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微动,挤进来一缕丹桂风,走廊里灯笼无声熄灭,连带着窗边方寸也昏暗几许。
王唤随手将油灯挑得更旺,那一簇火苗猛地向上一窜,晃得地上人影幢幢:“你们今日出门可有何收获?”
“有好多!”舒宝立即正襟危坐,伸出短手举手作答。
今日下午,舒宝与佘迷一直在为此事奔走,二人一路打探发现诸多非同寻常之处:一是长生源中没有修士,这个修仙世家确实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变故导致仙缘断绝,无法修仙;二是长生源族人年龄十分怪异,整个族地内竟然没有三十岁以上的壮年人,并且老夫少妻,老妻少夫,八十岁老叟与三岁儿女组成的家庭不计其数。
因此发现,二人还特地去李氏宗祠调查,找到了李氏家族的族谱,粗略计算族民的生辰后发现这些看似七八十岁的老年人,实际年龄不过三十左右!
不仅如此,几百年间长生源最长寿的族民也只有三十五岁,族人们平均寿命更是低到只有十几岁!
“……再有一处,是他们奇特的葬礼仪式。长生源历代子孙死后无一例外葬于南山墓场,那里的坟茔数以万计,几乎全部用封印覆盖,与今日新下葬的那位族民所用封印一模一样,他们似乎很确定族人死后会变成尸傀。”舒宝想起那个阴气森森,鬼风阵阵,还不时有撞棺声的恐怖坟场,背上鸡皮倏地竖起。
聚宝楼事发当夜,王唤将全部拐子扣下,因距离归望山较远,便通知当地仙门恩光阁暂时将他们关押,派十二介子臣之一的言护在旁监督。事后言护只将其中几个小头目带回归望山审问,这一部分人杨容芝是见过的。
她微微一抬眼,那温柔似水的眼眸便如新月锐利:“假使长生药确从长生源中流出,没道理聚宝楼的拐子服用过后可以固颜延寿,而长生源的族民服用却没有效果,除非长生药开发之初便是为了应对这种状况。”
“短寿易衰?听起来倒像是诅咒。”佘迷饶有兴致,伸手点着眼尾的鳞。
那么是谁给他们下的诅咒?他们的仙缘又为何断绝?
还真是迷雾重重,王唤捏捏眉心,只觉得脑子里是一团乱麻。他顺着一条线梳理,好不容易拨开那千万道杂乱的绳子,又瞧见深处乱绳编织的蛛网上躺着一道秾丽的影。困扰住王唤的线,全都缠在他手上,他一见王唤便笑,手上一扯,就让一切更加混乱,半晌的努力就此付诸东流。
“那个人……”王唤顿了顿,刚舒展的眉头又皱起来,白日时的相见一幕幕从眼前划过,清晰得能让他想起那个人的每一个眼神。
完全贴近真实的幻境、覆盖数百里的世界壁垒还有用之不竭的邪气……这一道道枷锁全都是为了困住他而存在的。能让那个手眼通天的幕后主使如此隆重对待,他是什么人?又为何会在提及天权时,露出既痛恨又惋惜的眼神?他与天权有过什么样的纠葛?
如若他曾在凡界出现过,绝不会籍籍无名,可王唤确实没有听过“李予”的大名,也许这不是他的本名,那他为何抛弃从前的姓名?又为何被困在这里?
