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小人轻得如同片羽毛，温珩单手托着她，寻了个凳子坐下来。
邀郭尽入座，又朝伯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斟茶。
他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才淡淡道，“郭大人，可瞧清楚了？”
郭尽听他发话，刚举到唇边的杯子又搁在了桌上，起身探着脑袋就往阿姌身上凑，阴阳道“我瞧瞧是哪个矜贵的主子，连脚都不下地。”
阿姌有些犯怵，把脸往温珩怀里更深处埋了埋。
郭尽看着她故作娇嗔的姿态，愈加恼火，却也不敢发作，装作震惊道，“哎呀，这这这，怎地是你这小娘子？”
温珩挑了挑眉，一言不发，等着郭尽的下文。
“少主恕罪，我这别的女娘任你挑选，唯独此人不行。”
温珩眯了眯眼，“这是为何？难不成是我们避世太久了，连这秦楼楚馆可买可赎的规矩也改了？”
郭尽咳了咳，随即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少主有所不知，这小娘子并非此届参选的女娘，况已有买主，许是我那些蠢笨的手下没看好，这才让她寻着机会逃了出来......”
温珩知他在那胡诌，也不想跟他拐弯抹角了，当即打断了他的话，“对方出了多少价，我多付两倍给你。大人刚也看到了，我与小娘子已有了肌肤之亲，姑娘家的清白是天大的事，自是没有再拱手让人的道理。”
郭尽面上却是一副为难的模样，“少主，桉良的规矩得遵守，做生意嘛，讲求诚信，先来后到......”
温珩轻轻晃了晃茶杯，第二次打断了郭尽，“洵江以南的河运，我全数奉上，换她一个安稳......这本是天霖不为外人道的根基，但萧某愿以此争取交换她的清白，足以显示出在下的诚意了。”
郭尽心中一震，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消化着那句“洵江以南的河运。”
......
洵江的船运几乎把持着大缙的经济命脉，郭尽觊觎这块肥差很久了，先前跟明面上的江南曹家缠斗过几回，大都无功而返，今日若不是萧筠自己抖了出来，他还真想不到这炙手可热的曹家竟是那过了气的天霖分支。
阿姌本埋头在他怀里，此刻悄悄抬头看了看温珩，她不知道洵江在哪，却也从郭尽的反应中感觉到了此句的分量。
她本欲转头去看郭尽吃瘪的表情，不料被温珩又轻轻按回了怀里。
这一幕被郭尽看在眼里，火气愈发暴涨。
一个人对她势在必得，另一个人却对他温柔似水。
他只觉得鼻腔里喷出的气都热的吓人，恨不得现在就一刀斩了那只搭在她身上的手。
脑子根本无法理性思考，与她相关的点点滴滴摧枯拉朽般挤占着那诱人的洵江漕运。
......
这么多年，他打着炽帝的幌子四处寻人，手上过的女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都入不了他的眼。
原以为与那人此生再无缘得见，直到三个月前，那佃户笑嘻嘻地提着她来领赏时，他才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她。
一身大大小小的鞭痕，脑袋上还顶着个大洞，汩汩地往外冒着血，羸弱的像只病猫。
明明人都已经力竭，却还是半眯着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恶狠狠地瞪他。
他明知此人非彼人，却还是在那一刻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枯木逢春、失而复得。
后面他已经听不得那佃户在絮叨什么了，转手便扭断了那人的脖子。
顺势接住她下滑的身体，触碰到她的体温时烫得他手一缩，盯着她累极昏迷的睡颜，他压抑住内心狂喜，把人打横抱起就往后院走，而身后心腹却跪了一路求他三思。
他记得那天桉良下了好大的雪，他就这样抱着她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站着，进退失据。
还是章琳那婆子提醒他，女娃娃发着高烧，不禁冻，他才晃过神来，把她抱高了贴了贴脸，温度高得吓人，便想也没想抱着人径直去了后院。
