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设想过的,在我消亡的最后一刻,我竟能无端想起这尘封的往事。令人不禁感叹,我们总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一朵彼岸花吗?陪我永眠吧。
关于为什么我偏偏想到的“往事”是一朵花,我想,是因为他真的贯穿了我的一生吧。
我所能记起的第一朵,大约是尘封于我六岁的时刻。
那日我的父亲——对我来说十分遥远的人,但我依稀还能记得他的样貌,他的声音,总之算不上熟悉——他下班回来时带来了一株永生彼岸花,或者说我更喜欢叫它温柔乡。我很喜欢这样的花,在第一眼看到时,我就知道我与它必定是有什么缘分的。即便是让父亲随手丢在餐桌上,我却还是觉得它姿态内敛又优雅,我陷入那红色的漩涡中了,陷入那看上去生机勃勃的红色发光的花蕊中了。此后,我有许多摄影作品都以它为主体或背景,于是我开始好奇,父亲是从哪里得到这样栩栩如生的、美丽的永生花。当我问起他时,他只告诉我,这是一位挚友赠予他的,保佑与祝福我们家能够平安,永远不被死亡所困惑。那时我的奶奶才刚刚去世,这一株花也许是为了安慰他吧。当然,六岁的我还不懂这些寓意,仅仅爱着你这些花。我知道父亲有个昂贵的相机,就搬过来,想用它为那株花留念。我连相机的一半都不到,也不知道那时我是怎么将它架过来的。也就是那时,注定了我将来会成为一名摄影师,虽然名气不说家喻户晓,但当人们提起我时,都是一副有所耳闻的样子。不过由于那时我的摄影风格不同于其他著名的摄影师,所以我虽出名,但也只是以独特的风格出名,来找到我摄影的人仍旧很少。我根本不会想到,在将来,以彼岸花为主体的,我的摄影作品,会被大众所深爱着。
父亲很快就发现了我在摄影方面的天赋,于是坚持培养我这方面的能力,他将照相机送给我,给予我很多灵感。但他不知道的是,我心中最美的摄影对象,仍旧是那株温柔乡,在往后无数的人群中,在往后无数的花朵中,它也依旧会是最美的,停留在相框里。
在我十六岁那年,我的父母因为对我们成长与教育方式的争吵,吵的很严重,我母亲主张给予我们足够的爱而不是严厉的批评,她总不满父亲对我们严格的样子,而父亲则主张让我们吃点苦头,自然就能明白道理,自然就能上进了。因为这件事,他们逐渐疏远起来,直到有一天——我的母亲,那个一向是我爱戴又依赖的人,被父亲发现她与一位商人来往密切,甚至谋划要抛下他远走高飞了,他终于忍无可忍,正式与母亲离婚了。其实现在想想这也没有什么的,虽然在往后的生活中父亲的指责与批评愈加频繁,但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至少他没有不让我摄影了,我还可以持续我的热爱与梦想。他们离婚之后,我跟随我的父亲和弟弟克劳德在法国巴黎,我从小生活的地方定居。那年暑假,父亲带来了一位女士以及她的孩子,他说这就是之前送给我们永生彼岸花的人家。听说这位女士是名寡妇,她的丈夫,在他孩子七岁的时候不幸因病逝世了,也就是我十岁的时候。那位已故的先生是英国伦敦城中有名的入殓师。自他去世后,他们母子二人在伦敦无依无靠,女士为了尽快找到人家再婚有个依靠,于是就来到了法国找到了她的故交——也就是我的父亲。
