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者,你!”觉灵回到房间,不见卖艺人的踪迹,当即明白。悟空假托问话,实则元神出窍回来杀了卖艺人。
觉灵脸上不见怒色,只有悲意。
“人言大道万千,面对妖邪,佛家总归讲一个度化。只是大师游方多年,有仁善的度法。俺老孙取经十四载方成佛,也有自己的一套度法。”
“大师安心,俺老孙下手快准狠,这冤孽没一丝痛苦便去见他家祖师爷了。”悟空正色道。
“唉…”
事已至此,觉灵不再多言,只蹲下身,将卖艺人的碎骨烂肉一块一块捡起装好,独自带到桑落寺后山。
“人的躯体入业火井可消罪业,你的尸骨已阴化,入不得纯阳火井。”
“罢罢罢,贫僧将你埋骨于此,日日为你讲经便是,也不枉你与我相伴一场。”
觉灵站在那尊巨大的石佛下,藤蔓的阴影将他的面庞完全遮掩。
……
“大师娶了小诗?”林黛玉捂住嘴,亮晶晶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悟空拿起一颗梨,啃了一口。
他看向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雪,且越来越大,很快,地面就积起了厚厚的雪,整个桑落寺都包裹在其中。
“姑娘对这位大师印象如何?”悟空问道。
黛玉细细想了想,才开口道:“性格温厚,心地仁慈,讲经也讲的极好。只是…”
黛玉咬着下嘴唇,一副苦恼的样子。
“但说无妨。”悟空道。
“佛前端持,佛后拈花。不知道大圣有没有注意,觉灵大师讲经时,会开花。”黛玉心中有些不安,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解释道,“方才那位清德小师傅来送茶果,有说到这件事。”
“觉灵大师为众人讲经说法时,身后总会开一朵小花,但没有人见过这种花。”
“他为小诗驱病时,我看到了,他的身后有一朵绽放的小白花。但结束后,花便枯萎了。”
“我本以为与扶桑有关,没想到却是大师引来的。”
悟空托腮,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讲经说法身后会开花?
这是什么意思?
看来这位觉灵大师身上也藏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呢。
二人相视一眼,都明白对方心里所想。
……
“佛者要暂居此地?”觉灵大感意外,他本以为悟空很快就要离开,但悟空是已成正果的佛者,觉灵十分欢迎他留下,“只是,林姑娘…这,男女有别…”
“大师能应势娶诗姑娘,该不是迂腐之人。天太冷,俺老孙倒罢了,林姑娘便是不能再走了,还望大师收留。”悟空深深一揖。
“好罢,贫僧会让清德为林姑娘添火。”觉灵点点头,上前拉悟空,“佛者愿留下,桑落寺蓬荜生辉,还请佛者有闲多为贫僧讲讲灵山的事…”
“好说好说。”悟空爽快答应。
……
此后每日,悟空大早便会与觉灵讲经说法谈天说地,若逢信众来寺求度化,他也会在一旁静静听觉灵讲经。
觉灵每次讲经时,身后真会生出一朵小白花,悟空猜是他讲的经文奥义化形,这才会在讲经途中生出。
他曾尝试摘那朵花,却发现根本摸不着它。
这是一朵存在于幻象里的花。
桑落寺僧人很少,除了觉灵与清德,只余三五个和尚。因觉灵在,桑落寺信众众多,但他对信众的捐赠及香火钱要的极少,勉强能维持桑落寺运转,寺里的各类装饰,也都是觉灵大师手工雕刻。
悟空他们刚来此地时,门口的雕像甚至后院的石佛,都是觉灵亲自设计,大多也是他亲自雕刻。
怎么看都是一个完美的僧人。
“这位大师,完美的不像人,可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悟空靠在窗框上,看着窗外飘荡的雪,把玩着一朵白梅花。
“是人总有缺陷,你我来此半月,竟未寻得他半分不是,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黛玉斟一杯茶,递到悟空面前,“这里没什么好茶,只得一点禅茶,我用雪水煮了吃,倒也别有滋味。”
悟空接过,轻抿一口,笑道:“禅茶微苦,雪水清甜,混在一起,正如我们在此苦中作乐找人事端,有趣有趣。”
黛玉噗嗤笑出声来。
她也站在窗边,伸手接了片雪花,完美的六边形构造很快在她手中消融。
“若是能这么装一辈子,也算真君子啦。”
“后山的白梅开的很好,姑娘可愿前往一观?”悟空问道。
自小诗死后,黛玉总有点闷闷不乐,二人留在桑落寺闷着不出去,虽能相互为伴,可总需要散散心。
察觉到悟空的心思,黛玉心生暖意。
自从重新活过来,她的身体比一般人康健不少,也没有那么畏寒了。但悟空依旧替她系好披风,再牵着她来到后山。
黑枝白梅大雪,白梅白雪融在一起,竟分辨不得。黛玉想起当年妙玉栊翠庵的红梅,还有众人做的咏红梅,不禁莞尔。
“姑娘可算笑了,那这一趟来得值当。”悟空笑道。
黛玉噗嗤一声又笑,她坐在梅林中,看着飘落的雪花与梅花,眼睛一转,笑眯眯的看着悟空:“大圣忘了要跟我讲什么吗?”