病治好后，才发现她与那人简直是天壤之别，一个是清冷高贵的月，一个是草原发狠的野猫。
他从未见过这么难驯的女娘。
只要她清醒着，便牟足了劲儿逃出去，最后没法子，只得拿迷香长久的薰着。
很多时候他去看她，她都在昏睡，看着她一动不动，他会突然很紧张的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再长舒口气。
他不在乎她哪怕就像活死人般这么躺着，也比在他触不到的陵墓里长眠强。
……
郭尽将那泄愤的杯盏轻轻搁在了桌上，两手交叉搁在腿上，再抬首间似是已打定好了主意。
“少主好气魄，一经出山便为红颜倾囊，郭某自愧不如，但，恕难从命。”
温珩对他的反应也有准备，但却也没想到竟拒绝的如此干脆，揽着阿姌的手指暗暗用了力。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无形的火星子在两人中间噼里啪啦地燃着。
还是温珩先开了口，“郭大人，在下为了体恤大人的规矩已给出了足够的诚意，却不见大人有成人之美的意思，萧某眼拙，看不清是这买主不愿还是大人不肯？大人若是为难，自可约他来此相见，我与他二人当面分说清楚，相信不管是江湖还是官道，定能给我天霖几分薄面。”
听郭尽这般强硬，阿姌气息又不稳了起来，呼吸间呛了风，小口咳嗽了起来。
温珩瞧她咳得脸色都有些微红，也面露了急色，就势抱着人起了身，撂下了一句，“大人，萧某就提前离席了，我这小娘子体弱的很，怪我刚刚猴急，没个轻重，大人若有买主的消息往山庄递就行，人我带走了，洵河以南的漕运权我会吩咐手下奉上。”
罢了，也不等郭尽反应，大步便往外走，伯都反应过来他这是要速战速决的架势，急忙取了大氅抢在前头开门。
手刚按上门栓，便听郭尽在身后道，“那买主，是当今天子。”
此言一出，一屋子的人都没有说话，空气静得掉了根针都能听见。
敢把这种腌臢脏水明目张胆地泼给炽帝，温珩是万万没想到的。
这等于变相承认了当今天子雇人“买姬”。
如此将朝廷之事牵扯进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利益交换，而是关乎天霖山庄生死存亡的大局。
郭尽此举分明是将他逼入绝境，逼他在朝廷与家族之间做出抉择。
阿姌听闻也是吃了一惊，原以为不过是卷入了权贵之间的风流游戏，万万没想到竟牵扯到了皇权。
她开始心跳如鼓，手心很快就被冷汗浸湿，攀着温珩的手指在逐渐收紧，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温珩没有转身，却佯装生气地呵斥道，“大人慎言！怎敢这般冒犯天威。就不怕传到圣上耳朵里，治大人个大不敬之罪吗？”
这层纸捅开了，郭尽反而觉得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自己斟了杯茶，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眼神却不曾离开温珩怀中的女子。
“萧少主，我与你爹那一辈打过擂，如果按江湖的规矩，你该喊我一声叔伯，少主这般重情，郭某自然敬佩，但江湖上讲的却是“情薄纸短，权重如山”，我实是不忍看贤侄因一介风尘女子自毁前程，帝命我暗中协办此事，本不欲与外人道，但贤侄步步紧逼，我实无他法。若是此事我无法交差，贤侄自是也无法独善其身。到时候大不了咱们叔侄二人黄泉路上做个伴儿。”
温珩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
一个是大不敬，一个是抗旨，孰轻孰重，一眼分明。
何况郭尽说的都是实话，半分也没有辱没天威。
伯都对温珩的反应没谱，直接抢身挡在门前，朝着他凝重的摇了摇头，低声道，“师......少主三思！”
温珩的眉心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他这个平素对他令行禁止的大徒弟，此刻毫不退让地提醒他，他不能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天霖少主萧筠，只能是伏身敛性断情根的安平侯温珩。
忠魂未安岂容情专......
