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谢洵手指蜷紧,眸子半垂,看进虞枝的眼睛里,黑漆漆的,像是汪了一潭深泉:“郡主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虞枝握了一把汗,心里有些怕,鼓足了勇气:“我知道,你就说答不答应!”
谢洵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
他极少笑,但凡笑,眼睛里神色便如漾开的云彩。
但此时那云彩是阴天的云彩,雾沉沉的。
“若我没记错,前几日郡主还信誓旦旦宁肯出家。”他语气淡了下去,漫声道:“你又在打什么算盘?我警告过你——”
虞枝抹了抹眼睛,哽咽道:“我那时不喜欢你,不代表以后也一直不喜欢你,你不能因一时的印象而认定我一辈子都是那样的人。”
她生气道:“谢叔容你是个笨蛋。”
谢叔容抿唇:“你在骗人。”
“我没有。”虞枝拿袖子抹眼睛,“呜呜呜你欺负人。”
“我不信你。”谢叔容垂眸道。
他站在光里,孤寒料峭,一身疏离,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不可捉摸。
虞枝咬牙,抹了两把眼睛,眼眶红红的,吸了吸鼻子:“我会让你相信的!你等着瞧。”
她还握了握白嫩嫩的拳头。
“嗯。”谢叔容不咸不淡道。
“……”
虞枝折腾了这一番,身子到底弱,有些累,趴在枕头上瞪了谢叔容一眼,气呼呼侧过头去,没一会儿便睡着了。还发出小猪仔一般轻轻的呼噜声。
她的一只手掌心向上,五指纤细,白嫩嫩的,蜷起来放在身体一边,后脑勺圆乎乎的。
谢叔容静静看了一会儿,抿唇,将她轻轻托起来,让她躺平睡好。哪怕对着那副文宗的《千山孤鸟图》,他也没有这样轻,好像稍稍用力,她就碎了。
“我——”他张了张口,又抿直了唇角。
最后他只将另一个瓷白小瓶也放到她手边。
她掌心攥着的,正是方才他给的那个。
他眉眼平静,想到小时候捡到的那只小狗。喜欢的东西,若有人抢,便紧紧叼在嘴里。
*
“公子?公子?”月麓有些担忧,连唤了好几声。
谢叔容皱眉,将手中竹简放下,雪白袖袍垂落,轻柔而干净。
他捏了捏眉宇:“何事?”
月麓捧着一方金丝楠木盒子,有些为难道:“南康郡主又送来东西。”
谢叔容怔了怔,抿唇:“拿走。”
月麓迟疑:“是。”
谢洵目光从那漆黑的盒子上扫过,垂下眸子,盯着竹简上的隶书,目光有些茫然。
这几日停在这一卷许久。
他将竹简放下,起身出门。
“公子去何处?”巫九抱剑跟上。
“不必跟。”
巫九迟疑地看了月麓一眼。
月麓同样疑惑地看着他。
两人目露担忧。
“从南康王府回来——”两人又同时开口。
*
“咕咕咕咕咕……”
与竹林一墙之隔是一间养鸽者的院子,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过墙头,在竹林里啄食。
谢洵停下脚步。
“三公子。”饲养信鸽的童子严肃着小脸躬身行礼。
他要将这些调皮的鸽子赶回去。
谢洵颔首,盯着那些鸽子看了眼,向着院中走去。
一位老者躺在院中晒太阳,手中捏着一只鸡毛掸子,几十只鸽子在地上啄食谷粒,有的飞到老者身上,被老者挥着掸子赶走了。
“去去去。”
“钟伯。”谢洵开口,声音清冷。
“啊呀!”老者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惊得满地鸽子扑簌簌乱飞,羽毛都掉了好多根。
“三公子唉,您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可吓死奴才了,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钟伯拍着胸口,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
谢洵:“抱歉。”
“您都好久不来这院子了。”钟伯道。
谢洵看了眼满地鸽子,道:“路过。”
“那只白头翁呢?”钟伯高兴道,“好多日不见它来抢食,我这些鸽子都肥了一圈。”
谢叔容一怔,有些出神。
他抿唇:“送人了。”
“谁这般得三公子喜欢?”钟伯好奇极了。
谢叔容没有说话,移开了视线。
“那小畜生聪明着呢,知道您喜欢,便无法无天。您太惯着了,这样不好。”钟伯提起那只白头翁便没好气,仗着主子宠没少欺负他的鸽子,活脱脱一个霸王。
“蠢货罢了。”谢叔容道。
“您还不是最喜欢它?”钟伯笑眯眯道:
“这鸟兽啊,天性都是野的,被人这么年复一年圈着养着,便都一样的乖顺了。驯养的乐趣就在这里。”
“不过,三公子您自小喜欢的便与别人不同,那只咬了您的小狗——”
谢叔容抿唇,钟伯也察觉失言,结结巴巴道:“公子可要看看新来的幼鸽?”