其实刚得知这消息时我是很反对的,因为我与克劳德都不接受任何一个我们根本不认识的人取代我们的母亲——即便她也许有了新欢,但我们仍然相信她没有抛弃我们,仍是真心爱着我们的。只不过再后来,克劳德似乎接受了现实,开始承认这个继母的出现,开始淡忘我们的生母,而我不同,我一直满怀怨恨的面对这个“不速之客”。
现在想,当时也真是年少轻狂,自以为什么都明白,却还是被蒙在鼓里,蒙在那个早已遗忘了我们的生母所创造的美好回忆里。可当时我可不管这些,只是十分排斥这两个外来人,尤其是那个比我小三岁的,我继母的孩子。因为我不能讲满肚子的怨气撒在继母上,我就变本加厉的打压她的孩子,他们凭什么莫名其妙就和我们有着同样的地位,同样的待遇,这是多么不公的事;也或许是我本身就讨厌他那种性格,怯懦又似乎天生就有点低声下气的,一点也不优雅,我依稀记得他第一次来到我家时那副怕生的模样;也可能是因为那时的我太自傲又嚣张跋扈了,有时甚至会把他拒之门外。虽然克劳德会阻止我这么干,但我的确也看到了他心中的不爽。是呀,那时我们两个就是看不惯他,也不知克劳德是从何时起就对他产生了些许怜悯之情,对于我所厌恶的人,我从来都不会改变对他们的偏见。总之,那时我对他应该是中相当复杂的情感吧。
他来到法国定居之后,我与他的交集仍是不多的,见面也仅仅是在学校或者餐桌上,我从不主动去找他,他也从不特地来找我。印象中他在学校时一向是沉默寡言的,虽然成绩一直不错(至少比我好),但朋友少得可怜,可以说几乎没有。所以有时会看到他被班中的所谓“大哥”欺负,我从不上前阻止那群人,有时也偶尔会冷笑着看着,就像我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一般,虽然这两批人我都深感不屑。那时我的想法总是“外来人也配与我平起平坐吗?呸!天生就是哦下贱的!都是你活该!寄生在我们家的害虫!”
某次晚上家庭聚餐时,他看见了我插在花瓶,放在餐桌中央的永生彼岸花,正要去触碰时被我呵斥道:“缩回你的脏手!白痴,弄脏了你赔得起吗?”但又因为骂人,用于粗鲁等多重原因被父亲教训了一顿,但自此之后我也更加讨厌他,因为我总想着这顿打都是他所造成的。后来我想起那朵永生彼岸花是已故的那位入殓师所做,也许看到了这朵花,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才会不由自主地注意到那朵花。如今他父亲不在了,我也没法向他请教这种花的折法,于是我便打算去问我的继母,别问我为什么不去找那个比我小三岁的孩子,这很不体面。尽管对谁我都不太愿意向他们请教,但她从名义上仍旧是我的继母,平时又带我比较温柔,平和,所以当时我经过一番纠结,还是打算去问她,为了我所爱的彼岸花。
“彼岸花吗?”继母听到我的请求时略显疑惑,“卡尔(即他丈夫的姓)还在世时我听他提及过,不过我不会做这种花。呃......也许伊索(即她的孩子)知道怎么做,或许你可以去问问他。”这让我为难极了,我是真的很讨厌他,何况让我那时孤傲的我去向他请教问题呢。
我向克劳德抱怨时他却笑了。
“拜托约瑟夫,你可想清楚了,我们与伊索还要相处很久,借这个机会你可要和他搞好关系呀,同处一个屋檐下,总不能带着火药味儿度过一生吧!放下你那股子傲劲儿吧,要是真想知道那花的折法,你也不会在这儿纠结啦。”他拍拍我的肩,仿佛比我还年长似的。于是我考虑了很久,还是不死心,想再去问问我的继母。
