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爱你
(蔻燎)
木哲眼前闪过父亲临别时的身影，逆光的身子黢黑一片，看不清具体面目。
想要再仔细回忆一下，那影子一晃就散开了，像一股烈风吹散一朵云彩。
一瞬的时间。
烟雾缭绕在眼前，整个阁楼如飘云端。
猛吸一口，暴力地掐掉烟头。
木哲起身，去床下拽出一箱啤酒，那是以前买了放床下以备不时之需的。没想到今日要一个人痛痛快快喝下去，喝醉，喝疯。
他启开一瓶，仰头往嘴里灌，啤酒一半进了喉咙，一半倒在身上，湿了衣服，这是雍沉的衣服。
雍沉……
木哲有一刻的呆滞，叹口气。
又打开一瓶，喉咙滚动，酒水疯狂地往胃里钻。
没有味道，没有味道，这酒淡得像水，他喝不出味道，他喝不醉。
木哲拧眉，黑暗中脑子酥麻得厉害，混混沌沌，痛苦非常。
他麻木地往嘴里灌酒，阁楼的地板上摆了一地酒瓶，最后一瓶下肚，他把瓶子摔开，侧身倒在地上，眼泪侧着向外流。
无声的哭泣，在这无声的夜里，风也吹不进来。
这里只有他，这个高而孤独的阁楼里，只有他。
他瞪着黑暗的阁楼，眼睫颤也不颤。
双手抱着肩缩成一团，像一只躲避危险的野兽。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和孤独，只觉得努力抱紧自己，睡一觉，什么都可以过去。
是的，都可以过去，他答应过雍沉，他很快就可以好的。雍沉相信他，他不能让雍沉失望。
阳光在窗外灼烧大地，大地焦灼地喘着热气。
不知睡了多久，木哲听见有人在楼梯上走动，声音一会儿轻一会儿重，走一会儿又停一会儿。
他仍然躺在地上，眼神空洞。
楼梯口翻上来一双鞋，红绿相间，星星点点的小碎花。
小花鞋一步步朝这边走来，摇摇摆摆。
眸光上移，是浅绿色的夏季薄裤子，上面印了迪迦奥特曼。
再往上，是一件粉嘟嘟的短袖，短袖外还不放心地套了一层蓝底碎花罩衣。
花是小雏菊，一朵一朵挤着绽开。
木哲不理解，明明是在服装店卖衣服的茜云为什么喜欢这样不伦不类地打扮她儿子，自己的孙子。
木城浠小心翼翼走过来，蹲下，歪着头，近距离看木哲，小俊脸皱在一起，好像下一秒要哭出来。
软糯的声音响起，悦耳无比。
“姨姨，你为什么躺在地上睡啊？你是跟我一样尿床了吗？床上不能睡了？”
他拿小手要去摸摸木哲的裤子是不是湿了。
木哲在木城浠的小胖爪子快要抓到他胯--下的前一秒立即攥住那只手。
慢慢坐起身，看着木城浠，冷声道，“别乱摸。”
“姨姨。”
木城浠见木哲脸色极其之差，皱起小眉毛。
他担心他的爷爷，爷爷昨天晚上没有吃饭，今天早上没有吃饭，今天中午也没有吃饭，马上到下午了，爷爷整整三顿没有吃饭。
他也整整三顿饭的时间没有看见他的爷爷。
于是从幼儿园回来就背着父母偷偷摸摸爬上来看看。
谁知道爷爷居然睡在地上，一定是尿床了，一定是，不然为什么有软乎乎的大床不睡偏要躺地上呢。
爷爷手劲真大，抓着他的手像老虎钳子似的不松开，疼得他想哭又不敢哭。
木城浠扫了一眼周围的酒瓶子，“姨姨，你——喝酒了诶？”
“木狗屎，快滚下去。我现在没时间陪你玩。”木哲松开手，头昏脑涨，浑身酸痛。
“爸爸说……”木城浠挠挠头，努力回想，“爸爸说小孩子不能喝酒，姨姨也是小孩子，不能喝酒的。”
“小孩子……”木哲喃喃。是啊，他才十七，他也是小孩子，却不得不看起来像个饱经沧桑的成年人。
几不可察地叹了气。
木哲把木城浠抱到楼梯口，指着下面，语气不容置喙。
“爬下去。”
他抬手，作势要打，“不然，揍你。”
木城浠小脸一皱，像极了小狗被主人训斥，夹着尾巴不敢动弹。
在木哲的威慑下，他乖乖地屁股对着楼梯口，双手把着扶手，一台阶一台阶往下缩。
看着木城浠跟条毛毛虫一样蠕动下去，木哲才转身，拿出床边的手机看了看时间。
这个时间点，雍沉应该也放学了。木哲双手攥住衣领往上一扯，脱掉了昨夜被酒水浸泡的上衣，不能让雍沉闻见酒味。
瞄见床头柜上的白色袋子，木哲笑了。
这里面有雍沉给他补的胳肢窝绷开的校服。
木哲拿出来抖开，套在身上，感觉十分舒服。
白口袋准备放在角落，却发现袋子里还有重量。
低头一看，里面卧了一本书。
木哲很惊奇，他之前真的没有发现雍沉的袋子下面还藏了一本书送给他。
米白色封皮，封皮上有绯色的字，写着《爱你就像爱生命》，王小波著。
木哲看的课外书不多，还记得十三岁的时候看过雍沉落在他这的一本日本小说《人间失格》。雍沉喜欢看这些课外书，那么这本书一定是雍沉故意放在衣服下面的。
脸上僵硬了一晚上的肌肉放松下来，木哲翻开扉页，发现书中夹了一些干花标本。
是桃花。
死去的桃花的苦香随着手指尖的翻动，潆了出来，是很久以前的香，被书本给压了，压了多年。
