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郃野的伤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被教父捡回来的前几天，每天半夜都要因为精神力崩溃从床上滚下来。
教父拿他没办法，每天受虐一样来瞧他的情况，一边探病一边带两封信。信看署名都是温祈发的，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柏郃野还听不腻，于是教父把这玩意儿当镇定剂给他用。
顺带，教父不忘老本行，念信的途中还要传教。
他用那种沉稳苍老的声音嗡嗡道：“为什么上帝带来杀戮，却让我们的灵魂被禁锢在一个脆弱不堪的躯壳里？为什么支撑无能人类勉强存活的扉页，又同样养育出无数恶鬼？为什么人类不能像陷落地那些异种，自由驰骋在这个广袤的世界上？”
柏郃野淡定地喝了一口水，眼睛还瞎着，为了配合老年人不得不用干哑到不能听的嗓子说：“为什么？”
“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和你在这废话吗？”教父拿拐杖敲他，“朽木不可雕，混账！”
柏郃野不置可否，他眼上蒙了眼罩，只露出半个高挺的鼻梁和看不出血色的嘴唇，似笑非笑靠着床柱：“您说，我现在还算活着吗？”
“这得看你自己，”教父老气横秋地说，“你觉得自己活着就算。你们猎人不是总把那些大道理挂在嘴边，说什么为人类意志永存而战。我看就是洗脑而已。”
“管用就行。”柏郃野附和着轻笑一声。
他淡淡道：“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一生要效忠的最先弃我而去，选择要守护的也食言了。”
“尽力就好，”教父倒也想得开，他甩了甩手里的信纸，扶着眼镜又看了一遍，被年轻人黏黏糊糊的话腻的一哆嗦，惊疑不定地说，“之前我就想问了，你和这位……温祈，是不是有什么……”
“不正当关系？”柏郃野挑眉。
教父没他这么没脸没皮，“唔唔哎哎”一阵，就见柏郃野勾了下唇，怒道：“再给你一个忠告，不要随便欺负老年人！”
“对了，”柏郃野收了自己没骨头的样子，即使他现在全身骨头没有一处完好，也依然能凹出一个正襟危坐的姿势来，“我问你，还记不记得主城的上一任大司马？”
“那个可怜的人，”教父摇着头，叹了口气，“在任十几年被主城拿出来顶罪无数次，充当一只门面上的羊，风评很不好，我也很久没见他了。”
柏郃野：“哦，他见过他。”
教父抬起头来，柏郃野补充道：“他死了，当然，准确的说，变成一只流体类异种，被其他怪物融合了。”
教父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可能！”
“怎么？他不可能好端端出现在野外，不可能突然失去掌控，”柏郃野微微前倾一些，“还是说，已经异变了的人类不可能二次污染了？”
他分明蒙了眼罩，压迫感却悄无声息地铺了开来，说话时指尖摩挲着杯口，这个动作给他平添了几分野蛮的性感：“……就像我一样？”
教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角微抽：“你是怎么知道的？”
柏郃野气定神闲：“我自有我的办法。”
良久，教父终于缓过这一口气，缓缓道：“孩子，你的谎言非常拙劣，但你说的没错。”
“人类被污染后，有三层概率直接死亡，三层注入你们那些特效药物后能活下来，剩下那些，基因便会发生异变。”教父加重了语气，“但是，这四层里，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以再次恢复理智，他们苦苦挣扎的精神困束于怪物的躯体，无比痛苦，每当这时候，求助于一个虚无缥缈的神，比求助任何事务都管用。”
“所以他们找到了你？”柏郃野说。
“是的，我是这个时代最接近神的人，曾将祂的只言片语留给世人，”教父道，“简单来说，我看过世界的本真，但我没有疯。”
一种极其奇特的嘶叫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屋内两人不约而同止住了话音。
那声音仿佛混杂了许多物种的尖叫，混乱地合在一起，既恐怖又荒诞，还带着人类无法承受的声波。
等这声音渐渐远去，教父才不紧不慢续上了之前的话：“可怕么？我自己都觉得我自己可怕。我大概是融合派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秘密成功体，并且污染了身边一部分教徒，大司马便包括其中，那些孩子都很信任我，如果你有什么怨气，只冲我来就好。”
柏郃野抬起头，教父说：“我发现，那些能从怪物身体里醒来的人，绝大部分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性情坚毅，往往对某一个目标坚定不移，甚至偏执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或许正是这样的性格，才让他们的理智成功保存了下来。”
“我想知道，大司马现在还好吗？他和你现在一样，只是一个从混沌中苏醒的可怜人而已。”
这一次，柏郃野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我曾秘密逮捕过他，后来为了不让其他人发觉他被污染的事，就杀了他。”
教父闭上眼，轻轻念了一句什么，表情是痛苦的怜悯和悔过。