一串串的问题抛出来,搅得王唤一阵头疼,绿松石项链上的束咒忽闪,原本也在沉思的几人感受到这阵灵力波动,跟着站起来,局促不安地望向王唤。
这数道束咒是用来约束王唤的,他生得不能说好,只继承到母亲一半血脉,生成个半人半龙体,那冠绝天下的资质完全被混杂的血脉压制。他体内力量混乱,本就容易失衡,再从外部汲取灵力更如雪上加霜,往往才刚开始炼气便会暴走,于是才有这道束咒来替他节制。可不吸收天地灵气,要如何修行?他只能先锻体,再炼气。眼看着资质远不如他的人都筑基、结丹,王唤却连炼气也不能,难免会为此沮丧。
好在性子足够稳重,王唤才没在那些冷嘲热讽里自暴自弃,只日复一日地挥刀练习基本功,基础因此扎实得恐怖。他在炼气期熬了一百五十多年,仅凭一把刀问遍天下英豪,体魄远超常人强劲。摘下束咒后,干涸的身体疯狂汲取灵力,天地异象尽出,短短几年连续突破,直到爬上大乘境初期才停止。
虽然他才到大乘初期,却没人以为他只有大乘初期的实力,越阶战斗对他们这群剑修、刀修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一日不吃饿得慌。王唤被压制修为打了半辈子,越阶揍人真真是易如反掌,整个仙门七大家都因他迅猛突破而短暂安静。
自修为提升以后,王唤就再也没有暴走过,今日束咒蓦然被触动,令几人紧张不已,谁都不知道他爆发起来究竟会有多恐怖,也没人想领教,何况眼下时机不对,周遭险象迭生,各路妖鬼虎视鹰瞵,若无法及时阻止后果不堪设想。
体内的灵力似溪流细细冲刷着绝巘上巨石,那顽石就在悬崖边轻晃,被一把也许下一刻便会崩断的细链子拴着,若不慎跌落只怕整座山峰都要崩塌。好在项链闪了一阵便停下,油灯的微茫于灵气挥洒间摇摇欲坠,总算在熄灭之前稳住。
众人随之长舒一口气,佘迷拧着眉头,若无其事地接上王唤先前说的话:“主子方才说的是那个鬼修?”
“……嗯。”王唤已然有些疲倦,仍不肯稍作松懈,“他的消息你们打探到多少?”
“长生源的族人也对他知之甚少,只听说他和那两个青年还有哪家老爷子走得近……”佘迷尚未说完便被打断。
“谁?!”王唤警惕地看向紧闭的窗户,骤然生出一身冷汗。
仅在一墙之隔,一道呼吸声悄然响起,比落叶点地还要轻,他不知在窗外听了多久,室内几人竟无一人察觉。
天地间彻底陷入安静,油灯也不甘地熄灭,黑暗无声蔓延。风忽起,幽咽似妖鬼浅唱低吟,走廊里灯笼油然点亮,青光照出窗前一片儿影。
夜半休说鬼,说鬼鬼便来。
剪影倚风摇晃,忽而拉远,消失于窗前。
下一刻,室内众人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另一侧房门,木屐轻敲地声与铃铛碎响于幽深内廊中回荡。
朦胧间,一线灯火停于门前。
房门响了。
来人许久没有等到回应,于是推开紧闭的门,露出一张桃花面。
他站在房门外,手上托着一盏灯,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周遭黑暗,将他困在门内一隅,宛如一张藏于夜色的水墨丹青。
“阁下有何贵干?”王唤出声道。
这道声不大,却似金钟敲在耳际,霎时众人灵台一震,从恍惚中惊恐回神。
“有酒吗?”
他脸上挂着一抹轻浅的笑,眉梢眼角吊着森寒鬼气。
王唤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没有回答,而是对身旁戒备的众人说:“你们出去吧。”
三人满是忌惮地从李予身旁经过,门外冷风轻扫,将三人身上的冷汗吹干,他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面色铁青地离去。
室内清净,唯余二人同座。李予拎过酒壶,没喝过酒似的猛往肚子里灌,酒水顺着纤长的脖颈往下淌,濡湿小片衣襟。
“你这几个家臣的确很有趣。”李予随意找个话题便算开场。
对于他的评价,王唤不置理睬,只问:“深夜前来只为喝酒?”