木哲心下一动，想起多年前坟山上开了一片妖异的野桃花，这些桃花或许是从坟山上摘来，夹在里面，将本该枯萎烂成红泥的花朵用另一种方式使其存活。
把书凑近，闻了闻，淡淡的桃花香混着书籍的纸张香扑鼻而来。
木哲感到一丝温暖的慰藉，他仔细拨开，不经意瞧到书里夹着一张嫩黄色便利贴，便利贴上有字。
急不可耐地拿出那张纸，逐字看着。
木哲看后，咽了口唾沫，心跳跟着那些字在搏动颠簸。
“我的勇气和你的勇气加起来，去对付这个世界总够了吧？去向世界发出我们的声音，我一个人是不敢的，有了你，我就敢。”
木哲形容不出当时的心情，他本来语文成绩就不好，想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手指在抖，控制不住地颤抖，嫩黄色便利贴在指缝里上下起伏，如同晴朗蓝天下一抹风筝愈飞愈高。
这是雍沉写的字，这熟悉的扭麻花字体绝对错不了，这是雍沉特意写给他的。
这些话莫非是雍沉的内心话，面对面的时候不好诉倾于口，便用文字内容来表达。
是雍沉隐晦的回答吗？
木哲曾经对雍沉说过，你喜欢蓝色，我也喜欢，这叫爱屋及乌。
雍沉是不是也后知后觉发现了他所说的不是兄弟之间的感情，雍沉在回答他，是吗？
木哲把纸放回书里，合上，百般珍惜地将那本书放在枕头下。
他决定，他从今天开始，一定要把这本书仔仔细细翻来覆去读一遍，比读那本《人间失格》还要认真。
不，一遍太少了，他要读很多很多遍，读得能背下来。
雍沉的心意，他无法辜负。
……
下课铃都轰轰烈烈响彻完了，数学老师的口水还在到处飚，随机选取一位幸运观众来享受。
拖了二十几分钟才把内容好歹给讲完了，满意地用胳肢窝夹着书和三角尺，秃着地中海的发型走了。
他一走，众人被炸弹炸了似的，跑的跑，溜的溜。
陈绪风收拾好东西，从雍沉面前路过，低声说了一句，“你今天，一直在走神。”
雍沉抬头，看着陈绪风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有吗？”
陈绪风冷笑，“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吗？为什么因为木哲，而整天魂不守舍。”
“我不想知道。”雍沉一脚把椅子踢到桌子下面，提起书包准备走。
“你为什么不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为什么？”陈绪风道，“一味逃避，反而会更加一团糟。”
雍沉扭头看他，恼着脸，“我不喜欢你总是跟我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我捉摸不透。”
走了几步，回头，“我警告你，别再偷偷跟着我。”
陈绪风在后面望着雍沉的背影，狐狸眼寒光一闪，嘴角勾起怪笑。
雍沉出了校门，习惯性把对面街道扫视一遍，还没等看清对面的人。
手机在兜里一震，蓝色天空头像给他发了信息。
木哲说，“我在校门口等你。”
雍沉迫不及待地向周遭逡巡，在对街的梧桐树下看见了蹲着抽烟的木哲。
经过一天一夜，木哲现在又是一副浓厚的痞子气息，在树下斑驳的阴影里目中无人的吞云吐雾。
木哲盯着与雍沉的聊天页面，满怀期待地等雍沉回消息，等了一会没有响动，准备打个电话。
这时，头顶一片阴影盖来，挡住了他看校门口的视线。
木哲头也不抬，骂了一句，“找死？”
“对啊，活腻了，想死呢。”
雍沉俯视着自己，笑得正欢，两颊边如花朵盛开的梨涡熟悉地呈现在眼前。
木哲站起来，把烟丢脚边踩灭。
“我以为，会久一点。”雍沉的意思是，他以为木哲会自己一个人多待几天。
“够了。”木哲喉咙沙哑，“一个人的时候，很痛苦。”
雍沉攥起拳头对着木哲胸口就是狠狠一拳，笑得眉飞色舞。在安衡镇敢这样揍打架怪物的，除了雍沉，还有谁敢。
“牙儿！现在精神了，别再给我耷拉耳朵！”
面对许久没见的木哲，不知是恍惚还是真实，雍沉感觉木哲的脸颊都凹了一块下去，下颌线条也比以前更加锋利。这样一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深巷。
木哲道，“雍沉，你的那本书……”
“什么书？”雍沉没反应过来，停下速度看着他。
“《爱你就像爱生命》。”
木哲说，“我很喜欢。”
[红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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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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