“我帮你问过伊索了,他说这种永生花的折法是他自己发明的。他从小就手巧,会做很多东西,你对这方面感兴趣的话可以跟他多交流交流呀。”说完这话后又对我夸赞道:“他和你一样,都很有艺术家的气质呢,你们都拥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那时伊索正扒着门框向会客厅里张望,一副想进来又不敢的样子,以我那时的性格是会觉得可笑且不屑的。
“你......很喜欢彼岸花吗?那种永生花?”出乎我意料的是在我走出门口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逃走,而是叫住了我,甚至还与我搭话。
“关你什么事啊,喜欢又怎么了,多管闲事的家伙。”我语气恶劣,并不想承认。
“我可以教你的......”他突然说出了我所希望的。但那时我就是这样的,误认为这是他人的赏赐,是十分没面子的事,于是十分倔强地回答:“不用你教,我自己研究也能学会。滚远点!”说完作势要打他,他向阴影中瑟缩了一下,然后我非常无礼地越过了他,走出门。
如今再回想起来,他当时应该是失望的。
第三次看见永生彼岸花,是我17岁寒假的某天。那个寒假。父亲带着我们一家去游艇上旅行——这里说的一家是指包括我的继母和伊索在内的。开始我是不太想去的,虽说自从我16岁那年伊索来到我家之后关系僵化了一段时间,但这之后也有所缓和,至少我不再经常殴打他了——虽如此,我仍不想和伊索,和继母一起出游,并且海上旅行一直对我没什么吸引力,我不喜欢海,因为无论在哪里它都没有变化,太无趣了。不过为了永生彼岸花的事......经过了大半年的研究,我也还是没什么头绪,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我后来才对伊索稍微友好了一点吧。因为年长了,所以我也稳重了不少,那股子傲劲儿也削去了一半,最终又经过一番纠结,还是打算丢点儿无关紧要的面子,找伊索求教。
在码头上,我们五个人吹着海风等游艇,父亲与继母聊着天,似乎是关于伊索的,我和克劳德小声争论着哲学课上老师遗留的问题,只有伊索一个人孤单的站在清晨的阳光中,看着湛蓝又一望无际的大海,眼中平静,虽然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但也许是在构思新的艺术作品。我对父母关于伊索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与克劳德又聊了一会儿又因为意见不合有些不愉快,闷闷的也吹着腥咸的海风看海,伊索突然问我:“你还想要彼岸花吗?”我正要反驳,他却把一本薄薄的羊皮书塞到我手里,封面是纯棕色的,没有字迹。我不解又有点嘲笑意味地问:“这是什么?求我以后不再跟着你的交换?可笑的东西,你自己收好吧,小心我撕了它。”
“永生花的折法......有蚊子的......”他小声的回答,然后害怕又委屈似的离我远了一些。我翻开书,书中有手绘的折纸步骤,也有详细的文字描述,细心的用实线和箭头标注折痕与折的方向,详细的仿佛生怕我看不懂似的,笔迹清秀易懂,绘画清晰。我更加诧异了,虽然我明白他一定是知道我是渴望这种艺术的,但鲜少有人会为了完成他人的心愿而用心良苦的耗费百年光阴写完一册讲义,更何况我平时对待他是那样的恶劣。
我无法理解,于是追着伊索问:“你......为什么要写这个?你有什么目的码?请求我对你好一点?”