“你希望我来干什么?”李予晃晃酒壶,反问。
王唤沉默以对。
“这是什么酒?”方才喝得太快,李予还没尝出什么滋味儿酒就见底了。
“第一流。”王唤另开一壶,闲散地斟上。
最是人间第一流,醉是人间第一流。
能起这样的名字没有别人,唯有惟和始君。这位尘世第一人自孤傲,什么都要争最上乘,就连酿酒也不例外。他要酿最好的酒,不远万里去天山采集雪莲甘露,酿成的第一批便拿来与苍生同饮。世人爱这酒,于是向惟和祈来酒方为他准备贡酒。他却爱苍生,不愿世人劳苦就将雪莲甘露改作清泉,往后人人所酿皆为第一流。
李予搁下酒壶,却说:“这酒不好。”
“怎么不好?”王唤问。
“张扬却无味,似水寡淡,不如不饮。”李予倚着凭几醉态毕现,舒展的身体如同沾染清露的虞美人。
“这酒落到你手里才是委屈,暴殄天物。”王唤漫不经心地问,“长生源没有李见安,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来我族为何事?”李予说。
“为杀你。”王唤放下酒盏,语气很平淡,这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与“天气真好”没什么差异。
李予瞧着一旁藏于鞘中的长刀,轻笑:“你的刀叫什么?”
“惊天地。”王唤答。
“真是个好名字。”李予真心赞叹,“它杀什么人?”
“除奸恶,诛妖邪。”王唤说。
“诛妖邪?可惜你杀不了我。”李予摇摇头,眼底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怜悯。
“这可由不得你!”
“铮——”
惊天地出鞘、气贯长虹,冷光乍现,势如破竹地劈向李予。
刀尖在离咽喉只差一根儿头发丝那么远的距离停住!
一束黑气无端钻出,轻柔地缠住刀身,瞬时,王唤感受到一股巨力阻挠,惊天地再也无法逼近分毫。墨色气晕与黑气无声厮杀,不分你我地纠缠在一起,残风轰然爆起,咆哮着扑向四周,将满屋陈设掀翻,唯独李予臂下的凭几巍然不动。
酒壶飞天而过,被李予一把捞过来,拨开瓶塞,仰头一饮而尽,滑动的喉结撩拨着长刀,叫它舔到一丝血气。
惊天地尝着血味儿,低鸣震颤越发凶厉,墨光荡开层层涟漪,亦未能冲破邪气的束缚,终于喑哑地嘶吼一声归于沉寂。
黑气逐渐变得温顺,沿着刀身缠绕,似跋扈的小蛇爬到王唤脸上挑逗似的吹出一个烟雾气泡,王唤眼里闪过几分不耐的神色,侧脸躲过,手臂灵力一振将黑气彻底打散。
“嘭——”
空酒壶落地乍然裂开,碎片迸射,李予满面薄红,双眼却无醉意:“你只有这点儿本事?”
“我想杀你难,可你想活也不容易。”王唤满不在乎地说。
李予的修为到什么境界很难说,但一个大乘修士陪他玩儿命,他讨不到好处,反正王唤也没奢望全须全尾地出去。
“仙长英勇,可惜网不一定会破,鱼一定会死。”李予豁然一笑,抬手拊掌,看向王唤的目光也愈发欣赏,“你为窥探鬼怪的秘密而来,死在这里功亏一篑,甘心吗?”
“是不大甘心,不过只要能把你留下,一切阴谋不攻自破。我甘不甘心又算得了什么?”王唤轻蔑一笑,惊天地刀锋点地,蓄有寒光。
“不攻自破?呵。只要世界壁垒这层遮羞布还在,它们还会卷土重来。”李予毫不留情地讥讽。
“那又如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会有人再来。”王唤盯着李予,猩红的瞳孔如茫茫雪原上的一把篝火,在狂风中摇曳燃烧。
“凡界的风还不够大?他们要来早来了。”李予悲恸到麻木,忽觉心中无波澜,他试图愤怒或者哀伤,却似枯树般无情,索性便也放弃了,“你不是好奇我是什么人吗?我告诉你就是。”
“我是鬼主的祭品,要被用来复活他的肉身。”
室内气氛陡然沉重,杀气如洪流决堤直冲李予奔去,他八风不动,坐得笔直,脊背似苍松,而那可怖的杀气对他来说不过料峭悬崖一缕风。
“两百年,我被他们关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用血水熬,年复一年地用尸骨煮。数不清多少人为此而死!他们都要索我的命,日日不停,夜夜不休。”李予看着他,连声音都空洞,“为长生源提供邪气的渠道有多少?只你发现的这一条?不止!绝对不止!”
