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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祝大少爷屈尊纡贵地、时刻等待着同窗们向他发出一同玩泥巴的邀请,袖子都准备着随时捋上去。

然而从春天等到夏天从夏天等到冬天,等到他后来不念书了,也没哪个同窗过来问他:“祝白,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

祝大少爷也曾反省过自身的。

每个学堂里都有这样的孩子,或俊美无双,旁的孩子多看一眼都要羞愤女娲不公,或泼天富贵,旁的孩子多看一眼就觉得自个浑身冒穷酸气儿,再或体弱多病,旁的孩子多看一眼就要担心被先生拎着耳朵嘱托不许欺负人。

祝大少爷一不小心给占了个全,只得挺着小胸脯,将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贴在脸上。

也是时隔多年,祝白才后知后觉地从旧事中模糊地感到那么渺茫的孤独。

孤独着孤独着,杂着江一川身上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祝白睡着了。

睡得香喷喷。

言机在上面,说着说着一低头,得,他的小徒弟年纪轻轻,那架势那模样,已经颇有醉卧美人膝的自觉了。

而他那还称不上美人的大徒弟动都不敢动,好一副任人宰割的没出息样子。

言机此时就忘了自己在祝白面前也是块案上肥肉,端的悲悯惆怅。

他想,祝白捣了乱,江一川听不下课了。

但其实,祝白就是不捣乱,江一川也是听不下去课的。

像这种什么什么经啊什么什么传类的书,都是怎么文绉绉酸唧唧怎么来,怎么听不明白搞不懂怎么来,似乎编出来列的第一道目的,就是为难学生。

江一川被为难了个彻底。

而在他艰难分辨言机到底是说了“南斗”还是说“毛豆”时,祝白又睡了个好觉。

醒过来时手脚都睡软了,言机还在上边嗡嗡嗡地念。

他睁开眼,就瞧见江一川线条利落的下颌。

这便宜师兄从这角度看居然长得也还挺好,眼睫毛挺长。

祝白眯着眼颇有流氓气质地看了会儿,视线就转到窗外。

夕阳斜斜挂着,祝白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把言机薅到床头每天晚上给自己念这什么逍遥经的可行性。

或者,叫江一川念也成,一个老老头,一个小老头。

不过祝白伸直手脚爬起来,注意就转到了别处。

他打着哈欠,问:“你识字么?”

言机的蚊子哼声断了一截:“你这说得什么话,为师我学富五车…!”

话没说完,就见江一川轻轻地摇了摇头。

江一川不识字。

祝白没有什么鄙夷的语气,江一川心里也十分清楚,这并不能怪自己。

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孩子哪里会认字?

就这破破烂烂的两本书,还是江一川头一次见到跟传说中“文化”搭嘎的东西,更别说那雪白雪白的纸张和笔墨了。

他一下午都不敢怎么伸手去碰一碰。

只是清楚归清楚,压下去的情绪还是见缝插针地往外冒。

再被言机轻轻抚过孩子发顶的掌心给压下去,“是为师思虑不周,我可怜的娃儿。”

可怜的娃儿有生以来还没被长辈这样温馨慈祥地宽慰过。

江一川望着言机,心里一暖。

言机望着江一川,眼噙热泪。

江一川正要努力说些什么父慈子孝的话贴贴气氛,就听他那师弟不怕事大地揭短:“师父不是思虑不周,只是眼神不大好。”

顿了顿,祝白补充:“我一眼就瞧到那书摆反了。”

言机手一伸,面上带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尴尬笑意,把那书一拎一转,给摆正了。

其实吧,言大仙人不是没瞧见,他只是没反应过来。

乍得一下,他以为是自家大徒弟什么独特的癖好。

祝白是几年不曾再上过学,江一川是压根就没上过学,真要计较起来,他这做师父的也没比两个徒弟好到哪去。

他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距离上一次跟师兄弟们一同听课,少说也有几个甲子的年头,而那祸害遗千年…哦不,恩泽后世的《逍遥经》在嘴里那么一念,言机多少就有些恍惚。

恍惚像回到了逍遥派中的日子,而他们门派的人…含蓄些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十分贴合“逍遥”二字。

言机仙人瞧着七老八十,其实七老八百,从前的日子隔得又长又远,但再长再远,言机也记得自己有个师弟,十分喜欢一边泡澡一边看书,还煞有其事地解释这是他与书坦诚相待,书定也与他也坦诚相待。

坦诚相待确实坦诚了,效果却不大好,每次抽查功课时,那位师弟的掌心总要挨最多的打,往往以被师父抽得四处逃窜告终。

哦,还有位师弟,喜好也十分独特,他颇喜好捣鼓些常人不捣鼓的术法,譬如,“倒背如流”,这是种除了与它名字相称的效用外再无任何用处的术法,还有着好练不好改的副作用,这让那位师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从后边往前看书,跟人说话也颠三倒四,宛如智障。

细细数下来,师兄弟们与书相关的奇怪癖好不少,与书无关的癖好更是满地跑。

言机入神地想了会儿,起初还有些向往想念,没想几位就觉得颇有些牙疼。

如果祝白知道与自家师父一同厮混的一众师叔是如此狂野,想来也会牙疼,顺便还能从言机那本就不靠谱的模样下发掘出更不靠谱的内在,并将那个喊着闹着要进逍遥派的自己抠下来塞墙里去。

然而他睡饱了心情尚好,连那破破烂烂的书都瞧出几分喜庆劲儿。

出乎意料的,江一川很有安眠作用。

祝白捉了江一川的衣襟仔细嗅,像逮着大鱼的小猫崽,“师兄,你用的什么熏香?”