“不,不是的。你像以前一样对待我也没关系.....习惯就好了。我没有要求你为我做什么,这是我自愿为你做的事,不需要回报。希望......希望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你母亲的事我很抱歉,我也有相似的经历,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就......就淡忘了吧。”他说的一番话震撼了我,从没有人知道我对母亲的出轨是那样在意,可能连我自己都没有,下意识的对伊索的排斥,只是为了给母亲出轨一个我可以报复的对象,为了我可以泄愤罢了。然而他不仅没有责怪我的无礼与霸道,还发现了我深藏的心病,并且治愈了我。
“谢谢,谢谢你的好意。你的作品我很欣赏,是这个年代少有的风格。”也许是真的被他感动到了,我也难得的对他表达了真心的赞赏。
“真的吗!啊......我是说如果可以,我还会很多。玫瑰,海棠,紫罗兰......我都会的。”他得到了赞赏,激动起来,语速比平常快了不止一倍,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满心皆是欢喜,似乎也不再惧怕我打他了。
“有时间给我看看吧。”虽是这样说,但我想这样的话都会是非常完美的摄影对象,我很期待能一睹它们的芳容。
上游艇时分配房间,原本定好的两间房,却因为沿海一位大贵族的强硬要求,我们原本订的房被占用了。我们不想得罪大人物(虽然我家也是有权有势,但是父亲的作风向来低调,从不与人发生争吵),我们只好另外订房。除了我们之前订好的一间双人标间,只剩下最后两间单人间。最后经过商议,我们的父母睡双人间,克劳德自己一间,我和伊索睡一间。其实刚开始我们并不是这样决定的,这也有一番争论。
当时父母并不打算帮我们安排,只是希望我和克劳德睡一间单人间,伊索一个人睡一间。但我并不想和这个弟弟睡,原因......很复杂,要简单说就是我经常和他吵架,还有一个理由,虽说幼稚,但确实是我最在意的:
“请你哪天改掉了抢别人被子的坏习惯再来和我谈睡一间的事儿。”我翻着白眼,毫不掩饰的表达了我的不情愿和嫌弃。
“哦拜托,约瑟夫,难不成你和伊索睡?得了吧,我不嫌弃你真是你的荣幸。”他随手一指门口,调侃着,还模仿着我的语气。
“我知道你不爱说话呀,闻到你那口臭我真是直犯恶心。”我双手环胸,指着他的鼻子,开始翻旧账。其实我不太想和他吵这种有的没的,要是父母不在,我早就把他赶出房门去了。但那时高傲的我也没那么在乎在父母前的形象,骂的相当难听,克劳德脸都绿了,父亲的表情也满是愤怒。
“亲爱的,我失陪一下。”父亲对继母表示歉意,然后把我们严厉的叫到房间里,我知道又要挨批了。
“你们到底想怎样?”他无奈又愤怒的声音使我听出了他的疲惫。
“只要不和他睡,我无所谓。”克劳德一指我,学着我的样子双手环胸。
“我也是。”我斜眼看着他。
“那克劳德,你和伊索睡,约瑟夫,你自己睡单人间。”父亲命令着。
“我怕黑,您知道的,我从小就这样,我可不敢一个人睡。”我可不想让克劳德这么轻易的就赢得了这场“比赛”。
“那克劳德一个人睡。”父亲语气中透着不耐烦,他揉了揉眉心。
“我不......”
“是你说只要不和我睡怎样都行的哦,怎么?想反悔?”我打断了克劳德的话,语气带着上扬愉悦的尾音。
“那你去征求伊索同意,这件事就这样定下了吧。”父亲挥挥手,示意我出去。我抑制着在这场“床位争夺战”中胜利的喜悦,眼角含笑的看了克劳德一眼,脚步轻快的出门,关门时还不忘有礼貌的说一句:“谢谢父亲和弟弟的宽容。”随后行了个礼,优雅地转身,关门。
我找到伊索时,他正在单人间的书桌上折纸花,窗户关着,但仍听得出天气并不好。但书桌上蜡烛映射出的明黄的光照在伊索灰色的短发上,使成哥房间纯白又略显冰冷的客房更加温暖。
“跟你商量个事儿。”也许是斗嘴胜利的喜悦还挥之不去,也可能是房间内昏黄的烛光使我平静下来了,这让我连说话都变得有礼貌了。
“什么事?”他转头看向我,停下手中的活儿。
“房间不够了,我不想和我弟睡,今晚恐怕要委屈你和我凑合一下了。”我如实说。
“我......没事,我不介意。”他很爽快的就答应了,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你不怕我再打你吗?”我好奇又困惑,在某些时间里,他对我的确表现出强烈的畏惧,但他现在却很镇静,没有慌张,看着我的眼神也没有了畏惧,而是被善意所代替了。
“我相信你不会了。”对视良久,他又继续折纸花,细致认真的做好每一个细节。我突然发觉相处这么久了,无论我对他如何,我竟不知道他的事,关于他的任何都不知道,几乎算得上是一无所知。百无聊赖下,我就找他搭讪:“喂,你没有功课的的吗?在学校也没见你写过作业啊。”
“只要节约时间,在放学的马车上就能写完学校里的作业,这样到家我就可以做我喜欢的事了。”
“你现在在折什么?”
