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京都长街。
自摇光上神封下人魔两族的封印大阵后,人族便获得了数千年来的喘息空间,得以绵延了历朝的欣欣向荣,到了本朝,更是空前繁盛。
虽然当今圣上行事偏激,高度集权,但对比起当今对吏治的严苛,人治算得上宽免,因此,酒肆旗招,鳞次栉比,瓦舍、勾栏、乐坊,比比皆是,街上明灯高悬,沿着官道绵延开去,犹如一条不熄的灯河。
长街的中央是在京都贵族之中新近好去的乐坊,名为”月华浓“,听闻其中歌伎奇绝,一曲歌毕,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也有人传闻说里头的歌伎伶人无分男女,个个形容妍丽,只要你喜欢,必能寻到心中人,是为红尘处的忘忧乡。
月华浓近期最受追捧的伶人扶容公子房中,一青衣人支手抵着额角,半阖双眼,指尖捻着一个酒杯,下意识地随着那伶人公子的琴音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原本在奏琴的扶容公子借着垂首抚琴的姿势,悄悄抬眼望着那个青衣人。
青衣人的长发用同色的发带松松地半挽起来,随动作滑落下去的宽大袖摆露出了半截苍白的手骨,只是那皮肤白得几乎失去血色,倒像是长年匿在照不到阳光的黑暗里。
那人形容长得文气,但眉眼间却似乎有几分妖异之气,衬着他眼下的泪痣,竟莫名有些让人无法直视。
“怎么停下来不继续弹了?”
那人没睁眼,只是将酒杯里的琼浆一饮而尽,慢条斯理地问道,扶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看打量那人入了神,手中弹奏的动作竟停了下来。
扶容大着胆子往上一抬眼,冷不丁对上一双冷若寒潭的眼瞳,里面像是除了死水外什么都没有,又像是在水下蛰伏着一只随时要扑出来噬人血肉的妖魔,让人不由得心生战栗。扶容被惊得指尖下意识划了一下琴弦,琴身发出冷肃的铮然琴音。
“小......小的斗胆窥视大人,还请大大大人恕罪。”
扶容被瞧得心中一惊,额角竟沁出细密的汗意,巨大的压迫感压得他不由得膝盖,跪了下来,祈求青衣男子的宽恕。
那青衣男子似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又像是神思浮动,什么都没听见,只在扶容眼底露出再明显不过的畏惧时,身形倏然一动,下一瞬便落在了扶容面前,猛地捏住他的下颌,神色像是陷入了什么往事中一般,凌乱又狂然,轻声说道:“你是在怕我吗,他的眼睛,从来不会出现这种害怕我的神色。”
闻言,扶容颤抖得更厉害了,任凭青衣男子捏着他的下颌,都快要掐出红痕了,也翕动着眼睫,嗫喏着不敢说话。
“你说,你这双眼睛,我取下来,是不是就不会怕我了,这就更像他了。”
“君上,属下有事来报。”
就在青衣男子的指尖快要触上扶容的眼睛时,房门外隐约传进来一个木然的男声,青衣男子闻言,倏然放开了扶容,有些遗憾地收回指尖,摩挲了一下指尖,原本被他攥在手里的人就这般随意被他丢在一旁,转过头对门外的人懒懒说了声:“进来吧。”
扶容如获大赦,像是在冥府边缘走了一遭那般,汗湿重衫,只紧紧拽住松开的衣领,面容苍白地大口大口喘气。
门外的人应声推门进来,一双眼死水般的黑沉,仿佛被摄神取魄一般,那人绕过瘫倒在地的扶容身边时,脚下顿了顿,向青衣男子拱手问道:“君上,这人......?”
