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躲在房间,她心思机敏,能察觉到旁人察觉不到的东西。自打撞破觉灵的心思后,她能明显感觉到觉灵,乃至整个桑落寺的变化。
像一棵本来茁壮生长的大树,被拦腰斩断,树冠上繁茂的枝叶随时间的流逝枯萎凋零的样子。
对,就是活人生命力的消散。
比阎罗地府的死气还要重三分。
想着想着,窗外突然暗了下来,此时正是午时,即便大雪不停,也不至于天暗,黛玉后退两步,靠在墙上。
这里的窗纱实在单薄,能看见外面隐隐绰绰晃动的巨大黑影,似乎是什么东西从地底下生长出来,高空汇聚在一起,遮天蔽日。
“咚咚咚…”
有人敲门。
黛玉掐掐手心,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声音听起来平静:“谁呀?”
外面的人沉默,过了会,又敲敲门。
行为僵硬,不像活人。
“什么人?”黛玉加大声响。
“贫僧是清德,给您送午膳来。”
确实是清德小和尚的声音,只是这声音与平时听起来,少了点东西。
黛玉皱着眉细细思索,突然感觉毛毛的。
清德的声音比平时少了人的感情。
“……清德小师傅,请放门口吧。”
“我午休刚醒,还没穿好衣服哩。”黛玉道。
这样说辞,他身为和尚,必不可能强行进来。然而,清德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黛玉将鞋脱下,踮着脚靠近门口,不发出一丝声响,透过窗缝,能窥见一点门口的景象。
清德瞪着一双大眼,直勾勾的盯着门,好一会,才缓缓俯身,将手中的餐托放下。餐托上一碗白粥两碟小菜,倒是没有骗人。
清德行为迟缓僵硬,他将饭菜放下后,便慢慢离开了。
黛玉平静了点。
不知大圣几时能回来,现下饿死在桑落寺也不是个事,这帮和尚虽然行为怪异,倒还不至于在饭菜中动手脚吧。
黛玉推开门,将饭菜端进屋,关门时扫视屋外,只见雪更大了,却没有看见什么其他的东西。
她闻了闻粥菜,没发现什么问题。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咕咚…”
有东西在房间里。
黛玉汗毛都立起来,她捏紧宝珠,回头一看,险些吓了个魂飞魄散。
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站在房间角落,鬓发上没有任何装饰,就那么随意的披散着,口中生出一朵血红色的扶桑花,眼中是无限的绝望与悲伤。
是小诗。
透过她的身影,甚至能看到她身后的柜子,半透明的小诗非人是鬼。
“你…你…你…”黛玉的牙齿都在打颤。就算见过神佛妖魔,她一个人直面鬼魂,还是恐惧万分。
小诗眼神痛苦,看向黛玉,指了指桌上的饭菜,摇摇头。
下一瞬,小诗消失了。
黛玉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她按着胸口大口呼吸,暗暗庆幸自己身体好了。
要搁以前的自己,受这几番惊吓,高低得躺床上病个小半月。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黛玉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不过,小诗的鬼魂怎么会突然出现?
黛玉心中生疑,仔细看饭菜。
这一看不要紧,她差点吐出来。
原本熬的浓稠的白粥变成一碗血浆,旁的两盘小菜变成一碟剁碎的人手指头和一碟冒着热气的红烧人眼珠。
“呕…”黛玉一把将桌上的菜打翻在地。
她推开窗户,趴在窗框上不住干呕。
“姑娘怎么了,是今日的饭菜不合口味吗?”