“永生玫瑰。我做了机关,可以在花杆中塞纸条。这些花瓣会随着时间一片片掉落,就像真的花一样,等到花瓣全都凋零之后,纸条就会被花杆中的机关推出来。”
“是很浪漫的艺术呢。这样设计还可以放点儿糖什么的礼物。你是有喜欢的人才发明了这个吗?”虽然不清楚当时我为什么就看他顺延了,但总之我聊得还挺开心的。
“......算是吧。”
“为什么从前我那样欺负你你也不讨厌我啊?你人还怪好的。”
“嗯......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我觉得你讨厌我总是有原因的,是我......是我像你说的一样,拥有了不属于我的东西吧,违抗了命运就是这样的,我不怪你。”
“像你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也很少有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东拉西扯聊了很久,直到几乎午夜,我才想起还未洗漱,才匆匆道别去了卫生间。洗漱时我想,这样一聊,他不仅不社恐了,看样子还怡然自得。其实那时起我就已经不讨厌他了吧,也是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可能已经对我产生愧疚了吧。但这本不是他的错,而是我的过错,让他背负了他远不该承受的种种。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如今我后悔,却也无力挽回对他造成的伤害了。
晚间时他很有礼貌地缩在角落,将大部分空间留给了我。隔着些距离也隐约能看见忽闪烛光下他有些泛红的耳根,忍不住笑出声:“你脸红什么?”
“可能......很少和人靠的这样近吧。”
“隔着这么远,你不是还在怕我打你吧?不会了,好歹兄弟一场,关系总不能太僵。”
“我没有......”
“那就靠近一点啊,这么冷的天,这叫报团取暖。”他不动,我笑得更大声了。
“你害羞什么?难不成怕我占你便宜?”他又挪过来,背对着我。窗外风雨交加,但客房里却很平稳,稍长的发梢垂在身前,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但看着他的背影确实很安稳的。
不知道多久之后我从睡梦中惊醒,身边的伊索不知去了哪儿,而船舱内的烛火在摇曳,照在人身上显得格外不安焦躁。船明显已偏离了航向,情况并不太妙,因为在距离我们几百米处隐约能看见成群的礁石,再不避开有很大可能一头撞上去的风险。我冲出客房,在走廊焦急地寻找着他,但并未在船舱的任何一个角落看见他。你在哪里呢?不可以,也不可能,你不会遭遇不测的,你会没事的吧,我会找到你的,快出来吧伊索!