听闻对方提到自己,扶容神识倏然回拢,身体猛地抖了抖,颤声连不迭地说道:“小......小的这就走,这就不打扰大人们的交谈。”
言罢,连赏银都没讨,便软着腿退了出去,还眼疾手快地掩上了门。
属下见那凡人退了出去,行到青衣男子面前,再开口时,称呼便已经变了:“魔君大人,根据潜伏在人间的‘影’来报,人族的修仙世家内有接连有多起神秘死亡或失踪事件,同时在最靠近人魔两族封印边界的澶渊出现不明魔息波动,‘影’去探查过,似是有人族禁术器人的痕迹。”
“器人......”青衣男子,或者说是魔君月东楼,闻言眯了眯眼角,饶有兴味地说道:“说起魔怔,人族可一点都不比魔族少啊。”
下属垂首跪地,不发一言。
“你把这袋带给澶渊的影,让他们想办法将这袋子里的残魂点入每个器人之中,等这批器人被摧毁时,嘣。”
月东楼指骨微动,窗边立着的细颈花瓶便被他的灵力凭空震碎,只见他唇角微动,做了个爆炸的口型,勾了个看戏似的笑意,继续说道:“算我送人神两界的一个小礼物吧。”
离开月华浓时,夜已经深了,但这几日京都解了宵禁,人世还浮动着一片喧闹声,明灯如点点萤火落入人间,像一条倒映着天空的银河。
月东楼便这般拖着宽大的衣摆,从高阶上拾级而下,夜风灌进他的袍袖间,吹得鼓胀起来,晃眼看去,不像魔君,倒像是什么九天下来的仙君。
街上似是有人发现了他,远远朝他喊了一声,便兴冲冲地跃上台阶,一把揽住他,像是什么极相熟的模样,来人穿了一身制式长袍,绣着家族暗纹,看起来是某家修仙世族的子弟,那人揽着月东楼的肩膀晃了晃,不怀好意地调侃道:“没想到啊,你小子平时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也会来月华浓这种地方啊。”
时间回到现在,澶渊,阮家后山。
都说冲动是人一生之敌,宋浅言方才终是压不住内心的躁动,在欲念的怂恿之下吻了上去,逞了一时之勇,将一直积压着,以至于快要摇摇欲坠的浓稠爱意都诉诸唇齿之间,所谓理智,终究是溃不成军。
宋浅言盯着顾珩水红的唇角,神思昏聩。
倒是顾珩,被宋浅言突然袭来的吻打得方寸大乱,心防寸寸失守,在一片识海空白之间,他只能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卸下利爪的野兽,只能任由宋浅言握住他的后颈,在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汹涌情绪中束手就擒,挣不脱,也逃不开。
直至二人分开后,甚至鼻息间还拉出些暧昧难明的气息,顾珩还是没能从那突如其来的一吻中回过神来,只余下指骨在宽大的袍袖下寸寸收紧,直至骨节泛白,像是在竭力忍耐些什么。
自年少到现在,将近十年的年岁里,顾珩冷静又清醒地知晓,自己是如何无望地喜欢着面前的这个人,像飞蛾扑火,像穷途末路。
只是到了近来,越与之相处,越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妄念——有没有可能,我赌一次,也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会对我报以同样的感情,但真到了这一吻,顾珩却害怕了。
就像失明的人见到光明,饥渴的旅人见到绿洲,运气出乎意料的垂怜,倒像是一场不真切的梦,让人无端害怕这是一场镜花水月,那些美丽的好运气,竟不敢去触碰分毫。
因此,在宋浅言尚陷在唇齿相触时回不过神来,顾珩便先收了那些依循本能所流露出来的贪恋和独占的目光,硬是从意乱情迷中先抽离了出来,甚至还能哑着声线调笑道:“怎么,是归梦让你昏了头,把我当成哪个姑娘了吗?”
此言一出,宋浅言也不得不从那些乱七八糟,越来越过分的旖旎情思中回过神来,感受到掌下的人有动静,手下的动作快于理智,瞬地就握着对方的后颈,隐隐带了些禁锢在自己怀里的意味,凌乱,却又坚定地说道:“没有别人,一直都是你。”
宋浅言嗅着顾珩颈间因为体温升高而越发明显的凌冽气息,神魂被狠狠拿捏,甚至有些颠倒错乱的意味,急切地说道:“阿珩,我喜......”