觉灵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窗边,一双黑幽幽的眼直勾勾的盯着黛玉,形销骨立的站着,曾经温润如玉的气质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气沉沉诡谲万分的感觉。
好像被夺舍了一般。
“你…变态!”黛玉狠狠道。
“人以飞禽走兽为食,做法千奇百怪,贫僧听闻有人为了吃鲜嫩的鹅掌,让**幼鹅在火炭上行走,幼鹅痛苦万分的死去。”
“贫僧还听说,有人喜好软嫩的猪头肉,命饲养者日日以鞭抽猪脸,抽烂后生出新肉,再抽烂,以此往复百日,猪脸肉鲜香软嫩,入口即化。”
“更不提有人生吃猴脑,活猴开颅,热油浇灌。”
“人这样对飞禽走兽是正常,贫僧这样对人便是变态?姑娘此言,会不会有失偏颇?”觉灵死死盯着她,一双眼如死潭般。
“听大师话里话外言人是非,难道大师非人哉?”黛玉反问道。
“或许,很多年前是过。”觉灵收回目光,勾起嘴角。
这个笑容眼熟,像卖艺人。
“那你现在是什么?”黛玉问道。
“哈,阿弥陀佛。枯骨埋土,不生不灭,千年万年,成不化骨。”觉灵双手合十,握住手中佛珠,眼中透出几分可笑的虔诚。
不化骨?黛玉眸子一颤。
这地方当真邪性,与大圣提了句僵尸祖宗,怎么就真出现了个活祖宗。
老一辈的总是说莫道谶言,当心一语成谶,看来老人讲的话还是要多听听的。
心知不可硬碰硬,黛玉软语问道:“大师在桑落寺普法众生,又布施诸人,所求为何?与诗姑娘的感情,又是为何?”
觉灵消失不见。
下一瞬,出现在房间中,黛玉身边。
“世人都说我佛慈悲,佛度众生。”觉灵僵硬的面容挤出一个冷笑,“可姑娘游历四方,应该也见过不少佛寺庙宇,他们打着救世的名义,骗财骗色。”
“即便真有本事,身为佛者,怎好收取多余的东西?”
“世人皆苦,有些人,却该死。”
黛玉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问道:“按大师的说法,何人该死,何人又该活呢?”
“贫僧给姑娘讲个故事吧。”
“万千年前,阿罗镇有一位一心向灵山的佛子,他笃信佛法,严苛修行,不取金银只讨饭食,一路西行去。他听闻当年如来佛祖也是凡人成佛,便将此视为毕生梦想。”
“成佛之路艰辛无比,佛子一身僧袍破了又补补了又破,他不在意这些,跪拜前进只求离灵山近一点。一路上风餐露宿,五毒魔考,都没能动他佛心。”
“直到有一天……”
觉灵眉头隐隐抽搐,原本清朗俊秀的面容因为失真变得僵化起来。黛玉心头大骇,却还努力摸索他的心思。
黛玉不知道悟空被觉灵引走,只觉得他发疯的时机过于巧合。
或许,是冲自己来的?
想着想着,思路逐渐清晰。大圣说卖艺人是人僵,在遇到这邪魔后,又遇到身中扶桑花的小诗,接着顺理成章的来到桑落寺,住下。
卖艺人说扶桑花症在外地流行,可除了他之外并无第二个人有同样的说辞。
这一切都是圈套?
