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雷暴舞如长蛇,陶土塑成的城门之下,众人缄默。
就在刚才,他们亲眼见着一个纤细的少女仅凭一人之力完整的拉起了一辆骡车,上面的香料乐器却没有沾上半点泥污。
前方累趴在地的骡子甩了甩脑袋,挪动半跪的前肢,脚蹄落地,冒出一声舒服的长吁,听在众人的耳中格外刺耳。
“这真的是我吗?”罗伊丝自然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力气,所以她才更加惶恐。
作为娜娜的女儿,罗伊丝见过一些供人方便的器物,也明白杠杆的用法,按理说她不应该大惊小怪,但是那时和现在的这种情况完全是两种感觉。
这时用过杠杆的人都知道,要想翘起一块巨石,需要无数次移动支点,才能在木头不断裂的情况下配合人力将它小小移动,所以□□很自信她不可能一次性成功。
到时候,光是见证者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这个姑娘。
然而伊安却不,她只是看了一眼,像是落下棋子一般随意放下支点,便打破了□□的所有自傲。
更让□□接受不了的是她那毫不在意的态度,仿佛只是将她最不屑的东西甩出来,然后嘲笑着看他人走向灭亡。
“这是神迹!”
一个呼吸,现场啪啪地跪了一地人。
□□清醒了片刻,他接住自己灰白色的脑花,拨开敏感纤细的脑神经,难言的疼痛遍布全身,无神的双眼盯着伊安,然后向跪在地上的人恶狠狠骂道:“这绝对不是神迹!不是!你们跪错了!天上的雷火都比这个所谓的神迹可靠!你们以为跪的是什么东西?罗伊丝,你以为你能赢我吗?”
所有人都当这是丧家之犬疯狂后的呓语,做最后的狺狺狂吠。只有少数的几人隐隐察觉到不对劲,□□见过神迹,也编织过神迹,自然明白神迹所谓的真假。
“□□!不要再说了!”吉尔见空中诸多异象皆显,尝试阻止事情滑向更坏的深渊。
在他刚想联系雨,商量该如何处理已经疯狂的□□以及驱散民众之时,那个与□□打赌的女人突然开口道:“他说的对,这确实不是神迹。”
“只要操作得当,你们任何人都可以行使这个‘神迹’。”尽管外面已经水波泛滥,但是这个有着伊安祭祀的城市仍然一片祥和,除了天空之上随便落下来的雷火,没有任何人能像赫莫斯人这样近距离的感受到何为天怒。
昏天黑地之中,那个神秘的来客笑道:“很简单的杠杆原理。动力乘以动力臂等于阻力乘以阻力臂,两个力矩大小相等,杠杆平衡。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给我一个支点,我能翘起地球。我怕你们不信,所以我把整个世界翘起来给你们看了。”
笑得很轻松,恰似一阵煦风把矜持的湖水吹皱。
她移开身体,给所有人展示她做的标记,俯身注视着骡子清澈如水的眼珠子自言自语:“多读书,多尝试,不要再随便被人骗了。”
在场的明智之人都知道伊安这句话意有所指,纷纷心中一酸,羞愧得不敢去看诸人的反应,同时也对这个不吝于分享自己学识的异域人更加钦佩。
如果以前的人对这些“高贵”的知识只是有模糊的感应,那如今伊安则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道厚重的大门用斧子劈开,任人取用,出来时还顺便狠狠地踹了这些自诩为知识守门人的祭司们一脚。
雨叹了一口气,上前劝说道:“来自异国的信人,□□已经受到惩罚,来年的收成也受到了影响。这场赌局的胜利属于你。但是,国中自有我的法度,祭司□□应有律法来裁决他的罪恶。”
她语气平淡的陈述这场赌局的结局,不难看出是想竭力消除剩下来的消极影响。也难怪,让随便哪一位想要励精图治的新王一上位就遇到这种情形,都会发疯。雨还能坚强的站在这里,和伊安谈话,也足够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君王。
“你不愤怒?”伊安抬眼一问,有些好奇。
“愤怒。”雨很无所谓地回道,她环视四周,看着刚刚收完大豆的田野和城中毁坏殆尽的建筑,心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伊安轻笑,早已有所预料,所以并不伤心,道:“也很正常。因为我也愤怒,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既然决定动手,伊安就不会给自己留下反悔的机会,正如她曾经对雨说过的那样当断则断。如果非要等到肿瘤发展到恶性,那才是后悔莫及。
