腿一下，痛得崔振星破口大骂。
即使“飞黄腾达”了，孟午还要挤四十分钟的地铁。到站，先去咖啡店买两杯咖啡，加糖加奶的拿铁是裴大少爷的，美式是安瑟的，还有一杯拧檬水是他自己的。
提着三杯饮料，孟午走在去救助中心的路上，一辆救护车疾驰而过，后面又跟着一辆轿车。轿车停下，后车窗下降露出裴周凝重的脸。
“上来。”
孟午上车，大大咧咧地坐到裴周旁边，问：“怎么了，这是去哪儿？”
裴周：“顾家老爷子精神状态出问题了。”
他语气自然得让孟午犹豫了片刻才问“顾家老爷子”是谁。
裴周没说话，开车的安瑟道：“顾闻，他是安元制药公司的创始人。”
孟午点头，又疑惑道：“他这么有钱还会有精神问题？”
像这种有万贯家财的哨兵，每月都会有专门的向导进行精神梳理，黑色情绪必然比身心健康的普通人还少。
裴周：“这才是问题所在。”
孟午感慨：“好像全世界的哨兵都失控了。”
裴周瞥了他一眼，问：“你怎么穿西装了？”
孟午：“不是你让我穿正式点吗？”
“让你不要像第一天穿短裤和拖鞋来上班而已，像安瑟一样穿衬衫就行了。”裴周一言难尽地皱了皱眉，“你这身西装太廉价了。”
孟午颇为委屈道：“这已经是我能买的最贵的西装了。”
裴周抿嘴，转头看向车窗外。
轿车行驶了二十分钟，最后驶入一幢豪宅的庭院内。
院内停着辆救护车，几个医生守在边上。一位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男子站在门口，看上去早已等候多时。他亲自为裴周打开车门道：“您好，裴先生。我是顾先生的助理，郑山。”
裴周与他握手，“您好，郑助。”
郑山边请裴周进门边道：“顾先生现在打了镇静剂被控制住了，他是A级哨兵，这次失控是他近二十年来唯一一次，太突然太猛烈，家用B级向导无法应付，我们只好请您过来了，辛苦您了。”
裴周颔首：“应该的。”
他环视了一圈客厅。
天气晴朗，阳光透过巨大澄澈的落地窗玻璃射入，明亮干净，气氛却如有实质般凝重。沙发正中，坐着位端庄的女人，裴周认出这是顾闻的夫人。她的两旁坐着她的一对儿女，女儿挽着她的手臂，儿子双目无神地看着窗外，裴周感受到他散发出的哨兵的低沉精神力。他们身处华贵的室内，却像坐在古墓中，丝丝缕缕蠕动的黑线将他们缠绕。
裴周的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郑山像这幢房子的真正主人道：“裴先生，顾先生在二楼的卧室中，我带您上去。”
安瑟紧随其后，裴周却对孟午道：“你留下，别上去，失控哨兵的精神波动对你有影响。”
孟午的注意力不在裴周身上，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顾闻的卧室前，站着两个黑衣保镖。他们三人推门而入，卧室内又有四个保镖，其中两个普通人，两个哨兵。顾闻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他已年近六十，此刻如同行将就木的八十岁老人。
无形的黑色情绪持续膨胀，慢慢侵蚀房间内的每个角落。
裴周面不改色地上前，将手覆在顾闻的额头，进入他的精神世界。
……
夜色宛如无瑕的黑玉，没有一点亮光，看久了，会有种天空近在咫尺的错觉。地面高楼大厦耸立，霓虹灯交织，汽车疾驰划出一道光影。绅士佳人款款走来，面容模糊不清。
这里是顾闻的精神屏障。
向导的精神触角无所顾忌地寻找屏障的突破口，在碰触到什么后转身，面前倏然出现一张大脸。
沉默地对视了三秒，顾闻抚掌笑道：“你竟然没被吓到。”
他的精神力形象尚好，是他在新闻镜头前老当益壮的模样，但与裴周相比，透明了许多。
裴周身后的白色触手显形，张牙舞爪，语气或许因急切而显得傲慢，“时间不多了，让我进入你的精神图景。”
顾闻身后同样出现他的精神体——一头蜥蜴。
“孩子，念在我和你父母相识一场，快点离开这里吧。趁我还有理智……”
他话未尽，裴周的精神力便汹涌袭来。两方交手之际，具露出震惊的神色。顾闻是因为这位年轻人瞬间所爆发的强势攻击，而裴周则是因为……
顾闻消失。远处的凝重夜色中裂开一条缝，如黑色巨兽从沉睡中醒来睁开眼——裂缝中是顾闻的精神图景——灰沉的天空，倒塌的废墟，一个毫无生机的世界。
裂缝越来越大。一头巨型蜥蜴从建筑后探出头来，目光瞬间锁定裴周，逐步露出庞大的身躯。它角质的鳞片被一团肉色的、不断沸腾的粘液覆盖，其上有黑点闪烁。裴周细看才发现那是无数只眼睛。
他厌恶地皱眉，轻叹一声，离开顾闻的精神屏障。
……
“裴先生，怎么样了？”
裴周睁开眼，尚在意识归位的朦胧期，听见郑山的问话。
他道：“绑好，立刻送去白塔。必要时再打一针镇静剂。”
郑山惊道：“怎么回事？情况这么糟糕吗？”
裴周坦然道：“我的能力不足，现在的情况单靠我一人无能为力。”
郑山这才意识到什么，轻声道：“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
医护人员迅速上楼，将顾闻抬上救护车。
顾闻的夫人和儿女见此情形，终于活过来般站起身。女儿心急，率先拦住裴周问道：“裴医生，我爸还好吗？”
裴周沉默不语，郑山道：“小姐，您先在家好好休息，我会及时转达情况的。”
女儿皱眉，“我也要去医院，现在我怎么休息！”
郑山并不同意让她去，俩人陷入争执，顾夫人的声音及时打断了他们。
“裴向导，请告诉我们真实情况，至少给我们一个心理准备。”
裴周凝视她的眼睛，最终道：“并不乐观，”
顾夫人叹了口气，“是特别不乐观吧？”
裴周：“是的。”
她再次坐下，头微垂，脊背依旧挺直。
一旁的儿子道：“你不是S级向导吗？”
裴周：“抱歉，我只是精神力稍高而已，在治疗哨兵方面我并不如我的老师们。”
他却置若罔闻，一步步逼近裴周。
“你的潜台词其实是在宣判我爸的死刑，是吗？你们向导，手无寸铁之力，整日安安稳稳地坐在白塔之中，却能随便掌握一个哨兵的生死，这难道不是笑话吗？”
郑山几人看出他的不对劲，忙让他冷静下来，顾夫人拉住他的手，但被狠狠甩开。
“如果你们早一点发现我爸的异状，能到这种地步吗！你们这群吃白饭的！”
哨兵的威压展开，鳄鱼精神体在半空中显现，以在场所有普通人都难以反应的速度扑向裴周——倏然间，精神体消失，哨兵原地踉跄了两步，倒地。
顾夫人和女儿赶忙蹲下抱住他，郑山上前拔出他脖子上的针头惊呼：“这是什么？！”
孟午放下抬起的手臂，众人都看向他。
“只是麻醉。”他摊手，只看着裴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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