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若琰离开后,这座小院便又重归平静,仿佛不曾有人来过一般。
阳旻自斟自饮,将壶里的凉白开喝了个精光。
喝到最后一杯时,阳旻撂了杯,把窗边再度陷入酣眠的归子抓了起来。
归子满不高兴地抱怨道:“大哥,你这是要干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阳旻轻拍了一把龟壳道:“为主人排忧解难不是你分内的事吗?你的岁数长着呢,不差这一会儿睡觉的功夫。”
归子仰躺着,用爪子挠着头,满目了然地说道:“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心里其实是想帮他的吧?”
阳旻摇了摇头,叹道:“这次不一样。”
归子翻了个身,一跃跳入了阳旻怀里。
“主人,如果哪天你快死了,我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也要见你最后一面。”
“真是承您吉言了,不过咱俩之间,说不定是谁先送谁走呢。”阳旻把归子抓起来,撂在桌上。
他接着说:“其实,我也不是不想帮他,只是……”。阳旻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只需要用灵签带他进永生之境就行了吧?”
“问题就出在这儿,灵签炸了。”阳旻淡然道。
归子差点没从桌上摔下来。
“怎么会这样?我跟你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吧,你最近状态不好吗?”
灵签是委托人和司命结缘的契约,蕴含东除司的灵力,坚不可摧。
更何况,灵签是阴阳两界的通行证,没有灵签,是根本进不了永生之境的。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昨天晚上,阳旻终究还是心软了,于是以自己的修为为契,缔结了一根灵签。
一根金色的签在半空中漂浮着,阳旻刚要伸手去接,它却陡然炸裂开来,只留下金色的粉末漂浮在半空中。
归子宽慰阳旻道:“不碍事的,兴许只是意外呢,别担心。”
“但愿吧。”窗外天色通明,风平浪静。
“诶,好像来人了。”归子感应到了什么。
“接客吧。”归子飞上阳旻的肩头。
这次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戴了一副金丝眼镜,浑身散发着儒雅的气质。
“您好。”孟至上敦笑着伸出右手。
阳旻朝他点点头示意。
“直入主题吧,说说你的委托。”
孟至上不尴不尬地收回右手,微笑着说:“我想……再见一次我的爷爷和曾祖父。”
“死者姓名,生卒年,生辰八字。”
“孟世血,乙未年,辛巳月,甲午日,辰时。孟尚志,乙卯年,甲申月,戊申日,寅时。卒于……”孟至上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
阳旻一边在通灵簿上快速检索,一边说:“若是两位卒于不同时日的话,需得两支灵签,你的阳寿……”
“卒于壬寅虎年,丁未月,乙丑日。”孟至上终于说出来了。
阳旻的手指一顿,抬头看了孟至上一眼。
镜片后的眼眶微微发红。
逝世于同一天?阳旻心想,看来是非自然死亡,不是天灾就是**了。
阳旻指尖翻飞,掐了个诀,便见一道金光浮现在半空中,逐渐凝成了一支签。
那支小巧精致的灵签乖巧地躺在阳旻的手掌里,阳旻咬破指尖,一滴殷红的鲜血滴落,顿时间金光乍泄。
阳旻指尖一弹,三点金光飞入案上杯盏之中,盏中盛着的正是东除司秘制的丁香清酒。
孟至上很痛快地喝下三杯酒,清酒过肚,也算是与东除司定下了某种契约。
“孟至上,准备好了吗?”永生之境的通道即将打开,阳旻会陪同每一位委托人一同前往。
“我等这一天,等了好多年。”孟至上郑重地点点头。
灵签散发出的金光逐渐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光团,阳旻伸手,将光团撕成两半,一个深蓝色的洞赫然出现在眼前,洞被撕裂得越来越大,直到成为一扇门的模样。
“走吧。”
阳旻也记不清楚,这条路自己到底走了多少次了,还未到入口,所以去路是一片黑暗,幽深不见五指的黑,像是笼罩在人心上的迷茫。
“大人……”孟至上支支吾吾地说。
“嗯?”阳旻托起一颗碧绿的夜明珠照亮。
“等进了永生,那个签,大人留着也无用吧?”孟至上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阳旻满不在乎地点点头说:“确实没什么用。”
灵签仅仅是通行证,只要一息尚存便可畅通无阻。
“那大人可以把灵签给我吗?”孟至上眼里满是期待。
阳旻皱了皱眉,狐疑地问道:“你留着做什么?”
