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乾坤气定,千家万户都已熄灯酣眠,正是人世间阳气最弱之时,窗外鬼影幢幢,风吹过树林间,发出沙沙的响声。
阳旻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正在运笔批文书的手猛然一抖,在白纸上飞舞了一道,留下一条浓墨。
“真是见了鬼了。”阳旻叹了口气,把那页纸撕下,揉成一团丢进了废纸篓。
“来生意啦,来生意啦。”一只木制乌龟从黑夜中飞近,停在窗台上,对着端坐在案边的阳旻叫嚣道。
乌龟通体墨绿色,虽是木制,可皮肤纹理分明,泛着细腻的光,不由得让人感慨一句巧夺天工。
它还在不懈地停播报着语音,阳旻却一把捂住它的嘴,威胁道:“你要是再大惊小怪,我就把你大卸八块,炖汤喝,还要加你最讨厌的鱼腥草。”
乌龟瞬间好像被丢进冰窖,浑身一僵,然后磕磕巴巴地说:“不要……鱼腥草。”说完后便如死机了一般,再也没有一丝动静。
阳旻没有急着会客,反而不慌不忙地点了一支香,研起墨来,他要把那份文书补全。
鹅梨帐中香燃尽了,阳旻的墨还没研好,他叹了口气,暂且把墨条搁在案几上,起身朝前屋去,准备会见这位深夜来访的客人。
庭院古色古香,虽然位于现代闹市中心,但却幽静雅致,看起来是这喧嚣人间里的一份安宁。阳旻快步走过,惊飞了幽径旁的寒鸦。
一进前屋,阳旻就知道这位神秘的客人为何要挑在深夜造访了。
他的打扮实在不像现代人,头顶扎一块粗布方巾,身穿蓝褐色麻布短衫,身上的衣服看起来久经岁月,布料被磨损得不堪风尘。
再看他的脸上,脸颊毫无血色,一片苍白,像是纸扎人一般一戳就破,最重要的是,本该是一双眼睛的地方空无一物,只剩下眼眶和深不见底的黑洞。
作为执阴掌阳的司命,阳旻自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也不觉得奇怪,很淡定地打了声招呼。
“阁下有何贵干?”
那人听见阳旻的声音,露出一丝惊喜的表情,虽然这表情在他脸上显得有些惊悚。
“这儿的可是东除司阳旻?”他的声音晦涩干哑。
“是的,你找对人了。”
“大人,求您帮我!”
“我有我的规矩,我这儿是人间办事处,只做活人的生意,可从没听说过死人能从我这儿讨到好处。”阳旻拿起一根毛笔转着玩儿,笔杆在指尖飞舞地打起转来,他的目光在那人全身上下来回逡巡着。
“求求大人,让老奴再见公子一面吧。”听了阳旻的话,那人朝着阳旻的方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不停地在地上磕头。
阳旻一挥手,一道暗绿色的光波挡在了那人的额头和地板之间,他脸始终是苍白的,早就已经磕不出血来了。
“你走吧,我帮不上忙,这是我的规矩。”阳旻负手而立,丝毫不管那人胡言乱语的恳求。
“大人,老奴求求你,老奴愿意用尽阴寿和大人交换,老奴只是想最后再见一次公子。”他整个人都快趴在地上,卑微地诉说着自己的衷肠。
“不行。”阳旻从旁边大步跨过,把那个在黑夜里涕泗横流的老奴独自留在黑夜里。
阳旻压根儿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他是人间办事处的处长,凡人的事儿才是他该管的,至于其他的事,他懒得插手。
当下重要的是把那份文书补齐,他提笔蘸了墨水,在宣纸上落下蝇头小楷,一旁的鹅梨帐中香从头开始燃烧,在黑夜里发出微微荧光。
空气中弥漫着不知何物燃烧过后的气味。
一个时辰后,阳旻合上了文书册,远方天际翻出一抹鱼肚白,再过了会儿,橘黄色的霞光被拉长延伸成了一条线,天色将明。
阳旻和衣卧榻而睡,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稳有节奏,不管窗外鸡鸣与风声,他睡得倒是安稳。
潘若琰推门而入,所见便是阳旻酣眠的景象,他的睫毛微微轻颤,仿佛在做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其实,阳旻正在做噩梦,他梦见归子现出了本体,驮着他腾云驾雾,好不快活,正在兴头上时,东海龙王却宽袖一挥,天空中顿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乍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通通往他俩脸上招呼去了。阳旻被风沙迷了眼,只好伸手去揉眼,风猛地一掀,阳旻脚下打滑,从归子的背上坠落下去。
坠落感和失重感裹挟而至,阳旻闷哼了一声,逐渐从迷梦清醒过来。
他缓缓睁开眼,微微偏头,发现床边立着一道人影,黑衣翩翩然,长发微微束起,束着一道墨色的抹额,耳上悬着蛇纹小坠。