黛玉凝住心神,看着觉灵。此时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僵硬的面容上能分辨出几分悲恸,他要讲到痛苦的点了。
“佛子救下来一个感染时疫的姑娘,她那时伤病缠身,像诗姑娘一般,却没有那么重病。佛子学过医术,治好了她。这姑娘是大户人家的侍女,因犯错被主人殴打,寒冬腊月重伤被扔在水沟。”
“佛子一念仁慈救了她,她在伤好后却反咬一口,说佛子轻薄她,哭喊着要报官。”
“佛子问心无愧,与她去见官,不知怎的官商勾结,竟将这件事坐实,送佛子进了监狱。”
“后来,佛子才知道,因为他曾度化了一个恶人,那恶人曾害死侍女主人家的亲戚,主人派她来害佛子。佛子只当是修行的考验,任他逼问刑罚或是怎样,都念经度过。”
“□□良家妇女,又是佛子,他被判了流刑,并在脸上刺字。佛子不在意,在流放的路上继续诵经念佛。”
“侍女不知是良心不安还是怎的,一直跟在佛子身后,风雨无阻。佛子不阻止她,也不看她,按自己的路继续走。”
“这一路风吹日晒,侍女伤病初愈,很快再次病倒,佛子虽然施救,却也来不及治愈。侍女身亡,死前说出了有人构陷佛子这些事。她的证词替佛子洗净罪责,他无罪开释,又可以继续西行灵山。”
“可不知怎的,佛子心变了,他对侍女的死念念不忘,从前佛经里学的那些求不得爱别离在直观的死亡面前全都烟消云散。他痛苦,悲伤,日日在梦中与侍女相遇,夜夜手握侍女的发钗,相思之苦让他生不如死,日夜流泪。”
“佛子突然觉得,这么多年的修行毫无意义,连心中的人都救不得。他没日没夜的为侍女画像,眼泪都要流干了,只在眼眶处风干了两块干瘪的皮肤,蹭一蹭都要掉皮。”
黛玉想起小诗死后这些时日,觉灵肉眼可见的衰弱起来。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他又经历一遭类似的事情。人死方知深情,实在反应迟钝。
没想到,觉灵语气一转,神情诡异起来。像是干瘪惨败的外壳里,突然生出妖异的扶桑花。
扶桑?黛玉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想。
“姑娘明白那种感觉吗?看似是无关紧要的人死了,实则在日夜陪伴中已经习以为常,而她突然消失,那种感觉,简直…简直要命。”觉灵闭上眼,贪婪的品味着,“亡者存于心间,死亡的美丽,回忆的美丽,悲恸的让人着迷。”
“……”黛玉沉默不语。
“后来有一天,侍女再次出现,这才是真正的魔考啊!”
“原来当时侍女重病奄奄一息,佛子痛心的诊断错误,接着她进入假死,被佛子以花葬去。佛子离开后,一位云游医者路过,救活了她。”
“侍女满心欢喜的回来找佛子,佛子却更加痛苦了。”
“因为佛子迷恋上爱人死去的感觉,喜欢爱人在记忆里被他自己描摹出来的模样,而非真正的她。所以,真正的她回来,对佛子来说,反而是一种困扰,对吗?”黛玉冷声道。
觉灵一愣,随后露出笑容:“姑娘果然懂贫僧。”
“佛子杀了侍女,将她的尸体藏在自己故乡,没日没夜的思念,眷恋,作画。”
“跨越生死阴阳的爱,才叫爱呀。”觉灵从袖中拿出一朵花,黛玉认得,是小诗身上的。他迷恋的嗅着味道。
黛玉冷眼看他。
这怪物自私自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表面上是救世不要回报的高僧,实则溺于爱人死亡的痛苦感。
世上怪物千千种,有人喜欢开心,有人喜欢痛苦,有人喜欢受虐,有人喜欢凌虐。看来,觉灵喜欢那种痛苦悲恸的感觉,他不爱小诗,也不爱那个侍女,他爱的是自己回忆里自己勾勒出来的人,那种幻象里的恩怨情深。
怪不得死而不腐,僵而不化骨,原来他从骨子里就有毛病,曾经佛子对求佛求道的执着心让他把这份毛病发挥到了极致。
“贫僧第一次见到姑娘,就知道,姑娘会是贫僧的知己。果然,只有你懂我。”觉灵露出满足的神情,他上前一步拽住黛玉就走。
“大师这是?!”黛玉心头惊异,却不敢反抗。
按大圣所说,不化骨是僵尸的最高级别,到了这个程度,纵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如此,只能先顺着他来。
“不必多问,跟贫僧来就是。”觉灵一扫先前的诡异,换上了一副狂热的面孔。
那眼神,那神情。
阿罗镇初见?
黛玉震惊道:“你是卖艺人?!”