“他们要来早就来了。”
那一声无比平静,落在王唤耳中如山呼海啸震耳欲聋,逼得他连退数步,几乎站不稳身体。
李予看向他身后紧闭的窗:“数万人的死叫不醒他们。”
李予笑着,却比哭着还要凄惨:“应觉,你不畏断命以死相换我佩服你,可我也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只是我们的死没有意义。”
“不是,会有人来的。”王唤苍白地说。
“你在等谁来?我不认识你却知道你的母亲,天权的首座龙渊柏容,是吗?你在等她来?”李予询问。
“是。”王唤的呼吸声沉重。
“你等不到她。”李予言之凿凿。
那双灰暗的瞳孔望着王唤,颓然的目光仿佛化作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发不出一点反驳的声音。
其实王唤知道,并且再清楚不过——这场灾祸始于鬼怪,发于七家,起于长生源的大网几乎能笼罩整个凡界。仙门看不见吗?他们不在乎!他们只看到蒙在眼前的功利。鬼怪们比他们想得聪明,仙门在桌上推杯换盏,它们就在桌下暴行肆虐。他们共同吸食凡人的血,只要不把桌子打翻,就能相安无事,是仙门的沉默滋养了鬼怪的野心,造就了这一切。
“你的母亲身居高位,可她一样身不由己,仙门的浪朝哪里打,她就要往哪里流。她可以不争,她可以不抢,那就看着其他豺狼虎豹撕走天权的血肉。她必须要争,她必须要抢!我看不见却能知道,七家的争斗已经陷入僵局,他们死死地按着这张桌子博弈、厮杀,不会让任何外物打乱这盘棋。”李予目光灼灼,朝着王唤逼近,“你的命比数万凡人都贵,你的死能让仙门都震惊。”
但他们会来吗?
“凡界大乘境修士屈指可数,你死在这里,天权自断一臂,虚假的和平会被迅速撕裂。到那时,即便是你的母亲也分不出时间来缅怀你。”李予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清楚地感受到掌下传来的温热,这是属于活人的温度,暖得他如痴如醉。
不会有人来了。
他惬意地喟叹,贪婪地吸取王唤身上的生气,只是这生气没能让他活过来:“杀掉我能让他们计划推迟至少两百年,可是那之后呢?只要鬼怪不去戳破那层窗户纸,还怕熬不到下一个两百年?再给他们两百年,再死几万人,再炼一具新身体?你我之死,便是为了这些?即便你甘心,我也不甘心。”
王唤默默无言,攥着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项链上束咒爆闪,整间屋子亦随之忽明忽暗,灵力如惊涛骇浪持续冲刷灵脉。在他们不在意的门外,一道结界落于桂苑上空,阻挡了一切鬼怪的窥伺。
“凡人的命在他们眼中分文不值,唯有掀开这张桌子才会迎来转机,可惜机会我们都已错过。你生不逢时,我死在浪尖。”
李予走到他身后,掌心幽光如水波缓缓荡开,没入王唤的身体,汇进滔天巨浪里,它比激浪更汹涌,却始终循规蹈矩地沿着灵脉前行。洪水的流向全然在他的掌控之间,一旦他要逆行或急停,王唤定会受不住冲击暴毙而亡,可他没有那么做。大水激流几个周天,每过一个周天流速缓减,直到彻底平稳,邪气方才如来时一般黯然退去。
束咒即将崩解之际,灵光顿停。一只手覆在王唤眼前,把他的视线全部遮挡,四下唯余茫茫黑夜冰冷刺骨。
“不会有人来了。”
紧扣的手指蓦地松开,惊天地不甘地滑落,发出此间最后一声鸣。
万籁俱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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