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所见是一片蓝色的星洋,空中漂浮着星光点点,荧光忽闪忽闪的,像是一双双深情注视的眼睛。
那些星星的轨迹一开始飘忽不定,四处飘舞,可就在孟至上抬头注视它们的时候,它们像是得到了感应,开始在半空中极速打转,跳跃,舞动,汇成星点,星团,围绕着孟至上熠熠生辉。
随着周围的星点越来越密集,孟至上的眼眶也逐渐红了,最终三个人形出现了,眉目、身形都逐渐清晰。
“爷爷!祖祖!刘叔叔!”如果要问孟至上最应该对谁感到愧疚,毫无疑问应该是刘雅安。
因为自己一时的任性,孟至上无意之间推倒了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那件事之后,孟至上的爸爸给他办了转学,封雅菊带着孟至上一起去了县城,孟至上也就再没见过刘乐山。
他心里对刘乐山一家人有愧,可又害怕见到他们。
“是我啊,小孟。”刘雅安对孟至上还是那么和善。
“对不起,刘叔叔,真的对不起……”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孟至上的泪水就如泄洪一般不止不歇。
“生死有命嘛,人总归是要死的。”刘雅安故作轻松地说道,“先别说我了,和两位老爷子叙叙旧吧,这么久不见了。”
孟尚志和孟世血相互搀扶着对孟至上招手。
“长这么大了呀,我的乖乖。”孟世血乐呵呵地说。
“不错,没给我们老孟家丢人,这些年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孟尚志声如洪钟。
孟至上两步并做一步,想要把两人拥入怀中,岂料指尖刚触及孟尚志的衣摆时,被触碰之处竟开始消散,吓得孟至上连忙收回了手。
“爷爷,对不起……”孟至上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唉”,孟尚志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早就想开了,你没有对不起我,这就是我的命。”
孟至上痛苦地摇头,他不信爷爷不怪他。
“我本来就得了癌症嘛,拖久了,治不好,吃了那么多瓶瓶罐罐的药,反而更严重了,本来就活不过半年了,吃了药也是浪费钱,不如把钱省下来,给你买糖吃,不过爷爷没本事,没能给你买好吃的大白兔和旺仔。”孟尚志疼惜地看着孟至上,他心里有许多话想要对孟至上说,一语概括,心疼而已,心疼他这些年来自己不肯宽恕自己。
这些年来,孟至上一直处于长时间的自责状态,他想,自己吵着要吃糖,所以爷爷把买药的钱给他买糖,从前那个白罐子里装满了药,后来祖祖用它装满了糖,盛给孩童一个无忧的梦。
可他不愿用爷爷的健康换自己无忧。
孟尚志接着说:“还有,爷爷在时对你很严厉,因为爷爷也是第一次做别人的爷爷,你从那么点儿小的时候爷爷就开始照顾你,每天背你去上学,我记得有一天,天太黑了,爷爷不小心撞上了电线杆,你笑话了我好久,那时候我就觉得,在你面前是要有一点威严的,可不能让你随意就把我笑话了。不过好咯,你现在长大了,不需要我背你上学了,爷爷也该走了。”
孟至上当然记得那次,头一天晚上刮大风,狂风暴雨把电线杆压得歪斜了,第二天还是得照常上课,天色太黑,他俩都没注意到那根歪斜的电线杆,孟尚志一不小心撞了上去,额头上起了一个青包,孟至上在背篓里哈哈大笑。
“好了,我来说两句”,孟世血轻咳了两声,接着说,“你说我怨你吗?我当然怨你。”
孟至上嘴唇轻颤着,更加不敢看孟世血了。
“你知道我怨你什么吗?”
孟至上不说话,他不敢直面孟世血。
“其实,我只怨你不肯见我最后一面。”孟世血回想起,跌落下山崖的那一刻,他心里想的是,以后再也没法带孟至上一起散步了,没法帮他填满糖罐子,没法给他钱买想买的东西。
他们走后,孟至上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成日将自己封闭起来,没日没夜地哭,所以直到孟世血和孟尚志下葬,孟至上都没能再看他们最后一眼。
“我想的,我想见你的,只是不想见你躺在棺材里的样子。”孟至上终于肯抬头,满脸泪痕。
“我和你爷爷只想跟你说,我们从没有怪过你,想让你知道,我们是这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所以我们不希望你再自责下去。奶奶也很爱你,如果觉得想我们,就趁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多爱奶奶一分吧,这些年来,都是她把你养育成人的。”
“我知道,我明白,我都明白。”孟至上泪如雨下,压抑太久的情绪一次性爆发,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了好了,终于该我了。”刘雅安没心没肺地笑着。
“对不起,刘叔叔。”
“真的不用跟我道歉,我嘛,本来就是烂命一条。”刘雅安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只是叔叔有个事想要麻烦你一下。”
“叔叔你尽管说,不论是什么事我都答应。”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麻烦你替我去看看小乐。”
孟至上回想着那个盛夏,微微融化的奶糖黏着糯米纸,散发出浓浓的奶香味,蝉声长嘶,树荫浓密,他和刘乐山靠在树下乘凉,想着中午吃的凉面配稀饭有多可口。
“好。”泪如滚珠,啪嗒啪嗒地打在孟至上的手背上。
