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社团负责策划撰写的人员定好了一个镜头,他们借来了谢言新买的大卫雕塑,和那残缺的雕塑一并被借去拍摄了。摄影部的人员设备齐全,热情和效率极高,进行现场拍摄完立马剪辑,上午拍好的素材,下午就能出片。
成片里,我看见了艺术学院的石桥和雪地,雪缓缓地落,大卫的半身雕塑摆在石桥上,远处是一把倒地的黑色大伞,上面兜满了雪。
镜头开始拉进,我看见大卫的面上有一道很深的裂痕。
这道裂痕不断加深,加深。画外音是断断续续的破裂声。
远方响起踩踏雪地的声音,大卫背后走来了一个行人,他的黑色雪靴一直朝雕塑走进,最后捧起了那座雕塑。
但由于来人用力不当,捧起的那一瞬,雕塑那本就不稳固的半边脸掉落下来,跌在了雪地里。
那人似乎没发现异常,而是自顾自地走远了,碎片被遗落在地。镜头聚焦到那块遗落在地上的半块面部碎片上,那碎片似乎有血有肉,在它的裂痕边缘处,缓缓地流出了血液,染红了一小片雪地。
凄恻,却无声。
镜头不断放大,聚焦投影在大卫的眼睛里,投进它的瞳孔里,直到黑幕。
然后镜头一转,黑幕不断缩小,从黑幕又变成大卫的眼睛,从大卫眼部占据整个镜头,变成眼部和周围的轮廓占据镜头,再缩小,缩小到大卫的整个面部。
但这个大卫是完整的。完美的,无瑕的,穆肃的大卫。
一个蒙太奇。
镜头不断缩小,可以发现,大卫已经不在雪地里了,而是转移到了一间华丽宁静的房间里。远处有壁炉在烧着火,发出温暖的煅烧声,落地窗外的雪还没停。
镜头改变视角,不断往左移动,发现对面也有一座相似的雕塑,像一比一复刻的双胞胎。
可这个大卫,面部脱落了一大块。它是残缺的。
完美与残缺,形成一个对比,一个反照。
镜头再度缩小,像解谜一样,观影者可以发现,这座残缺的大卫其实是在镜子里的——这个完美无瑕的雕塑的面部,正好朝向一面极大的复古雕花边框镜子,似乎是在照镜。
但又像是两个空间里的大卫,在隔镜相望。
再一个场景变化,完整的雕塑在到了镜子内,残缺的雕塑却在镜子外。
如此切换,如此反复。
最终的画面,定在残缺的大卫在镜里,而完整的大卫在镜外的这一刻。
片段结束。
大家很合时宜地捧场,鼓掌道好,他们很懂得先扬后抑,先夸赞一番,再说改进建议。
有些人觉得雪地里石膏雕塑的颜色和雪太像了,应该加多点阴影,突出雕塑主体地位;有人认为镜头切换后,房间里的色调不够深,不能体现出温暖的环境……
他们议论着镜内自我与镜外自我,理想自我与现实自我;有人又提议将大卫换成断臂维纳斯……高校年轻学子富有批判精神,各抒己见,充满理想与活力。
我把头转向活动室的窗外。
外面的雪还在下。
***
恰好是周五,所以出校门自由活动的学生较多,有些离家近想回家的人都聚集在校门口等车。
我踏出校门的时候,听见了一阵喧闹。
这种喧闹是我不大喜欢的,它们通常与八卦、热门、曝光联系在一起,其实与以别人的日常以娱乐自己的日常同义。
我本觉得事不关己,但停在校门口的那辆红色超跑在一片花白的天地里,实在太瞩目,而我在那抹红色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超跑里的人降下车窗,对那身影喊了一句,阿言。
一种很古怪的力量促使我为之停下脚步,朝那个方向定定地看去。我很恶劣地,成为构成这场八卦围观的一员,成为平庸的袖手者。
莫树风从车上下来,黑色皮靴踩在了地上。牢狱似乎没有改变他太多,他只是多了点风尘与沧桑,眼底的东西却没有改变。他带着束艳丽的红玫瑰,红得像血。
他是冰天雪地里,唯一的血红。
他的行为让我觉得古怪、异常,乃至于荒谬。
是什么,能让这个男人在饱受牢狱之后,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风花雪月,对着他的受害者。
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多少人认识莫树风,他们只认识莫述。
于是旁观者开始起哄、撮合,他们以为自己在祝贺一段爱情,但我却觉得,他们是在鼓舞一场历时多年的谋害。
可谢言接过了花束,任由莫树风把他揽入怀中。
我不是觉得震惊,而是觉得疑惑,觉得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人间不是童话,不应该有太多的原谅,不应该有太多的重来。