新旧道德正在这个国家交替,如果是几十年前氏族公社的群婚制,大家一起吃大锅饭,娜娜和□□的偷情行为根本不算是什么事,但在一夫一妻制下无论是出于利益还是出于道德,人们对伴侣的忠诚都会更加严苛,以至于发展成一种社会道德,所以身为祭司的□□必定不放过有关这件事的任何风吹草动。
道德是宗教的虚拟货币,职业的神圣性与个人道德形成反差,信徒必定会开始怀疑神殿的公信力,刚刚建立起来的社会道德也会被打个稀碎,而□□作为祭司的信用也会破产。
所以,□□需要新的东西来建立权威。既然人们不敬他,那他就要人们畏他,比如苛政、比如神谕。
因他而死的人够多,人们就会麻痹自己认为他是对的,放弃对他道德的苛责,转而开始崇拜他。而□□开了这个坏头,后来的人定会有样学样,风气必坏。
所谓上行下效正是如此。
之前伊安和□□的赌约,□□故意针对的就是伊安的羞耻之心,让众人知道他掌握着把一个人打向对立面的权力,所以伊安才这么愤怒。
她可不想养了几十年的人类,在一日之间变回无知无觉的野兽。
伊安现在做的就是在一个孩子将要引发森林火灾之前,先让他们尝一尝被火焰灼烧的滋味,防止养出一个纵火犯。
“但陛下你要知道,善的树结善的果实,恶的树结恶的果实。众人一起犯下的罪恶没有得到应有的裁决,那就要他们自己咽下苦果。”
说完,伊安停住摸骡子的脑袋的手,拍拍手上尘土,对众人道:“希望各位愿赌服输。”然后,便牵着骡子和罗伊丝、米奥一起离开。
伊桑想要阻止,雨拦住了他,道:“算了,就当是送给她们的乘步工具。”
“记得回去好好睡一觉!”
同一天中午,一排人围堵在神殿中,出来的人不分男女,统一成了一个个龇牙咧嘴的歪嘴龙王,捂着脸遮丑不敢让围观的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但能在这个时候来凑热闹的都是有名的消息灵通之人,于是一个人出来后,周围的人纷纷指指点点,好心的和人分享这人的真实身份。
其中的难堪,自然不必言说,只能说懂的都懂,不懂的也不好乱说。
不远处,伊安顺来的骡子牵在神殿外,作为如今十分珍贵的牲畜,一般人不敢怠慢,于是派了一个细心的女祭司给它喂食草料。
它惬意地嚼着鲜嫩多汁的马齿苋和陈年大麦,嘴边全是白色的泡沫,时不时一展歌喉,惹得众人旁观。
不愧我慧眼识英雄啊。骡子摇头晃脑,十分得意,自认眼光绝佳。
“高兴了吗?”
伊安坐在一旁,看着从屋里走出去的最后一人,对扇巴掌已经扇得手抽筋的罗伊丝问道。
距离伊安作为米娅离开的日子已经数十年,城中的格局已经变化得连伊安都不太认识了,于是伊安找了一个选址绝对不会轻易变更的地方——神殿。
从她神殿中开始的错误,就从她神殿中结束。
罗伊丝倒了两杯清水,一杯奉给伊安,一杯给自己解渴。
连续打了那么多人,手自然疼痛难忍,可是罗伊丝的内心却一片轻快,像是一个跋涉多年的旅人终于放下了他肩上的巨石一般。
听到伊安的问题,罗伊丝捧着粗糙的陶杯沉默许久,在沿着杯沿啜饮一口后就将它置于桌上,道:“高兴,自然高兴。或者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说完,不顾身下坚硬的触感,她抬眼仰望着高高的天花板,数着石匠在粉刷时留下的一个个小鼓包,仿佛那是天上的浩瀚星子。
突然,一滴泪水从少女的脸侧滑落,紧接着泪流润湿了地上的如羊毛柔软的长发,她用手背疯狂地擦拭,可是越擦越多,根本无法抑制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酸楚,于是她干脆用掌心遮住婆娑的泪眼。
这样也许就能保持住最后的尊严,她也许是这么想的。
伊安耐心的侧耳倾听,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米奥也是。他们一人一猫坐在那里,脚下是破碎的塑像碎片和金粉,雕像上的两颗鸽血红宝石早已不知道滚落到哪个角落里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就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毁掉别人的一生呢?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但好像什么都做了。因为我是娜娜的女儿吗?还是我生下来就是一个错误?”罗伊丝哽咽着喃喃自语。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承担这些?