悟空一愣。
这才想起,前些日子黛玉问的佛家秘辛。超脱世外普度众生的佛者们似乎不像实际上的那样。
“俺老孙取经到灵山,学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明码标价。阿傩,迦叶二位尊者奉佛祖之命传真经于我四人,这二位倒好,问我们要人事。”
“俺师父没准备这么多,一开始的经文竟是白页。”悟空说着说着,笑起来。
“俺将这二人行径告如来佛祖,你猜佛祖怎的说?”悟空一挑眉。
黛玉没想到诸天神佛也会讨要金银人事,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悟空伸手比划了一下,笑着继续说道:“佛祖说昔年一众比丘下山在舍卫国赵长者家诵经祈福,讨得三斗三升麦粒黄金,此般也是贱卖。”
黛玉闻言,秀眉微蹙,复而开口道:“佛者诵经祈福,自是有保人家生者平安,亡者超脱的功效。我想起从前,贵妃省亲贾府,只怕数十倍于此,又奈若何?”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亿万百姓辛劳的本钱,在少数人手中,不过随手一把。”黛玉叹气,没一会又露出笑容,“世情如此,还得多几个像大圣这样的真神真圣,方得圆满。”
“……”悟空挠挠头,有些不自在。
“俺老孙才不管金银几何呢,一切随心随缘,能度得便度得。”
黛玉笑着走到悟空身前,握紧他的手:“谁说不是呢,还好我有这个缘分,得大圣度化,方知光明无穷无尽。”
她眉眼弯弯,比之初夏芙蓉更多几分亮丽神采,更比初见时多了鲜活的生命力,悟空不由得失了神。
突然,空中飞来一片金箔。
悟空伸手一拦,金箔一碰到悟空的手,立刻消散。
“猴哥,小弟有难,苦矣苦矣,还请协助。”
虚空中出现几行金字。
八戒传讯?
当年取得西经,八戒被封为净坛使者,如来允他吃八方贡果,是个适合他的美差。
怎的现在会有难?