孟至上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哦……我想着留个纪念,算是对祖父和上祖的纪念吧。”
“行。”阳旻很干脆地答应了。
前方有小洞,仿佛若有光。
进洞后,又是另一副光景。
一位红衣女子坐在入口处的案几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里的檀香木扇,见阳旻来了,女子妩媚一笑。
“又见着大人了。”
“好久不见,将离城主近日可好,在下公务在身,难得一叙,只便日后再聊。”阳旻淡淡地道,把灵签递给将离。
将离苦笑道:“你哪回不是这般同我说的。”
将离木扇一挥,一道虚像便出现在半空中,画面里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岁数长些的老人,二人正在塘边抓河虾。
孟至上难以自制地叫出了声:“祖父!上祖!”
“别叫,他们听不见的。”阳旻在心里叹了口气。
将离依旧笑着,站起身来摇摇靠到阳旻身侧,把灵签还给阳旻。
“大人,永生之境阡陌交通,古今纵横,你是知道的。我送大人去到目的地后便看不到大人的动向了,待到苦主完成心愿,大人便以灵签唤我,我再将大人送出来便是。”这段话,将离对阳旻叮嘱了无数次。
永生之境的构造复杂,从古至今,从乡至城,领域宽阔,更像是一国,百姓在此安居乐业,过着与生前几乎无异的生活。
东除司阳旻和苦主一同进入后,将离便会切断这头与之的联系,这是为了给苦主一点私密空间,让苦主能够更好地共情。
于是在这偌大的永生之境,将离便再找不到阳旻,若想出来,便得依靠灵签的气息。
“多谢城主提醒。”阳旻向将离微微点头,说完,又看了一眼孟至上,孟至上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有劳城主了。”阳旻道。
将离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木扇一挥,阳旻二人便化作一道白光,倏然弹进了虚空之中。
再次脚踏实地的时候,阳旻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是真实的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又不是完全看不见,至少他能看见远方矮房里若隐若现的灯光。
“到了。”阳旻说道。
孟至上的声音里溢出一丝难掩的激动。
“对……到了。”
阳旻托起夜明珠,荧绿的光亮把他二人的脸照得有些赫人。
脚下的路是最原始的泥巴路,走起来甚不平坦,路旁斜歪着一根电线杆,摇摇欲坠,一侧的鱼塘混浊静谧如死水,如同这天色一般暗沉。
纵使窗外寒鸦声嘶喑哑,屋内的灯光依旧暖融融。
阳旻看见屋里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打着哈欠,摇头晃脑地说道:“爷爷,今天能不能不去上学,风好大。”
这是幼年时的孟至上。
深秋初冬,烈风吹在面上就如同刀子刮过一般。
孟尚志正给孟至上准备早饭,听到孟至上这样说,面色严厉地瞪了他一眼:“给我好好上学去,我每天送你去读书,为的就是你好好学习,你可别动歪心思。”
闻言,孟至上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说:“好吧,去就是了。”
孟尚志端上一碗泡好的豆奶,一碗泡面,这就是二人的早餐了。
孟至上吃鸡蛋配豆奶,孟尚志只吃一碗泡面。
“爷爷,你为什么不吃鸡蛋?”孟至上看着爷爷单调的早餐,发出了疑问。
孟尚志风卷残云地吞咽着泡面,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爷爷不爱吃鸡蛋。”
“那我想吃泡面。”孟至上指了指孟尚志的碗。
“小孩子不能吃泡面,只有大人才能吃。”孟尚志卷起最后一夹泡面,碗里连口汤都不剩。
“好吧。”孟至上有些委屈地低下头,用调羹一勺一勺地舀着豆奶。
豆奶有些没泡开,碗里漂浮着一些豆奶粉颗粒,孟至上最爱嚼这些颗粒。