我又赶忙跑去另外两个房间叫醒克劳德和父母,可没有房门的钥匙,窗外风声又大,没有人听得见这急促的敲门声。我只得又到处寻找伊索。距离船撞上礁石只有将将几十米,船舱内想起警报声和人们的呼喊声:“船进水了,请各位宾客不要慌乱,我们已经出动了帆船,请各位宾客有序前往船舱的各个出口,会有工作人员和水手接应各位。”
船舱内响彻着船长抚慰旅客们的广播声和人群的尖叫声,连成一片,可怖又凄惨。在性命攸关的情形下没有人会不慌张,但我始终没有逃走,我想先找到伊索再一起走,于是更卖力的去找他,翻遍了船舱的每个角落。在警报声与喧嚣中,四周混乱无比,我被人流冲到了出口,但始终没有出去,我挤过路过的每个人,他们张牙舞爪,无一不惊恐着奔走向出口,逆着人流,我想甲板的方向跑去——只有这个地方可能找到他了。船的后方已经沉了,船身倾斜着,浮动着,烛火早已熄灭了,这时船舱内大部分旅客已经冲出了游轮,船内并无他人。我一把拉开船舱沉重的铁门,外面的海风呼啸着,像是要活活把人撕碎,即便是细小又脆弱的雨滴在他的助力下,也像是要把人凌迟了一般,刮在身上生疼的。我用手虚掩着眼睛,恍惚中看到一个身影——伊索一个人站在甲板边缘,撑着栏杆试图保持平衡,听见有人推门出来,敏感地转过头,看见我时瞳孔皱缩——
“约瑟夫——”
海浪拍打上甲板,船身剧烈摇摆了一下,随后完全沉了下去。
一声巨响,是船沉的时候撞上了海底的礁石,发生了爆炸。船中用于燃烧的煤、汽油等易燃物即便是在水底也燃烧起来,海底弥漫着焦糊味儿,难闻又刺鼻,还有零散的船的碎片,尖锐的木刺和铁片,依稀冒着火的布料、玻璃碎渣和散发着恶臭的烧毁的塑料,我避之不及,手臂与手背都被划伤多处,疼痛迫使我松开了在沉船前保住伊索的手,他似乎不太会游泳,挣扎着就要沉入海底,我拔去了扎在手臂上的一片碎玻璃,带出的血水染红了周围的海水,水中含有的盐分使伤口的疼痛更加明显。我艰难地穿行于碎片之间,伸手去抓伊索,他似乎已经昏迷了,沉向海底,我大惊失色,慌张涌上心头,但又知道这时如果没能游上去就必死无疑。我连忙单手搂住他,皮肤冰冷的不像活人,焦急的我在水中流出了看不见的泪水。幸好父亲之前有教过我游泳,否则恐怕当时我们已经葬身于那里了。
我带着他从海面探出头,大口呼吸着这来之不易的氧气,随后一刻也不停地游上了最近的一块礁石,尽量远离了爆炸地点,船的部分残骸散落在相撞的礁石上,点点火星和从海面上也能看见的,仍在火中燃烧的火成了黑夜中唯一的照明物。我把伊索平放在礁石上,也许是黑暗的缘故,显得他皮肤惨白。我想喊他醒来,但也深知这是根本没有用的。情急之下我用了学校里教的心肺复苏,值得庆幸的是,当我手放上他的胸膛时还是温热的,这证明他还活着,我们还有希望......
心肺复苏的作用并不明显,只有一次他皱了皱眉,但很快又没有了反应。而为了他的一点动作,我已奋斗了将近一个小时,此时已经筋疲力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着急的一脚把石头踢入海中泄愤。也许当时是真的害怕了,眼眶竟也红了起来。不可以......明明......明明我已经开始赎罪了......该死的,凭什么带走他呢?!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能够想到的估计也只有人工呼吸这一个笨办法了,但我也深知这是十分不礼貌的,顾不上那么多了,心一横,闭眼祈祷一声“对不起,无意冒犯。”随后看着仍在昏迷中的他。
“咳......咳,咳......”终于,伊索有了动静,他剧烈咳嗽起来,身体蜷缩着,眼中还有呛出的泪。我瘫倒在礁石上,内心想的是“这也算帮他,接受他了吧”。
“发生什么了......”他似乎还有点蒙。
“你落水了,快谢谢我救了你。”我转头看他。
“谢谢......”
“你这人真不惜命啊。船都快沉了还想稳如泰山的站在甲板看风景,大风大浪能有什么可看的,还不如睡个安稳觉呢。”我吐槽着。
“有点失眠,出去吹海风而已。”
“为什么失眠啊?”