他看向黛玉,还未开口。
黛玉噙着笑,冲他摆摆手:“我在此地不会有事,大圣先去便是。”
“可是…”
“你我游历许久,未分别过一时一刻,大圣是翱翔九天的真佛,我想着追随你的步伐,跟上你的修行,只是此非一时之功。”
“我曾是草木,弱风也顶不得半分。但大圣救我一命,如洗髓换骨般重生一次。现在的我,帮得上大圣。”
“是是是,姑娘劲力渐涨,慧眼仙胎,俺老孙早就不是对手啦。”悟空笑道。
“呸!油嘴滑舌。”
“大圣去吧,我不会有事。”黛玉道。
悟空沉思半晌,从脑袋上拔下一撮猴毛。
“姑娘说得对,俺老孙愿永远护着你,只是个人有个人的进程,姑娘聪慧机敏,定能逢凶化吉。只一句,若是遇险,猴毛可化猴子猴孙助你。”
“我会很快回来。”悟空牵起黛玉的手,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深深看她半晌,飞身随金箔碎片而去,很快消失在天际间。
……
黛玉将猴毛纳入袖中,看着悟空消失,在梅林中逛了逛,便回桑落寺去。
时辰尚早,桑落寺大殿挤满信众,他们盘腿整齐的坐好,觉灵大师在最前面念经祈福。
他最近形销骨立,憔悴的紧。
初见时合身的僧袍,现下竟空荡荡的。
看来小诗的死对他影响很大。
黛玉站在大殿外,觉灵看到她,冲她微微点头。
她双手合十回礼,转身离开。
寺里的和尚们现在都在前殿接待信众香客,僧舍寮房没人在。
不知怎的,黛玉路过了觉灵的房间。
房间不大没有锁门,分内外两间,外面的有书桌床褥,里面一个小间关着门,不知道有什么,看起来干净破旧,角落有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整整齐齐的堆满了各类经书和笔墨纸砚。
鬼使神差的,她走了进去。
小诗的死,莫名其妙的扶桑花都让她心有疑虑,总觉得与觉灵有脱不开的干系。悟空神通广大,可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凡事小心些,大抵不会有问题。
况且,还有悟空师父给的宝贝。
黛玉站在觉灵书桌前,迟疑了一瞬,虽然明知不好,但她还是翻着看了看桌上的东西。
上面大都是觉灵看佛家经典后写的注释,以及他自己对修行的体悟。黛玉根据纸的褶皱程度辨认出大半都是前些日子写的,而最近…
最近不论是经义还是个人体悟,都充斥着一种浓烈的丧气感。
“佛言积善积福,来世得生净土,今世尚且沉沦,何谈来世?”觉灵的字很规整,但近期的书写却偏凌乱。
黛玉在纸张中找到一份小签。
读完上面写的,她睁大眼。
“……”
“心药心灵总心病,诗言诗语绕心烧。”
“……”
觉灵对小诗,存着这样的心思?
黛玉微微皱眉。
“清德,大殿的香油快用完了,你去添一点。”
“是,大师!”
“!”
觉灵回来了。
黛玉立刻将小签塞在纸张下,闪身躲进僧舍里的小间。
觉灵缓步走进房间,一进屋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走到书桌前,站立良久。突然,瞥向角落小间的门。
黛玉屏息立在门后。
若是觉灵突然进来…
那也只好默默认错,坦白说自己走错了路,见大师经文解译精妙,看的忘了时间,见大师回来,尴尬羞怯,这才躲进来。
想明对策,黛玉心安许多,她贴耳靠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觉灵没待多久,他在书桌上翻了翻,拿着一份经义便离开了。
“呼…”黛玉深呼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被发现,听到觉灵脚步声远去,黛玉小心翼翼的推开门。
没人在。
她准备离开,突然心念所至,回头看去。
里间挂满了画。
黛玉将门推开,点燃外面书桌上的烛台,拿进来。
画的都是一些山水花草,觉灵似乎很擅长写意画。这些画的留白区域很大,好像应该有什么在画里般。
黛玉突然想到悟空说的话。
慧眼仙胎。
她将烛火放在一边,自己站在房中间,闭眼观望。
因**缠身,人的肉眼被各种虚妄遮挡,总是看不真切世界,但慧眼可见一切真实,包括人心。
黛玉总觉得觉灵不对劲。
她屏息凝神,慢慢调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再睁眼。
周遭的画里果然多了东西。
房间里三面都是画,有花草树木,有山水楼台,黛玉慧眼所见,每一副画的留白中,都有一个小诗。
左侧墙面有儿童时期的小诗短褂短裤,拿着一根糖葫芦在花丛里奔跑。
少女时期的小诗抱着琵琶在山水间弹奏。