确定了,鼻尖萦绕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确实就是江一川身上的。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却异常地熨帖和好闻,干干净净清清淡淡。

这味儿其实并不是祝白惯常用的款儿,天下香味千千万,祝白喜欢天天换。

换来换去,得了祝白青眼的香总有那么个共同点,那就是浓。

浓墨重彩大刀阔斧,要香得掸也掸不开,香得淋漓尽致肆无忌惮。

江一川还在想自己如何没有文化,对这话题的跳跃程度敬谢不敏,“我没用熏香。”

用什么熏香呢?

江一川不自觉地吸吸鼻子,有什么比书本的笔墨香更好闻?

他终有一日,要学会天底下所有的文字,再将那《逍遥经》颠来倒去地背上个百八十遍。

思绪便又落回《逍遥经》上去。

在师父念经的时候,江一川虽什么都听不明白看不明白,却也是在仔细盯着书看的。

是了,他不认得字,仍十分享受看着那些方块笔迹一个个陈列在纸张上的样子。

尤其是言机那沉迷书中不知书外几何的样子,江一川模糊觉得,他是在看书,又不止是看书。

那些文字是文字,又不止是文字。

师父与他们同在屋中,眼睛却是看书中体现出的世界,鼻子是嗅书外不曾嗅到的芬芳。

所见所感,俱不同是。

要不言机怎么只瞧了一眼就迫不及待买下江一川呢,要不言机怎么只瞧了两眼就迫不及待要收江一川为徒呢。

江一川虽是个乡野间长大的孩子,却有着世间寻常人都不曾有的锋利灵魂。

他那双能勘透世间万物的明亮眼眸,甚至在还不知形式的情况下,就轻易地挑破表层,看清本质。

修仙之人,照见五蕴皆空,受想行识焉能困之?

江一川轻易地将眼耳鼻舌身意与自身分开,既然眼睛能看到不存在于眼前的东西,耳朵能谛听不存在于耳边的声音,那这世间,又有什么是不能探寻的呢?

正如他那目不识丁的爹娘巧打巧撞地给他取的名字,“一”字何其重,大道归一,一生大道。

虽然但是,江一川到底还是个孩子,他没发觉自己模糊地摸到什么不得了东西的轮廓,只正经地被挡着那横竖撇捺的门外,朝着里面好奇地张望。

江一川在这边思绪万千,祝白那边也在认真思考,思考如何将这香喷喷的枕头变成长期枕头。

祝白虽喜欢欺负人,却从不占人便宜,他既要捉了这个壮丁,此前,便要先送份大礼。

确实很大,体积大年龄也大。

体积和年龄都颇大的男人微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程会,以后就是你的先生了。”

江一川睁大了眼,竟有些惶恐。

他就像个贫穷不堪的乞丐一般,颠沛流离地受了许多罪,某日却突然在路上被人舍了块金子,想要去拿,却又迟迟不敢伸手。

哪怕知道祝家有泼天富贵,江一川也没敢想过这富贵有一天会专门用在自己身上。

他内心惊涛骇浪,面上瞧着却淡然无比…好吧,其实是已经懵了。

江一川望着程会,程会也望着他。

江一川私认为自己有生以来见过顶顶有见识的,也就是村里总佝偻着身子的老秀才。

明明是薄薄的干瘪瘪的一层骨肉,却似乎有什么瞧不见的东西撑着他,使他比谁站得都要直挺。

程先生并不是老秀才一般日暮西山的酸腐人物,但一看他就知道这是个文化人,斯斯文文的,身上穿着文化人该穿的青色长褂,鼻梁上还托着两个文化人该用的玻璃镜片。

一起来的,是常跟在祝白旁边的一个姑娘。

这样小一件事情,是兴师动众不到祝大少爷头上的。

但姑娘还是专门带了她家大少爷的话过来,一字一句,傲娇地惟妙惟俏:“…你既然进了我祝家的大门,多少也是要学些正经东西的。”

江一川觉得祝白似乎十分含蓄地将自己比作被他家娶进门的小媳妇般的人物,同时还十分不含蓄不尊师重道地把“不正经”三个字贴他们师父脸上。

不管怎么说,他给的确确实实是自己最需要的。

所以并不影响祝白在他心里的分量又撂了几个砝码。

于是乎,他那暂时还不足五尺高的貌美师弟,瞬间与重逾两百斤的师父不相上下。

祝白:虽然他还不是我老婆但是我想睡就睡了咋地了(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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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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