“虽然我不清楚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讨厌我,但我想,人在世上就是来赎罪的,使你原谅我就是赎清我的罪过了,主就会保佑我,我就可以得到释放,得到解脱了。所以......”他坐了起来,双手合十,作虔诚祷告状,“今天你原谅了我,主原谅了我,我深感喜悦。”
他的话着实让我有点震惊,但凡是个自尊心强点的人,都不会这样认为,应当对我感到憎恶,要我下地狱才对。“你......你不必把他人的伤害都强加在自己的过错上的。”
“不,对于我素不相识的人,他们伤害我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主是不会原谅的。但你不一样,你是我的家人,我应该给予你的事足够的尊重、关怀,我们之间互相谦让,而且我也知道,主既然允许你做出了伤害我的事,没有降下神罚,必然是因为我亏欠了你,我应该付出更多,弥补我的罪过。”他语速很慢,庄重的陈述着一个事实,但这使我更难受了。
“你没有亏欠我。”
“不,主允许了你伤害我,没有对你施以惩罚,主的旨意已经很明显了。”他坚持自己的说法,摇摇头,黑色的眼睛盯着我,似乎看到了我的本质。
“......你信教?”
“天主教,父母都信,因为有很多事,很多人情世故,都是无法用道德伦理来解释的,我们把这归结于主的意愿。”
“那你现在应该祈祷着,主会派人来救你吧。”
“主说,我们命中注定必有此一劫,需要我们经历这种考验。”
“那就一起等待救援吧。”
我翻身坐起来,看着深蓝的近乎黑色的大海,风依旧呼啸着,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嗡鸣不止。在这样的视野条件下我根本找不到救援的木帆,更别提克劳德和我们的父母了。我们没有带手电,也没有携带任何行李。我脱下湿透了的白色外套,纯白的颜色在黑暗中刺眼无比,在空中挥舞着,希望能够引起海上任何一个人的注意,遗憾与不幸的是他们可能已经走远了。我又重新披上风衣,看向伊索问:“你饿了吗?”
“有点儿......可是这里是不会有吃的的......希望我们不会在这个岛上待到天荒地老吧......”
“怎么可能,天亮了克劳德他们总会找到我们的,先找个地方储存体力吧。”我安慰着。
“你什么东西都没带出来吗?”他忽然问我。
“来不及拿东西收拾行李的。”
“你应该带上我给你的手工教程,对于你来说有点儿用的是它,而不是我。现在它被毁了,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啊,到时候你手把手教呗,你在这儿还能和我说说话呢。”
“你很乐观。”
“人不乐观是很难坚持着活下来的,尤其是像现在战乱的年代。”
......
没有事儿干,我们又聊了很久的天,经历了一番惊险,我们谁也没睡成,一直聊到海风停了,海水涨潮,一直聊到船的残骸被燃烧殆尽了,火光退去,一直聊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日出时分......期间只有伊索撑不住小憩了一会儿。他睡着时我就盯着他,胡思乱想了很多,想我曾经对他做的事儿,想他的过往,想他的家世,想他的一生。
总之我想了很多,可仍使我记忆犹新,挥之不去的,是他站在甲板上,转头惊恐看着我的眼神。风暴又多汹涌,他站在哪儿,哪儿就有多平静。有时他真的给我置身于世外的错觉,靠近他时能使人安静下来,听他讲艺术,讲天堂、地狱、神,仿佛他对那里无比熟悉。天生给人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疏离感,但又是那么真实的存在。
我记得是在那天大约早晨10点左右,木帆上的人才终于找到了我们,但这带来的不只有好消息,也有噩耗:船长说在伊索的母亲匆忙与克劳德和父亲走散后上了另一艘木帆,但那艘木帆被船爆炸的余波和碎片推着撞上了礁石,导致那一艘木帆上的很多人都或受伤或溺死,包括他母亲。听到消息时伊索没有表现出很惊慌与悲伤。但事后再提起时他哭的很伤心,我知道他是会很痛苦的。此后他被家中的外公接回了英国。虽然之后很多年我都没有再联系过他,可再相遇时,他已性格大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