哪怕是后来进了春满楼的小诗,也笑靥如花,美目看着窗边木兰花。
一颦一笑动人心怀。
仿佛作画者参与了小诗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黛玉似乎看完了小诗的一生。
她看向右侧墙面。
生动的画风突变,只余红黑两色渲染。这里的画上,小诗处于一个昏睡状态。有的在长溪边酣睡,及臀长发散在水中随波飘荡,脖颈生出血红的扶桑花。有的躺在碧草中央张开双手,嘴唇微张,心口生出扶桑花。
最吸引黛玉的,是小诗靠在桑落寺后院石佛怀中,手脚化做粗壮的藤蔓,一层一层从外往内的包裹住石佛,口中生出扶桑花。
画风妖异诡谲,每一副都栩栩如生,黛玉不由得看呆了眼。
良久,她才看向正中间。
铺天盖地的扶桑花由远及近,这里的画不像左右两侧墙水墨轻点,这里浓墨重彩,将世间能出现的所有颜色全都凝聚于画中。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扶桑花,大大小小的扶桑花,它们挤成一团,却不慌,它们重叠生长,却不乱。
画的正中央,是死去的小诗。
她脸颊青白,嘴唇无色,双手交叠立在虚空,头发全化成了扶桑花的枝叶,那枝叶融进表皮,形成枯落的血脉。
“嘶…”黛玉后退两步,踩到了什么,向后倒去。
却被人扶住。
“原以为修行纯净的仙人才会拥有慧眼,没想到林姑娘也生得一双慧眼。”觉灵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却显得格外冰冷。
黛玉站直身子,离开小间。
见到外面的光线,她才安下心来。
这画房里塞满了觉灵对小诗的感情,除了男女爱情外,她还嗅到了一种病态的情感。
是那种…
对死亡,磨难,痛苦变形重组成病态美感的莫名喜爱。
这就是觉灵隐藏的东西吗?
这种诡谲病态的情感冲击的黛玉一阵不适,她撑着外面的书桌干呕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她没有看身旁的觉灵,也没有回话。
“抱歉,让姑娘难受了。”觉灵道歉,话中却没有一点温度,他将画室的门关上,在一旁茶桌上斟了一碗茶,端给林黛玉,“喝点茶会好一些。”
黛玉摆摆手,沉吟半天,才开口道:“对不住,我原是路过,看到大师桌上有经文释义,这才进来…”
“我不会说出去的。”黛玉站起身。
“无妨,贫僧心思不纯,造就了这间房子,乃是事实,姑娘说出去也没事。”觉灵原本和善清澈的眼如同注了无底的深渊,黑洞洞的,令人望之生畏。
“那…我先行告退了。”黛玉微微欠身,快步走出去。
觉灵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手里仍端着要给黛玉的茶,房里起了莫名的冷风,将他的僧衣吹起几分。
黛玉隐隐约约看见,他脚踝处的肌肤呈灰白色。此地此人实在诡异,她摸不准觉灵的修为,没敢再多看,快速回到了自己的寮房。
黛玉如同见鬼一般,将门窗锁好。
接着抓住衣袖中的猴毛和宝珠,才压去心中惊异。
此时此刻自己面对觉灵,只怕还有麻烦。
黛玉开始思索。
……
话说悟空来到灵山,见八戒正在供桌边大快朵颐,并没有任何受苦受难的迹象,他上前一步,踢了八戒一脚。
“你这呆子,在这里好吃好喝的玩着,唤我过来做甚?!”悟空不满道。
“大师兄?!你来了?快快快,来尝尝灵山特供的桃儿,比那什么蟠桃园的仙桃,五庄观的人参果好吃多啦!来来来尝尝。”八戒递上一个粉白晶莹的蜜桃。
悟空一把打开,揪起八戒的长耳朵,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哎疼疼疼,你个弼马温,这么久不见,见面就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你叫我来,所为何事?!”悟空将八戒耳朵扯大,在他耳朵口大喊道。
“哎哎哎,吵吵吵!”
“什么叫你来不叫你来的,我没叫你来,你自己贪图灵山贡果…”
不等八戒说完,悟空就消失在了原地。
“嘿?!”八戒愣住,嘴里的桃子还没嚼完,他抽了自己一巴掌,生疼。
“哎哟,我刚才好像看到那杀千刀的猴子了,怎么瞬间就不见了?”
“难道是太想念他,出幻觉了?”
八戒摸了摸头,又一头躺倒,他将一杯素酒送入口中。
“管…管他怎么着,有闲我看看他倒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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