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霾特别浓,但没有人为赵沛慈准备防霾口罩。
目力所及,密密麻麻的建筑群如沉默的巨兽,矗立在这片灰暗的世界。那几堵墙面,早已被岁月侵蚀得发黑,像是蒙了一层洗不掉的污垢,而在这腐朽之上,竟还顽强地爬满了青苔。低垂的电线,无力地垂落在地上,与盘根错节的老树根紧紧纠缠在一起,仿佛要争斗个你死我活。
赵沛慈缓缓走到房门前,手中的钥匙在锁孔里轻轻转动,发出一声沉闷的 “咔哒” 声。房门被缓缓推开,那只有黑白两色的房间,一股彻骨的寒意扑面而来。赵鹤清和达瓦没有一个人在家,不过也正常。毕竟,今天,又到了月初。赵鹤清,大概又拖着日渐病弱的身躯,去了那充斥着消毒水味的医院吧。
他迅速转身,“砰” 地一声,房门在他身后狠狠关上。
旋即,他拔腿狂奔,朝着旧时防空洞的方向冲去。平日里熟悉的街道,此刻在浓重的霾中显得影影绰绰。只可惜,这建筑群密密麻麻却集体失明,万家灯火的盛况?根本没有。因为这里只住了他家一户,可偏偏就连他家那户,像是被光芒遗忘了的角落,连一盏“专为他亮”的灯都找不到。
不多时,他已来到那防空洞附近。他熟练地凑近一处装置,先是将手指按在指纹识别区域,紧接着,眼睛对准瞳孔扫描器,片刻后,又微微侧头,让耳膜纹识别装置完成验证,最后,快速地在键盘上输入一串密码。
一个类似下水道盖子的装置缓缓打开。
他毫不犹豫,纵身一跃,顺着那内部宛如圆弧的滑梯飞速滑下。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去见他的“弟弟”。
终于,他顺着滑梯滑到了底部,眼前的景象瞬间将他包围。无数个显示屏散发着冷冽的光,像是黑暗中一只只冷漠的眼睛,将惨白的光线投射在四周。潮湿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那股味道像是□□发烂的丧尸口齿不清囫囵出咒语,诉说着通通腐烂掉就好了。
泛黄的报纸被一把折刀粗暴地钉在泡沫墙上。折刀插入墙体时用力过猛,泡沫墙表面裂开了几道细微的纹路。报纸上的字迹大多已模糊难辨,唯有几个醒目的红色大字,在这昏暗中透出几分诡异的明晰 ——“1 区闻名的首富被投毒事件”“人类将对宇宙进行殖民”“总统竞选以洛克菲勒和他的石油帝国胜利而告终”。
这些消息,是在像17区这样偏远的角落里被封锁了的消息。这里的人们,每日为了微薄的生存资源奔波,上层势力似乎有意将这类信息封锁,让 17 区的人如蒙眼拉磨的驴,在既定的狭小圈子里,对外面世界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
他一只手从角落拿起一包发硬的营养干粮,那包装因为时间久远,已经变得干裂粗糙。他将其放入口中,像对待一块毫无滋味的石头般,机械地咀嚼着。每一下咬合,都疼得他舌尖的溃疡生疼,可他却浑然不觉,依旧麻木地咀嚼着,仿佛他的味觉神经早已在这漫长的苦难中死去。
他另一只手在键盘上飞速跳跃,“滴啦滴啦” 的声音像是黑暗中奏响的神秘乐章。
赵沛慈的目光被那泛着绿光的屏幕深深吸引。屏幕上,不知名的文字如汹涌的暗流,快速闪动。他专注、急切地,把这些闪烁的字符记在脑海里,随后,他伸手拿起放在左边的白纸和钢笔。白纸早已泛黄,边缘微微卷曲,钢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不到五分钟,他破译了这条密语——
“他们,来17区了。快跑。”
谁?谁来了。密语里并未说清楚,是有意隐瞒,还是…… 难道对方已经察觉到有人正在破译他们的讯息,故意留下这半吊子的警告,让他陷入无尽的恐慌与猜疑之中?