善恶应该是一张由白过度到黑的色彩图,中间应该有一片极难跨越的灰色地带。善恶不是一枚硬币,随手抛一抛就可以立马翻转变样的硬币。
一辆高大的车从远处驶来,停在了人行道旁,上面下来了一个男人。
魏楮堂在朝我走来。
我像乳燕投林一样,毫无思考,条件反射地走进他的怀抱,他低头吻我的额。
余光中,我看见保安遣散了人群,莫树风为谢言开了副驾的门。
视线里,魏楮堂带着我上车了。
两辆车相背而行,我再没见到那辆车。
***
后几天,我忙着课堂展示的PPT、课下论文和社团素材搜集任务,加上还有兼职,一连几天下来,不是待在图书馆就是窝在房里,或者待在店里,直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几天没见到谢言了。
起初我没过分担心,因为他跟我课表不同,我们经常见不着面,而且他时常有实验研究要赶论文,他之前还笑着说想花一半的时间学完别人四年的课程,努力参与突破性研究以求推免保研,我从不怀疑他的理科天赋,所以很少打扰他。
加上那天我的几句无心的话让他情绪不稳定,我知道他心情不佳,不想社交见人。
但直到薛耀跟我闲聊的时候,我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
薛耀偶然间跟我说,谢言上热搜了。
那日莫树风来接谢言那幕不知被谁拍了照,流传了出去,掀起一阵热潮。豪车和名校,是非一出,必引关注,两者相遇,无异于柴薪配煤油,只需一点唾沫之火,便可燎原。
我寻日里鲜少关注娱乐媒体,顶多看些时政新闻。我这下上网搜索浏览了一圈,才发现这把火已经烧了快两天了。
网友们对此评论不一,一些说名校学子代表社会形象,是标杆的存在,应该谨言慎行,这种恋情大肆宣扬,也违反公序良俗;一些又说倡导人人平等,名校学子也是普通人,拥有恋爱自由权,不应过分指摘;亦有些人恶意满屏,狂言质疑他们有什么不轨交易;还有些人直言批判忘年恋和同性恋,认为学校应当承担社会责任,帮助学生矫正取向问题,培养正确价值观……
一时掀起轩然大波。
不知是什么驱动了我,我给谢言打了个电话,却发现他手机关机。我接连打了好几个,都是一样的结果。
我关了手机,把手机反扣在桌上,“谢言在哪?”
“可能……在实验室吧,他没事就喜欢捣鼓仪器,忙起来手机都是静音的。他的教授对他青眼有加,总是会给他放宽权限让他观摩学习。”
我下午没什么重要的课,选修课老师不点名,我想着欠一节课也大差不差,所以随手收了笔记本就往外走。
薛耀在后面跟着,“诶诶,下午两点左右还有课,你不去了?”
“欠一节没关系。”
“那你现在去哪?”
“找人。”
他也手忙脚乱地收东西,嘴里说着他也要去,我没回头,但放缓了脚步。
学校很大,学院间也隔得挺远,我手脚被冻透了才找到谢言常去的实验室,却人被告知说,谢言不在。
我们进不去他们的实验室,只能在最外面等,幸亏他同系学长友善,愿意跟我们多说两句。
“他不跟这个项目了,我们也好几天都没见到他的人影了。”
我听谢言曾说过,这个项目还挺有价值的,我疑惑道:“为什么他不跟了?”
“这个嘛……”
那人朝我们挥挥手,示意我们出去,我们后退了几步,他关上实验室的门,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后,悄声说道:“先前是说好要把名额留给他的,但据说是……Professor对他的对象不满,所以就把他的名额给截了。”
我听罢,简单道了个谢,转身就走。
薛耀在后面抱怨那教授观念陈腐,这哪是对他对象有意见,这是对同性恋有意见,他嘟囔几句后,又跟上我的脚步,问:“我们现在去哪?”
“宿舍。”
我跟他不同宿舍,没来过他们这栋。学校宿舍大门要刷卡才能进,正巧路过有人,我谎称没带卡,请他帮忙刷卡开门。
进去后,我只隐约记得他之前跟我提过一嘴,说他的宿舍在306。
我前去敲了他宿舍的门,开门的人却不大耐烦,他边开门边说:“感情你消停了几天又来闹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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