仅仅是一个身份,仅仅是一点突出的容貌,或者说仅仅是一次无意的言行……那些人似乎只需要一个发泄恶意的出口,至于这个出口的名字似乎根本不重要。
当然,上面写着罗伊丝的名字更好。毕竟,那是一个多么出色美丽柔弱的孩子。
“你不会是一个错误。”
“可是……”罗伊丝仍然在惶恐不安。
“所以我让他们向你道歉了,罗伊丝。”
神殿中,女孩终于宣泄了自己压抑已久的哭声,像是要将前半生的泪水都于今日补偿回来。
……
又是一个清晨,紫丁香与残莲的香气在水池上缠绕,紫白的牵牛花弯弯绕绕,一滴滴晶莹的水珠从小号角中滑落,像是夜晚的泪水。
泪水滴入泥土,一双草鞋从花丛中穿过,发现空地上正停着一辆没了骡子的货车,上面装载着满满的香料与乐器。
“唉,是谁把车拉到这里来的?”一个奴隶迷迷糊糊地问着同伴。
“啊?我也不知道。”睡了一觉后的同伴也很迷糊,无所谓道:“反正东西已经到了,管那么多干吗?”
“也是。”那人点点头,又道:“□□大人呢?今早怎么没见到他。”□□作为守火祭司,对这些奴隶最为严苛,非打即骂,所以谈论起他奴隶们也是一哆嗦。
“他好像告假回家了,因为什么治不好的怪病。”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谁知道呢?”
二人搬下包裹,进殿一看却发现正殿中的雕像早已因为什么不知道的原因倒塌,空洞洞的双眼无声无息地看着来者。
……
雨一夜醒来,处理完文书后转了转僵硬的脖颈,抬头仰望天花板思考昨夜的长梦,她依稀记得那是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梦。
“唉,你听说了吗?今天早上起来有很多人的嘴都歪了。”
“有这种事?可真是奇怪。”
正在出神之时,雨听见吉尔走进来随意说道:“城里来了个善心的信人,正在给人们传授东西,看上去很有学问。”
雨语气微妙问道:“她讲的是什么?”
“好像是什么杠杆原理。”
一听这话,雨立刻起身披衣向门外奔去。
“雨,你要去哪里?等等我!”
雨一路询问路人,最终找到了伊安和罗伊丝讲课的地方,那里并没有多少人,只是女人一个人在讲,但是在场的人都在认真的听。
雨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伊安所讲的逻辑是什么东西以及何为三段论。等到了晌午,人终于散去。
雨这才回过神来,上前立刻抓住她的手,语言诚恳道:“请您当我的老师,教我治国的道理。”
“我一人怎么能教你这么大的道理呢?”伊安笑着摇摇头,她指着在田里劳作的男女老少,“你该问他们才是。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国家,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君主。”
“……问他们吗?”雨思考良久,最终下定决心在人群密集的街道上俯身谦卑道:“那我想请您当我的臣子,我愿意像侍奉我的母亲那样侍奉您。”
“哈哈哈哈哈,我不当臣子,不做老师,只交朋友。”伊安扶起她,拍了拍她的肩膀故作惊喜道:“你看你不是已经开始治国了吗?任人唯贤、千金买马骨,这正是一个英明的君主该做的事情。”
“不会教导亚瑟王的安布罗修斯·梅林,向你问好。希望我们作为朋友,不问来处,也不问归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
我发现我把男主写忘了……我问一下,你们或许、可能、也许、应该想看男主出场吧?
我是第一个因为写女配扇巴掌而被锁章的倒霉作者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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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止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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