想不出结论。他倚在电竞椅上,戴上了虚拟现实头盔,进入了拓世游戏。
那个游戏世界,没有霾,只有雾。今儿阳光格外灿烂,慷慨地倾洒而下,将整个世界装点得熠熠生辉。
他在阳光的注视里,打开了一模一样的家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室生辉的白色墙壁,它们被绚烂多彩的画笔赋予了生命,化作了一个个生动活泼的小动物乐园。这些小动物们俏皮、憨态可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些毛茸茸、仿佛能跃然纸上的小兔子,在它们旁边依稀地附着看不出来画的什么的抽象线条。
明明房子的构造与现实别无二致,可不知为何,因为某个人的存在,这里总是洋溢着温暖的气息。
他踱步至自己房间门前,门上用马克笔歪歪扭扭却又充满稚气地写着 ——“赵沛慈和埃斯梅瑞的房间”。轻轻推开房门,只见一位少年正趴在桌上,似在安然休憩。桌上摊开着《新世界语法大全》与《10 天背完 60000个单词》,书页上被红笔重重地划出一道道痕迹。
桌下,一本连环画半掩在阴影中,想必是少年在睡梦中不经意间被绊落的。赵沛慈俯身拾起,定睛一看,是那本《小笨蛋和他的聪明哥哥》。随意翻开,只见画中描绘的是一个大石头与另一个小石头的故事,笔触虽显稚嫩,却透着一股别样的童趣。赵沛慈嘴角微微上扬,轻轻地将连环画放置到床上。
赵沛慈轻手轻脚地朝着少年走去。此刻,阳光太过肆意,他想为少年拉上窗帘,以免其打扰少年好梦。
就在他的手刚刚触碰到窗帘的那一刹那,少年一把捉住了他的衣袖:“抓到你了,哥哥。” 少年扬起微笑,那一刻,阳光如同天界的使者,恰好降临在少年那碧绿如翡翠的瞳孔之中,为其镶嵌上了一圈璀璨夺目的金色光晕,使其变得前所未有的纯净与透明,犹如清晨林间最清冽的露珠。
“我今天看到了一个孩子,他跟你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赵沛慈微微眯起眼。
埃斯梅瑞一听,立马坐直身子,脸上满是不乐意,“一模一样?你可别诓我,你不是总说我的瞳色独一无二嘛。你说谎。”
赵沛慈一脸认真地解释:“正因为你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存在,所以当别人身上有和你一样特别的地方,我难免会心生好奇。”
埃斯梅瑞小嘴一撅:“哼,你还去夸他眼睛漂亮。”
“那是因为想起了你,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夸了他?你不是一直都在拓世游戏里面吗。”赵沛慈满脸狐疑,目光紧紧锁住埃斯梅瑞。
埃斯梅瑞却突然话锋一转,神色有些复杂:“今天有个人说要和你有孩子。”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赵沛慈不依不饶,他迫切想弄清楚埃斯梅瑞的 “情报” 来源。
埃斯梅瑞咬了咬嘴唇,碧绿的眸子中闪过一丝不安:“你会有爱人,有孩子,然后抛弃我吗?”
