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
“顾同学。”他总是这样叫我。
一
爆炸案发生时,我正在出差,并没有第一时间收到通知。
闻知他的死讯时,我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酒店,打开指环,一大波消息涌了进来。
乔是第一个打进通讯的。他和我说明了情况以后,陷入良久的沉默,最后语气恳切地劝我节哀。我心脏狂跳,只能发出一声“嗯”。
我挂断通讯,坐在沙发上,好半天没动地方。我迟钝地想:是谁去世了?
……燕绥之吗?
指环不断震动,提示我收到了新邮件。
内容大多是来自老同学们的问候和朋友们的安慰。即使他们的话都在验证死讯的真伪,我也仍抱有一些侥幸。
我抬起手指,想查找更多关于燕绥之的消息,想了解更多关于他的死因,却近乡情怯。
我当即推了眼下所有的工作,赔了大笔大笔的违约金,回到德卡马。几天后,我根据乔提供的地址订了飞梭票,出席了他的葬礼。
一切的不真实感,终究在看见刻有他姓名的墓碑时,轰然坍塌。
我的记忆向从前延伸。
在梅兹大学时,他站在台上演讲,连头发尖都闪闪发亮。偶尔朝我投过来的一个笑眼,随口调侃的一句“顾同学”,能使我恍惚许久。
他可以有很多样子。他可以鲜活而明朗,可以生动而光亮,唯独不该是色彩全无的模样。
在我的幻觉里,周围的一切都坠入静谧的漩涡,天地之间只剩下一张苍白的网,笼住我和他的墓碑。我妄图逃避,又无处可逃,只好静立而视。
我假装平静,和他的遗照对上目光。
面前黑白的照片上,燕绥之依旧冲着我笑,好像在坦然地向我确认:他死了。
我垂下眸子,再没看他第二眼。
二
律所把案子转给了霍布斯,我回来的时候,只来得及领到一份终审结果。
我找了高级事务官,破例从他那里拿到了爆炸案的卷宗。
本案被定性为意外,凶手是个精神患者,除了会负责应有的赔偿以外,他不会承担任何责任。
所以倒霉的只能认命?
所以倒霉的只能认命。
在那段时间里,我几乎将所有类似的爆炸案照单全收。
在某一次的终审结束后,当事人痛哭流涕地握住我的手,向我道谢。
我无言地看着对方的脸,无法给出任何回应。
我有私心。在爆炸案里,我不想输,我想和燕绥之一起赢。
我的办公室和他在梅兹大学的办公室一模一样,谁都不知道。我坐在这里,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
那时候他坐在主桌,我坐在侧边。有次我犯困,他“叮”地给我发了一张速写,上面画着我的脸,题字字迹格外潇洒:
顾同学,昨晚做贼去了吗?
我攥了下手指,再次翻开燕绥之的卷宗。
我理应理性对待一切工作,但只要我一想到这本文件里满满写着他死因的经过结果,就很难读进去。
那段时间我住在办公室里,没踏出过一步。我咬文嚼字地把他的卷宗理了一遍又一遍,一笔一笔记录他遭受爆炸时的所有细节。
到最后,“死无全尸”之类的词汇也叫我麻木。
三
因为连续数日高强度无休地工作,我被强制休假三天。
接到这个通知的时候,我有些无奈,我不知道该怎么澄清,我真的没有把工作当成疏解情绪的渠道,我只是感觉不到累。
三天假期里,我再次收到了乔的通讯。画面中,他的眼神充满关切,善意地询问我最近的状况。我略去一些细节,平静回复一切都好。
他犹豫着,满脸心事地开口,说:“要是别人,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劝慰,但对于你这种性格的人,我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向能言善辩的他,此刻沉默地望着我,叹了口气。
挂断通讯,已经是傍晚。我没有开灯,而是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出神。
德卡马的夏日,夜里总是有风。透过落地玻璃墙,借着路边的晚灯,能看到外面的树木枝桠正轻微摇晃。
我从储物室里翻出一盒火柴。
跳动的明火映亮了我的脸,我一手捏着燃烧中的火柴,另一只手在火苗上缓慢拂过。
细密的疼痛让我下意识地攥紧手指,再张开时,我指尖满是燎泡。卷宗上一字一句关于爆炸的描述,在此刻与我相连。
浴火焚身该有多疼,经历巨大规模爆炸的人是否能感知到疼痛,我不得而知,也无力深思。
他死后三个月,我独自一人守着一簇微弱的火苗,试图与他通感。我维持了三个月的平静,在此刻猝然失态。我彻夜未眠,枯坐整晚。
回忆里的他依旧鲜活,眯起笑眼,揶揄着叫我“顾同学”。
我一向善于蛰伏,不肯将心思告人,现在我望着月亮,却突然很想表明心迹。
古地球时代的人们,常常望月以寄哀思。或许他真的可以听见吗?
月色清辉千里,我在想你。
四
我恢复工作以后,很快调整了作息。我会按时回家,不会再住办公室。
其实睡在哪里都没多大分别,我都不太能睡得好。
梦里是一片浓黑的夜。轰鸣声突如其来,霎那火光冲天,群众发出惊恐的喊叫。富丽辉煌的酒店在爆炸瞬间分崩离析,炙烫的热浪铺天盖地,带着毁天灭地的磅礴气势,吞噬周围一切。
或许身处爆炸的不是燕绥之,而是我自己吧。否则我何至于在梦中,都痛惜到窒息。
他的卷宗里,嫌疑人自述完整,证据链自洽,总体逻辑很完美,是可以原封不动拿去当案例教材的程度。
不管是在谁看来,这都是一场完美的意外。从事故开始到现在,追悼他的人数不胜数,尚存执念的却只有我一个。
我没有实证,也无从下手查起,但我对这场“意外”的怀疑根深蒂固。
因为那是燕绥之,所以我不信,我不信这是一场意外,更不信他的生命会被轻易吞噬。在他“死”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有过动摇,最后依旧愿意相信他会回来。
这世上本没有必胜的定局,但只要他站在那里,就能所向披靡。
他是燕绥之,他是奇迹本身。
五
德卡马入冬不是很早,这一年都快结束了,天气才开始转凉。
我本无意参加这次应酬,只是事务官一再恳请,为了他的工作,我不好推却。
盛大的室内聚会,许多人推杯换盏。我一向少言寡语,不会应付这些无必要的社交,正打算一个人避一避。
菲兹小姐突然快步走来。她很激动,欢快地告诉我说,她看见燕子了。
对,燕子。
在地球时代,燕子并不是稀有物种,但在如今的星际联盟时期,燕子已经很少见了。
她喊我去凑个热闹。我走到观景阳台,发现有很多人聚在那里,正新奇地谈论关于燕子的一切。
我没有凑过去,也没有去看燕子,返身回到室内。
菲兹小姐很可惜,半开玩笑地说:“那真的是很漂亮的鸟类,顾,你真是毫无欣赏细胞。”
我不置可否。
十一月,冬。
距离一级律师燕绥之的死亡日期,已经过去半年时间。
无人知我身负沉疴,余生望燕心如刀割。
我逆着人潮往前走,没回最后一次头。
-
燕绥之:
所以Mr.顾,真是个奇怪的生物。
在针锋相对的那几年,他从不透露自己心有所属,却打算在我“死”后空守孤独,沉默证明爱我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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