这人他是认得的,这是圳业王手下的得力干将,和他东除司齐名的西除司潘若琰。
虽说是齐名,可人家西除司深受圳业王青睐,是圳业王放在手边着力培养的人才。阳旻自己散漫惯了,过不得那种被圈养的生活,老是一副傲慢不羁的派头,不受圳业王器重也是应该的。
潘若琰注意到了阳旻的目光,一步步朝他走来。
“东除司可清醒了?”潘若琰露出了狼犬般的微笑,蛇纹小坠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晃着。
阳旻坐起身来,整了整衣襟。
“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大人客气了。”潘若琰背过身去,负手而立。
“大人不妨明说。”阳旻见不得潘若琰这副卖关子的样子,看了心烦。
“既然大人这么爽快,我也就直说了,昨日夜里,可曾有什么苦主来找过大人。”潘若琰转过头来,一手缓缓捻着小蛇耳坠。
见潘若琰这样说,阳旻心里已经有数了,估摸着是那位老者整了什么幺蛾子出来。
阳旻摊手,无奈道:“如果阁下是为了此事而来,那恕在下无能为力。”说着,阳旻准备转身出门,潘若琰却挡住了他的去路。
“大人且慢,我当然知道大人有大人的规矩,只管人间与永生,可若是这次的苦主你非帮不可呢?”
阳旻冷哼一声道:“大人,你可知我平生最恨人威胁我。”
一瞬间,狂风骤起,庭院内飞沙走石,喧腾不息,木窗被气流掀开一道口,发出“哐当”的声音。
二人的衣袂却不曾有舞动半分,两人只是在暴风中无言对视,眼神激荡,在半空中闪出无形的火星。
潘若琰嘴角勾起,很真诚地笑着说:“大人,何必动怒,你看了便知。”
只是一瞬呼吸间,光阴陡然流转,像沙粒倒漏一般,时间来到了几个时辰前。
这是西除司潘若琰的过人之处,可以掌控时间。
阳旻随着潘若琰来到几个时辰前的圳业王殿前,那个无目老者正跪在殿前,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一边磕头,一边嘴里念叨着什么,他已非活人之身,外界对他造成不了伤害,可他不知怎的,竟生生把额头磕出了裂隙,黑色的暗纹如蛛网般笼住他的前额,暗绿色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渗出。
最后一磕,他就再没起来了,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副泛着金光的卷轴。
到这里,画面戛然而止,二人又回到了阳旻的卧房。
潘若琰饶有兴致地笑着说:“大人,你想知道卷轴里是什么吗?”
“没兴趣。”阳旻转身便走。
潘若琰打了个响指,阳旻的身形连同时空瞬间静止。
“大人,想走也要等一会儿吧。”
阳旻气得牙痒痒,这无耻下流蛮不讲理的混蛋!奈何他为人所控,讲不出话来。
“你可知那老者已与圳业王立下灵状,灵状上说:‘以吾之残朽,吾之败血,吾之往生,吾之精魄,与君结愿,若愿违,则君殆吾销,生生为鬼魂。吾愿与吾主,共期一会'。”
说到后面时,潘若琰早已不是笑容满面的样子了,他的面色显得有些凝重。
“再者,圳业王听说大人你最近似乎有点懒散,婉拒了很多苦主吧?这可不应该啊,为凡人办事可是我们神官的本分。”潘若琰补充道。
所幸阳旻还能冷哼一声。
“大人,你作何看法呢?”潘若琰解开了阳旻的禁锢,想听听他怎么说。
阳旻不再执意要走了,只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老者可是要拉我陪葬?我不介意,甚至很乐意,只是没有人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潘若琰再也端不住架子了,他清楚阳旻的性子,像一块顽硬的冥石,对付阳旻,以硬碰硬是不行的。
潘若琰走近了些,语气变得十分乖巧,甚至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东除司大人,你就不能看在他们主仆情深的份上破例一次吗?那老仆舍了一切,舍了生生世世投胎为人的机会,只是为了见他主人一面,这样的情深至笃,东除司大人不觉得感动吗?”
阳旻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但这抹犹豫很快就被一层冷漠冰霜所覆盖过去了。
“归子,送客。”阳旻对伏在窗边的乌龟说道。
归子抻了抻脖子,将四肢从龟壳中伸展出来,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不劳阁下费心了,我自己走。”潘若琰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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