那一句带着心头热血的“喜欢”还滚在唇齿间,顾珩蓦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宋浅言,或许这几个月我们几乎都待在一起,也一起经历了一些生死,或许会让你有些迷惑,将这些因危难中而产生的心跳,误以为是我带给你的心动。”
顾珩说这话时,唇角还带着些微濡湿的水光,眼角还染着一点情动的红,但此时看起来如此冷静,如此的......不近人情,仿佛那个方才因为亲吻而不由自主发出些无意义的呜咽声不是他一般。
只见顾珩带着点积雪般冷然的姿态,继续说道:“我希望,你能分辨清楚,免得.......幡然醒悟,继而后悔。”
我以一颗不悔的心待你,希望你也同样不会后悔。
“......好。”
宋浅言垂眸良久,似是在想些什么,松松握在顾珩颈后的指骨一直在微微颤动着,最终,对顾珩的回护与尊重还是战胜了躁动的本能。
再抬眼时,眼底的迷乱与狂热全然褪下,宋浅言又恢复了平时那副不着四六的模样,他终是将手从顾珩的后颈上拿了下来,藏在垂落的袍袖间,捻了捻指尖,像是在贪恋着什么温度,轻声笑着说道:“好,我答应你,我会想清楚,但是阿珩,我希望你知道......”
只见宋浅言抬手将顾珩散落的鬓发拢到耳后,指尖虚虚划过他的耳廓,附身向前,轻声说道:“无论我想千遍万遍,这个答案还是不会改变。”
宋浅言话语间的侵略意味太浓,逼得顾珩蓦地睁大了双眼。
此时,甬道的深处传来细微的刀戈声响,听着像是越来越多的器人汇聚在一起,终是惊动了这两个明明上一瞬还在唇齿相依,现下便看似在无故对峙的人。
顾珩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的位置望去,又像是借着动作躲开了宋浅言的触碰。
宋浅言笑了笑,收回手,也不恼,抱臂靠在石壁上,好整依稀地说道:“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这些倒霉的器人像是在为什么而聚集了。”
闻言,顾珩皱了皱眉,硬是偏着一张脸,头也不回地和宋浅言说:“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早知道会到这般境地,就不进来了,顾珩叹了一口气,果然这宋浅言发起疯来,真的是令人招架不住啊。
——也不知他是难以招架宋浅言这个人,还是难以招架宋浅言那份已经剖得明明白白的,带着滚烫血气的爱意。
甬道冗长,沿路只燃着用术法加持过的长明灯,烛火幽微,被从石壁缝隙中漏进的夜风吹得摇摆不定,在前后行着的二人脸上落下深浅明灭的暗影,看不清二人面上的形容。
沉默间,蓦地听到一声“叮”的响铃声,如一层薄薄的涟漪在虚空中漾开,明明只是一声铃响,却像是带着某种不详的意味,让人毛骨悚然。
在他们身后,看不见的绵长黑暗里,一阵拖着走的脚步声轻微响起,几乎要和风鸣糅杂在一起,听得不甚真切,但他们是何等耳聪目明,几乎在脚步声响起时,宋浅言便拉着顾珩闪身进了一个夹角处,顾珩默契地顺手在他们俩身前落下一道隔绝生人气息的结界。
只是动作仓促间,顾珩也没察觉到现下二人的姿势是何等诡异——他直接整个人覆在了宋浅言身上,双手因为要保持平衡,下意识地撑住,却没料到正正将宋浅言围在两臂之间,无心插柳,却做了个极其暧昧的围困姿势。
顾珩心里:“......”
宋浅言心里:“妙啊妙啊。”
“阿珩,你是在对我投怀送抱吗?”