眼看着三人周围的光芒渐消渐散,孟至上心知肚明,到了离别的时刻,他求助似的看着潘若琰,潘若琰和他目光相接,不避不闪,似乎并没有被这一刻的温情所打动。
“我们走了,再见,乖宝宝,我们终于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了,记得,我们爱你,你要加倍爱奶奶。你记得我们也好,最好是忘掉。”
“不!”孟至上大踏步急切地追上去,想要留住最后一点余温,他像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般,孤注一掷,猛地扑了上去。
本以为会扑空,没想到却抱了个满怀。
当那熟悉的感觉传来时,孟至上才意识到,他已经好久没有拥抱过别人了,而如今,数十年过去了,他又投入了久违的怀抱。
四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抓紧了这一刻难得的机会,紧紧围抱在一起,触感由虚到实,再由实到虚。
最后他们彻底走了,回到永生之境了。
这虚空不过是永生之境的投影,难以永存。
还能再见吗,孟至上心想。
他回想起那年,蝉鸣嘶哑,恼得人心烦。
孟至上躺在爷爷生前睡的床上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梦见爷爷拉着他的手聊了许久,说起他小时候总爱偷吃立柜里的糖,告诫他好好学习,让他好好孝顺奶奶,孟至上一边流泪一边满口应好。最后,孟尚志让孟至上睡午觉,自己想去院里晒晒太阳,孟至上以为爷爷要好起来了,便听话安心去睡了,谁知道他一睡,爷爷也长睡不起了。
躺椅吱呀吱呀地摇着,老爷子面目安详地躺在上面,像是在做一场迷蒙的美梦,长久不愿醒来,就连封雅菊的泪水也不足以唤醒他。
孟世血呢,孟至上最后一次见他,两人之间已经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了,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冰棺上,像是开出悲鸣的花来,孟世血的嘴角挂着笑,不知是不是想到祖孙二人在乡间小路上散步,一前一后,岁月静好,像是一幅永恒唯美的油画。
“谢谢你。”孟至上平复好了心情,才对潘若琰道谢。
“谢我做什么,我不过是看了一场戏罢了。”潘若琰挑了挑眉。
孟至上失笑,他知道,如果不是潘若琰,他根本不可能最后再给爷爷和上祖一个拥抱。
“你帮了我,我应该知恩图报。”
“怎么个知恩图报法?”潘若琰抱臂,玩味地笑着。
孟至上笑而不语,微微启唇,说了短短七个字。
“大人,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潘若琰目光幽深如晦,一言不发。
“委托可完成了?”阳旻双目微闭,盘腿坐在归子的壳上,他等潘若琰二人等得实在有些无聊,便唤了归子出来,岂料归子说屋内哪里还有旁人,只剩他一个罢了。
“那是自然。”潘若琰事先联系好了将离,委托完成后,将离收到潘若琰的信号,便将三人一同送了出去。
“大人的眼睛……”潘若琰微微抬手,可却并没有触碰到阳旻。
“不牢大人费心,我自会设法求方,需要的无非是些许时日罢了。大人要是没事的话就请回吧。”阳旻点头向潘若琰示意。
潘若琰突然想到什么,明媚一笑,说道:“那可不行,在下奉圳业王之命,前来协助大人,完成那老者的委托。”
阳旻叹了口气,“大人,我只管凡人,不管死人的事。”
“死人不管,生魂就管得吗?”潘若琰玩味地笑着,眼里满是戏谑。
阳旻被噎了一下,不过还是颇为理直气壮地说:“我帮他,他便是世间一人,我不帮他,他便成阴间一鬼。”
“有时候我真的很欣赏你这种盲目的自信。”
院里的丁香与茉莉傲风而立,香风拂面而来,两人一龟静默着,谁也不再说话。
良久,阳旻幽幽地开口道:“你出现得有点巧了。”
潘若琰反问:“你怀疑我?”
阳旻不说话,把问题留给潘若琰。
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外,封雅菊坐在长廊的椅子上,连日不分日夜的痛苦煎熬让她面无血色。
前两天她接到医院的电话,院方称她孙子从五楼跳下,命悬一线。
楼层之高,冲击力之强,造成的伤情严重,医院已经准备下达病危通知书。
可孟至上却又尚存一丝生命体征,于是封雅菊便每日守着。
她突然回想起数十年前,她也是这样守着孟尚志的。孟尚志那时患癌了,病痛把他折磨得面如黄蜡,瘦得皮包骨,封雅菊真的不忍心他受苦受痛,宁愿他一走了之。
其实她也想随孟尚志走了,可一想到这人世间还有人需要她,她便咬咬牙,赖活了这些年。
这些年来孟至上一直很争气,考上了好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国企工作,把她接到了城里住,一切都在向好的趋势发展,她不明白,自己疼爱的小孙子怎么突然之间想不开。
她每天都给孟至上擦身子,用棉签在他嘴唇上点上几滴水,夜间就给他讲故事,讲他小时候的故事。
第七天,终于迎来了转机,护士夜间值班的时候发现孟至上睁眼了。
孟至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见奶奶,护士连忙叫来了封雅菊,封雅菊觉得自己感动了上天,眼泪纵横。
月色入户,月光流淌,夜色无边温柔。
“奶奶,明天我们去看看刘乐山吧。”这是孟至上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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