阳旻和成年孟至上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孟至上的肩背有些微微发抖,好似在压抑着千般万般的情绪,他摘下金丝眼镜,低下头去,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吃完饭后,孟尚志取出竹制背篓,放在地上,孟至上搂着书包,轻车熟路地钻了进去。
背篓足够大,小孩子尚未发育开来,正好能够盘腿坐下。
孟尚志蹲下身去,手臂穿过背篓绳,右手在地上轻轻一撑,便将孟至上背了起来。
木门吱呀作响,橘黄色的暖光乍然泄露,为清晨五六点的黑暗平添了一分光亮,不过也只是片刻的事。
一道铜锁落下,光明和温暖被锁在木门之内,而屋外是泥泞坎坷的道路和吞噬无边前路的黑暗。
中年时的孟尚志和幼年时的孟至上渐行渐远,成年的孟至上和阳旻伫立在原地。
良久,孟至上重新架上眼镜,兀自开口道:“两公里吧,从我家到学校,都是爷爷背我去的,后来我年龄稍微长点了,爷爷也背不动我了,我们就一起走路去,天还没亮就要出发,走到学校的时候也差不多天亮了。”
他的语气听来平缓,古井无波。
阳旻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但话到嘴边打了个圈又被他生生咽回去了。他生来天性淡泊,最不懂得如何安慰伤心人。
“要现身吗,跟他说说话。”阳旻望着孟尚志离去的方向,乡间小路七歪八扭,他们早已消失不见。
“要,不过不是现在。”孟至上若有所思地说道。
阳旻点点头,“也对,还有你上祖呢,还没见到,到时你们三人齐聚时,你再现身吧。”
画面一转,傍晚微风正和煦。
孩童孟至上穿着脏兮兮的麻布衫,笨重的书包将他压得矮了一头。
远远的,他还在田边时,孟世血便看到了他,迎上去接过了他的书包。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把猪草都割完了。”孟世血伸手去牵孟至上,可孟至上今天似乎有些闹脾气,软塌塌地搭上孟世血的大掌,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怎么了,今天不高兴呀?”孟世血拍拍孟至上的头。
孟至上委屈得不得了,眼泪巴巴地就下来了,但还是不肯说话。
到家,孟至上说自己困了,不想吃晚饭,想去孟世血的床上睡一觉,孟世血慈爱地拍着孟至上的头,说:“睡醒起来吃好吃的,你姑婆从贵州回来带的。”
“嗯。”孟至上用被子捂住头,看似在睡觉,其实眼泪早已将棉被沾湿。
翻身的时候头磕到一个东西,孟至上纳闷儿是什么东西,摸索着发现是一个白色的瓶子,瓶子里装的是冰糖,孟至上拧开瓶盖,捏了一块含进嘴里,还是熟悉的味道。
家里条件不好,买不起什么好吃的糖,孟至上有时总缠着孟世血给他买糖。
村里唯一的小卖部破落窄小,只卖村民最常用的日用品和便宜至极的零食,货架上铺满了灰尘,这里自然是买不到香甜可口的大白兔奶糖,也买不到只有过年时节才能吃到的旺仔牛奶糖。
所以孟世血把大块的冰糖敲碎,尽数装进空空的白罐子里,放在枕边,等孟至上吵嚷着要吃糖的时候,孟世血便拿出一块喂进他嘴里,于是孟至上整个梦境都是香甜的。
天色慢慢暗淡下去,炊烟袅袅升起,人间烟火气平淡却有味。
孟至上哼哼了两声,迷蒙睁开眼,头顶是被洗的发灰的蚊帐,虽然破旧但却干净。
奶奶将饭做好了,招呼孟至上吃饭,一家四口围坐在桌前,就着昏黄的
孟世血夹了两个黄粑到孟至上的碗里,“这是你姑婆从贵州带回来的,多吃点,祖祖不爱吃,你把我的那份也吃了。”
孟至上终究还是小孩子,见了新鲜玩意儿,双眼直放光。
封雅菊乐呵呵地,剥好现成的丢进孟至上碗里,对孟世血说:“爹,您也多吃点儿,新鲜玩意儿,都还没吃过呢。”
“都吃,一人三个。”孟尚志威严惯了,哪怕是这样温情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是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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