温珩又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女子，她一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领，眼角微微垂着，一双眼睛明亮却又湿漉漉的盯着他，恳切又脆弱。
脑海闪过她一身淤紫，尚还奄奄一息便被扔进绮罗池溺死的画面，温珩心中一凛。
无论如何，当场是带不走她了。
郭尽在身后等着看好戏，不料温珩话锋一转，“郭大人说得极是。”
他语气平静，却听不出半点情绪，“既然这女娘与圣上有关，我温某岂敢造次。”
阿姌的身体微微一颤，骤然抬头，错愕地看着温珩，像是被人从高空猛然推下。她的眼睛瞪大，嘴唇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温珩，充满了不可置信。
转身将怀里的人送回桌边，轻轻将她扶正，温珩没有再看她，好似这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交易。
她的手指本能地攥紧温珩的衣襟，指关节泛白，随后又无力地松开。
“大人既说有圣命在身，我自当成全。”
郭尽愣了一瞬，随即唇边的冷笑愈发明显，“少主识大体，郭某佩服。”
他话虽如此，眼底的得意却藏不住，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嘲弄。
温珩微微颔首，袖袍一扬，退开了半步，恭恭敬敬朝着郭尽作揖，“洵江以南的河运，还请郭大人笑纳。”
郭尽端起茶杯，晃了晃杯中浅薄的茶水，似笑非笑地看着温珩：“少主，这份大礼，郭某怕是承受不起啊。”
温珩神色未动，只是低垂着眼，语气分外恭谦：“洵江以南的河运，虽是天霖的根基，但不过是身外之物。若大人有心，萧某以此换得大人缄口，便再划算不过。”
郭尽眼神微微一缩，手中的茶杯骤然一顿。
见他没有应下，温珩又往下弓了弓腰。
“大人，”他话音沉稳，语调里却隐隐透着一丝锋芒，“天霖避世多年，并不欲卷入权贵纷争。今日之事，只愿大人以大局为重，莫要牵连至圣上。漕运之利既能助大人安抚一方，亦可为萧某家族保全清誉，岂非双赢？”
阿姌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抗，期间只是偏头看了温珩一眼。
那冷漠疏离的脸，和刚刚芙蓉帐中玉面带羞的模样交错重叠。
她胸口仿佛被重锤砸下，空荡荡的，连疼痛都显得迟钝。
从温言许诺护她周全，到冷然将她送还郭尽，不过短短片刻......
她自嘲地笑了笑，本应恨他，却发现连恨的资格都没有。
......
两人在周旋酬酢中完成了对自己的交接。
阿姌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无神地望着舞台，比选已接近尾声，摘了面纱的女娘们正不遗余力地展示自己的媚，像是一批待选的羔羊向刽子手展示自己哪块最肥美。
耳边是郭尽爽朗的笑声和温珩平静的回应。
“郭大人，多谢体谅。既如此，便祝大人接下来一切顺遂。”
郭尽哈哈一笑，摆摆手：“少主客气了，不过是小事一桩。”
他转身看向阿姌，眼中带着几分戏谑，伸手将她拉近。
阿姌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很快恢复了平静。
她没有挣扎，顺从地起身，任由郭尽一把拂落了肩头披着的黄润色外袍。
阿姌突然觉得有些冷，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她垂下的手指微微蜷起，掌心被指甲掐得生疼。
郭尽见她迟迟不动，不耐地拽了她一把：“走了，还杵在这儿干什么？”
路过温珩的时候，余光见那月白的身影微动，“草民预祝娘子身安体泰，他日得圣恩垂怜，荣华加身。如此机缘难得，还望娘子珍重万千。”
......
一队人离去，屋里又陷入了死寂。
温珩沉默地坐在刚刚阿姌的位置上，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外袍。
伯都此刻嫌弃自己嘴笨，又痛恨自己刚刚拼死挡在门前。
不多时，门再次被推开，寒风卷着些进来，温翎踏入雅间，瞧见一个二个挫败黑脸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瞧瞧，我就离开了一小会儿，竟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温珩没理他，伯都也不敢吱声，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温翎仿佛没瞧见般，懒洋洋地靠在桌旁的一把椅子上，神秘兮兮道，“猜猜这昭华楼里，除了美娇娥，我还发现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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