觉灵不回头,也不搭话,拽着黛玉往桑落寺后院走。
难道大圣判断失误?那卖艺人并非是伪装成人类的人僵,而是伪装成人僵的不化骨?或者说,不化骨为僵尸之尊,神能化身三千,他也可以化身三千。
黛玉随着觉灵走,细想想又觉不对。
她看向两旁,不由睁大眼。
桑落寺地底生出了灰白色的根枝,飞一样的向天冲去,在万里高空中形成伞状的蓬壁,将桑落寺…不,不止,这个大小…
只怕整个阿罗镇,浮国,都被覆住了。
这就是不化骨吗?
不等黛玉再震惊,觉灵已带她来到此前为小诗治病的石佛前,他手一挥,石佛胸口裂开一个黑洞,他拽着黛玉就进了黑洞,石佛胸口再次复原。
……
洞中花团锦簇,两边的石壁上密密麻麻盛开着扶桑花,这些花朵生在一根厚实的藤蔓上,花瓣肥大,色泽艳丽,比正常的花多了几分异样的美丽。
花香扑鼻,甚至有些刺鼻。
“姑娘知道对扶桑来说,最好的养分是什么吗?”觉灵突然发问。
“是人的血肉,尤其是美人的血肉!”
“人们总说自己高禽兽一等,也有点道理。人面貌骨骼生成,得先天灵气,后天环境。美丽的容貌自然得灵气更加充沛,以这样的血肉滋养出的扶桑花,自然格外美丽。”觉灵十分陶醉,细细嗅着花香。
“原来扶桑也是大师的杰作。”黛玉心里暗骂。
“不不不,这些不算杰作,充其量算杰作的前奏。姑娘,加快脚步,贫僧已经迫不及待让你见到杰作了!”觉灵健步如飞,二人在细长的甬道里疾速前行。
终于,一道暗淡的烛光从一旁透出。
觉灵扯着黛玉闪身进去,甩也似的将黛玉扔进去。
黛玉一个趔趄,站稳身形。
这是一个巨大的石窟,里面密密麻麻点着成千上万根“蜡烛”。
那“蜡烛”通体青黑,身有鳞片,眼窝深陷,口中有青蓝色的火焰。
常闻鲛人为烛,可燃万年。
黛玉呼吸一滞。
四面的石壁上长满了扶桑花,每隔一丈就有一个通体青白的女子悬挂在上。
离黛玉最近的,是双眼圆睁,口中生花的小诗。
“诗姑娘…”觉灵泪流满面,缓步靠近她,伸出手半晌,想碰又不敢碰一般,缩回了手。他倒在地上,看向小诗的眼中似有万般深情,最后抑制不住般,号啕大哭。
“大圣,我遇见疯子了…”黛玉喃喃道。
自打出生起,她何曾见过这等场面,觉灵以花养人,以人养花,又故作深情,自己感动自己。
只怕他沉溺在那种爱人死亡的痛苦里,以痛苦为乐,不可自拔。
他讲的艺术品,就是对亡妻们无比怀念的感情铸就的扶桑花,再以扶桑花杀死新人的一套完整循环。
石窟一眼看不到尽头,不化骨寿命何止万年,不知道从古至今多少女子遭他毒手,永永远远的在青春时留在了此地。
黛玉不由得怒火中烧,她看向在地上号哭的觉灵,将手中的猴毛撒去一半,一群猴子龇牙咧嘴的向他攻去。
……
却说悟空从灵山很快回来。
他的眼前阿罗镇不在,浮国也不在,甚至相近的几个国家都已消失。
一个巨大无比的灰白色骨头将这些国家罩在其中。
“不妙啊…”
悟空急急飞身靠近,提起金箍棒猛击骨头,却连缝隙都打不出来。这骨头,只怕比当年黄眉怪的金铙还硬上三分。
不化骨?
心知靠自己无法打破,悟空果断转身再回灵山求助。
“林姑娘啊林姑娘,一定要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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