宋浅言眨了眨眼,带着些无辜的意味朝顾珩笑了笑,摊了摊手,继续说道:“或者我对你投怀送抱也行。”
“......闭嘴,你。”
顾珩像是无法忍受那般皱眉闭了闭眼,脖颈旁筋骨微微浮现,衬着冷白的皮肤,惑人得紧,宋浅言不得不用指尖掐着掌心,才克制着自己没做出那些昏了头的事,只听见顾珩压低声音,咬着后牙道:“别的事,出去再说。”
宋浅言窸窸窣窣狗狗祟祟地探到顾珩的腰际,捏了一下,当时回了声好。
这一捏,顾珩差点就想把人给扔到器人之中。
待又一行器人从他们面前拖着步子走过时,顾珩侧耳听了听外头的情况,确认甬道的那头再无任何动静时,回过头来,就着两人的动作,附在宋浅言耳边轻声说道:“此处所有的器人大概都往中间的洞穴那里去了,我们也去看看。”
说罢,便直起身子,拉开与宋浅言之间原本极近的距离,望着前方说道。
“好,我们也去看看宋晋言到底在搞什么鬼。”
甬道不长,很快便走到了尽头,越靠近洞穴中央的石室,铁戈声、咬噬声、吸吮声便更加浓重,各种令人毛骨悚然脊背发麻的声响,被洞穴的回声无限放大,不用细看,也能在脑内想象出,里面是何种可怖的阿鼻地狱。
“你说这些器人又不是活尸,本就由兵器炼化而成,无痛无觉,它们到底在吃些什么。”
宋浅言并肩走在顾珩身边,稍稍偏过头去,低声说道。
“我一时也无甚头绪,但肯定是些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就是了。”
顾珩自听到这些黏腻的响声后,皱起的眉心就没松开过,只见他悄无声息地将霜津召出来握在掌中,鹰隼一般盯着前方厚重的黯色,压低声线继续说道:“你心口上还带着上,小心为上......”
一句“小心为上”尚未说完,顾珩便被眼前不似在人间的景象惊得心尖狠狠一跳,怔愣在了原地,连跟在他身后,什么吊诡场景都见过宋浅言,也被惊得暗暗倒吸一口气——眼前的境况说不上恶心,甚至还带了些诡异的美感。
澶渊地处极北,多高耸山地,山腹极大,因此现下目之所及的洞穴空间也几乎要看不见尽头,洞穴内开满了血色的彼岸花,花枝勾连,荧蝶闪烁飞舞,晃眼望去,这片开得繁盛的彼岸花在黯色的掩映下,宛若一池翻滚的血水。
但让他们惊疑不定的,不止如此。
宋浅言和顾珩二人,修习多年,目力极佳,在夜里也依旧看得分明,这片仿佛在冥界蜿蜒开上来的彼岸花,竟是开在一堆堆骸骨之上!
这些花泥,有的已经化作森然白骨,有些却还在半**的状态,破败的血肉附在骨架之上,连内脏都隐约可见,但这一具具骸骨之上,那些荧白闪烁的蝶,正是由骸骨四散的灵力幻化而成。
而那些器人,便在一旁没有意识地扑杀噬咬着这些灵蝶,甚至有觉得不够的,还趴在骸骨之上,吸食着骸骨残存的灵识,甚至发出阵阵类人的满足声。
“所以刚刚那个铃声,是召集这些器人到一处,进......进食吗?”
像是不忍再直视一般,顾珩转身回到甬道内,靠着石壁,以手覆眼,轻声说道:“那些为器人赋灵的修士,不仅自戕将操控全让渡给宋晋言,尸首还在死后化为花泥,残存的灵识供器人继续吸食。”
“不仅如此,我方才看洞内的情况,那些骸骨.......”
宋浅言像是想起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场景一般,将那股恶心欲吐的感觉咽了下去,才继续说道:“那些骸骨,多半是那些自戕的修士,骸骨**的程度不一,说明宋晋言他......”
提到兄长的名字,宋浅言自嘲般地嗤笑了一下,声线喑哑道:“说明宋晋言他,一直都在招募那些死士,从未停歇。”
“你......”终是狠不下心,顾珩握了握宋浅言的手,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给他力量。
说完这句话后,宋浅言一直未再开口,顾珩一边握着他的指骨,一边分身留意着那边在“进食”的器人,以防它们完成进食后暴动起来,将二人围困其中——毕竟“进食”完的器人,谁也不知杀伤力有多大。
蓦地,宋浅言抬起头来,反握住顾珩的手,疲惫而又混乱地低声说道:“阿珩,我要毁了这片器人。”
顾珩闻言,惊道:“你疯了?这么大片器人被毁,你兄长肯定能察觉到。”
“疯了?”宋浅言咬着后牙,眼眶猩红一片:“我要当面看看,是谁真的疯。”
俺不中了,怎么这就50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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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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