柏郃野看起来倒是丝毫没有负担的样子，教父说：“也好，早一些死了，也不必面对现在的末日了，他已得到了最想要的。”
“是什么？”
“自由，”教父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只要你忠诚于自己的感情，那你就是自由的。”
柏郃野轻轻一哂。
他们每天都会这样聊一段时间，虽然三观不同，但好在彼此都还算比较闲。柏郃野纯当听传奇故事一样听教父传教，大多数时候，还是让对方念信给他听。
他沉默地靠在床头，靠在屋里慢慢踱步恢复身体机能，久不见阳光的脸只有在听信的时候才能恢复一点颜色。
信全部念完第五遍的那天，柏郃野对教父说：“您打算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教父摇头晃脑：“就算恢复理智，你体内被污染的灵魂、已经腐烂的器官再也无法复原，你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如果回去，你会遇到什么，想过么？孩子？”
“想过，我乐意。”柏郃野说。
“啧。”教父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满地啐了一声，“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老老实实等末日降临不好么？你个臭小子，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人类总归是要灭绝的，你这样的以后还能活，做什么急着找死！”
柏郃野不赞同道：“这话怎么说。等人类灭绝，扉页也差不多枯死了吧，到时候甭管您是不是人，都得玩完啊。”
教父又拿那种看“朽木”的眼神看他：“你在众人的注视下为他们轰轰烈烈地死了，你就是英雄，你从死人堆里爬回去，你就是恶鬼，孩子，懂不懂？在那些人心里，你是个战神，为他们死是活该，是荣耀，但当你带着病毒和污染之躯回去，你就是恶瘤。死都死了，安安分分死着不好么？”
柏郃野承认，这老头嘴里偶尔也能放出几句有点那么真心实意的屁。
“您说的对啊，”他虚情假意叹了口气，“我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时，一个大汉从外面推门进来，看也不看柏郃野，走到教父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柏郃野吊儿郎当地靠在桌边，一条腿撑着力，一条腿没型没款曲起，手上还拄着教父他老人家的拐棍。教父眼皮跳了两下，骂他：“给我站直了！”
柏郃野活动自己的腕骨：“不。”
“别怪我没提醒你。”教父隔空点了点他，出门了。
柏郃野脸上还蒙着眼罩，判断周围的动静都是靠耳朵。他听见破旧的木门外传来絮絮的谈话声音，便拄着拐，一瘸一拐挪到窗边。
刚推开窗，就听见教父沉重的脚步声回来了，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个人，脚步很轻。
柏郃野扭过头，半张脸在阳光下，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他心想：什么人进来了？
“……将军。”
声音一出，突然，柏郃野丢了拐杖，当着七老八十的教父和风尘仆仆的温祈，就这么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温祈立刻上前扶他，就见柏郃野体力不支地靠在他肩膀上，鼻尖抵着脖颈，轻轻吸了一口，眼罩碰到温祈的脸，蹭了一下。
教父脸都木了，轻咳一声：“装什么装，刚不是还跟我横，起来！”
瘦了。
柏郃野紧紧搂着温祈，第一个想法是这句。
第二个想法，他说出了口：“对不起，让你看到这样难看的样子。”
温祈抬头看看教父，又看看紧蹙着眉，仿佛强忍痛楚的柏郃野，轻轻拍了拍身上人的脊背。
熟悉的味道终于驱散了他的不安，温祈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笑。
教父没眼再看，又踢踏着脚离开了，走前重重摔上了门。柏郃野听见这动静，抬起头。
唇齿相触，他们接了一个短暂的吻。
温祈呼吸有点喘，看着他的脸，道：“去床上吧。”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让人浮想联翩，毕竟温祈只是一只单纯的异种。柏郃野被他扶着肩膀，刚要一动，就轻轻“嘶”了一声。
温祈紧张道：“怎么了？”
“你压到我伤口了，你摸摸，”柏郃野哼了一声，拉着他的手就要往自己身上耍流氓，“嗯？你摸摸。”
温祈真就顺着他去摸了，从颈侧细细检查到小腹，呼吸轻轻，不敢使劲碰他。柏郃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心头火起又不得不压制，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温祈摸了半晌，没摸出什么名堂来，反而把自己的脸摸红了。柏郃野凑上前，轻轻啄吻着他的眼睛、鼻尖、脸颊，舍不得松手。
太久没见，真是太久了。
好半天，温祈才费力推开他，脸都憋红了，语气有些气恼地道：“哪有什么伤口，我只摸到一把硬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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