谢洵走了一会儿神,想起小时候的事,道:“嗯。”
“前两日刚送来,有只宝石眼的,眼砂中天生一道黑线,聪敏异常,将来定是这一批信鸽中的佼佼者。二公子前两日瞧见,很喜欢。”
谢叔容没有说话。
钟伯引着他穿过前院,梧桐枝叶宽大,细碎阳光洒下,地上斑斑驳驳。
只是,与此处静谧不同,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与另几只啄在一起。
钟伯挥舞着掸子蹒跚赶去,“邦邦邦”敲在竹条筑成的鸽舍上,这样都无法制止它们啄得一嘴毛。
谢叔容缓缓伸出手,抓住那只羽毛尚且稚嫩的白色鸽子。
“咕咕咕咕,咕咕咕……”小鸽子鼓着嗉子叫着,脖子上一圈羽毛炸起来,红宝石一般明亮的眼睛,警惕机敏。
谢叔容静静看着,他将鸽子翻过来,倒过去,鸽子眼睛里桃红砂慢慢流动,像沙子一样。
钟伯失笑:“小时候三公子来这里一待便是一整日,将鸽子翻来覆去看,公子读遍天下书籍,可知晓这是怎么回事了?”
谢叔容盯着鸽子眼睛里流动的“沙子”,抿唇:“天下书籍浩如烟海,没有读完一说。”
钟伯道:“您小时候也是这样说的。若是您都读不完,也没有其他人能读完了。”
谢叔容将手中鸽子放下。幼鸽扑着翅膀一溜烟飞走了。
钟伯道了声:“怪机灵的。”
“打扰了,钟伯。”
“这鸽子您不带回去养?若是留着,可能被二公子带走了。”
“不用。”谢叔容顿了下,“它是信鸽,眼中黑线,天生坚毅,八千里路亦会返回。二哥,不会折了它。”
钟伯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唉。”
他捉住一只幼鸽:“小家伙,你可要争气。”
*
南康王府。
虞枝和碧喜跟地上的“鸽子”大眼对小眼。
她们两人是大眼。
“鸽子”是黑豆小眼。
“它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得了重症?”虞枝伸手拂过鸽子头顶变白的羽毛,神情有些沮丧。
“奴婢没听说什么鸟儿羽毛还会掉色啊?郡主别伤心,万一是染料褪色了呢?”
“怎会?”虞枝不敢相信,“谢叔容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碧喜认同地点头:“谢公子天人似的,这小东西自己染的还差不多。”
她硬着头皮试探道:“这是谢公子的鸟,郡主要不要问一下谢公子?万一有什么事——”
虞枝:“我这就去。”
她伸手一提黄毛,哦不,白毛的爪子,便将整只鸟提到了怀里,拍拍鸽子脑袋:“老实点,不然将你炖了喝汤。”
鸽子在南康王府度过了鸽生中最难过的一段日子,如今已经是一条咸鸽子了。
它老老实实窝着,还用脑袋蹭了蹭虞枝的袖子。
此等卖萌之事若是往常,它定嗤之以鼻。
如今只能含泪做只蠢鸽子了。
虞枝拨弄着它头顶高贵的羽毛,它也老老实实不敢炸毛。
“怎么就掉色了呢?”虞枝实在是疑惑不解。
鸽子鼓着嗉子:“咕咕咕咕咕。”
虞枝捏着翅膀根处,两只手托起来颠了颠,对碧喜道:“这只鸽子变沉了。”
鸽子瞪直了眼睛。
碧喜也过来颠了颠,惊道:“沉了一倍有余!”
她将鸽子翻来转去:“谢公子会不会认不出来啊?”
虞枝睁大眼睛:“不会吧?”
鸽子默默钻进了翅膀底下。
自从那日虞枝假意向谢叔容表白,便再也见不到此人。
她送去的东西也不知是不是丢掉了。
虞枝心里不安,必须得做点什么。
*
“郡主,小心点。”碧喜悄声道,紧张地向四周张望。
虞枝趴在墙头:“谢叔容好像不在怎么办?”
碧喜抱着鸽子,吓得要死了:“郡主,我们改日再来吧,若是被谢府抓到就完了。”
虞枝不肯:“再等等,若是他出去了呢。”
“什么人?”月麓整理了屋子出来,目光倏地望向墙头,犀利而寒冷。
虞枝一个激灵,拍了拍胸口,喃喃:“月麓好凶啊。”
上次谢叔容飞叶穿树的教训在前,虞枝不敢拿小命开玩笑,忙伸出手挥了挥:“月麓,是我呀!”
月麓眸子一松:“郡主?”
她飞身而上,将虞枝抱下来。
“还有那只鸟。”虞枝指着墙下的碧喜。
月麓又将碧喜接了进来。
巫九抱剑进来,见到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郡,郡主?”
虞枝提溜着黄毛:“你家主子呢?”
月麓与巫九面面相觑:“主子出去了。”
虞枝有些失望:“本郡主特意来找他的。”
谢叔容推门而入,听到这话,手指蜷了蜷,他淡淡道:“郡主找我有何事?”
虞枝眼睛一亮,将鸽子举起来:“你看,这只鸟的毛掉色了!它是不是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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