赵沛慈眉头紧皱,心中的疑惑如乱麻般纠结:“你怎么知道那个傻子说了什么。你还说我撒谎,你是不是瞒了我更多事情。”
埃斯梅瑞见瞒不过,只得坦白,“我把意识投影到了你的 MP3 里面,一不小心就听到了。我已经回答你想问的了,你是不是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说罢,他眼巴巴地望着赵沛慈,眼神里满是期待与担忧。
赵沛慈沉默良久,仿佛那些话语在他心底翻涌了无数遍才缓缓出口:“我不会有孩子,像我这样的人,无法担起身为父亲的责任。爱人倒是不清楚,但要是有人要插进我现在的生活,我只会觉得烦躁。”
恰在此时,窗外毫无预兆地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怎么突然想把天气调成雨天的。”赵沛慈问埃斯梅瑞,却自顾自的沉浸进了自己的思考。
远处,一些数据没有被拓印进拓世游戏的模型,像马赛克般突兀地出现在视野里,模糊且扭曲。
赵沛慈望着那些奇怪的景象,心中暗自思忖,要是有些记忆也能像这马赛克一样模糊,那该多好。
思绪至此,那些该死的画面又不受控制地在赵沛慈脑海中闪回。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的医房间,女人躺在病床上,身下是大片触目惊心的鲜血。旁边的男人正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整个人仿佛被狂怒吞噬。老人从那个发疯的男人手中奋力抢夺过一个女婴,女婴在老人怀中放声大哭。随后,他看到了自己,刚出生的自己被狠狠摔在地上,却出奇地没有哭泣,小小的身躯躺在冰冷的地面,无人问津……
这些本该是无聊到极致的回忆,此刻却仿佛化身为凶猛咆哮的怪兽,正欲撕裂他,一点一滴地,企图吞噬他的神经细胞。
“你会永远陪伴我吗?”恍惚之间。有熟悉的声音穿透骨骼,扎入心里。
像赵沛慈这样历经世事的人,几乎从不轻易许诺。他太明白,未来就像缥缈的云雾,虚幻而不可捉摸,任何承诺在它面前都显得如此脆弱。然而此刻,看着眼前眼神澄澈、眼中满满都是自己,正眼巴巴向自己索要一个或许如纸糊般脆弱允诺的埃斯梅瑞,他的心弦被轻轻拨动。
他轻轻开口:“我会,我会的。”
赵沛慈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他与埃斯梅瑞初次相遇的那场雨中。
那时,父亲将一款游戏交到他手上,让他以一个内测玩家的身份去体验,并提出建议。他依言戴上头盔,进入游戏世界。映入眼帘的,竟是与现实别无二致的场景,只是,除了自家那栋房子,其他地方的模型都还处于未完工的粗糙状态。
这既不是刺激热血的射击游戏,也不是充满奇幻冒险的 RPG 游戏。他满心疑惑,知晓游戏性质后,忍不住向父亲发问:“这有什么好玩的?” 父亲只是淡淡地丢给他几个字:“构建最真实的虚幻人生。”
“都已经知道是虚幻的了,又怎么能做到真实?” 他当即反驳父亲,心中满是不解与不屑。
却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遇见埃斯梅瑞,连虚幻的温暖都甘之如饴。
于暗夜中蛰伏的怪兽,在窥见天光之隙,如果所想不是好好藏匿起来,而是想要沐浴阳光来温暖己身,那它离死期已经不远了。这是赵沛慈本该最清楚的道理。
*
埃斯梅瑞没有回答赵沛慈为什么让这个世界下雨,赵沛慈凝视着那场如注的雨幕,埃斯梅瑞虽近在赵沛慈身侧,目光也落在赵沛慈身上,却好像感觉两人隔着十万八千里。
埃斯梅瑞的思绪也飘回到往昔,那时的埃斯梅瑞被困在飞船之内,于茫茫宇宙间漫无目的地漂泊。他完全辨不清方向,不知自己究竟置身何方。在这无尽的孤寂旅程中,他瞧见了一个又一个光芒夺目得让人几近眩晕的恒星,飞船却猝不及防撞进了宇宙尘埃之中,摇得他头晕脑涨。
插在鼻腔维持生命的流食已然告罄,饥饿与绝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就在凄凉的宇宙黑暗里,一颗蔚蓝色的星球骤然闯入他的视野。刹那间,他满心以为自己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土,可定睛细瞧,才惊觉这不过是属于他人的心乡,他错把他乡当故乡。万念俱灰之下,他缓缓合上双眼,决然切断了氧气供给,任由自己朝着无尽的黑暗沉沦。
然而,当他再次睁开双眼,发觉自己竟站在一丛绿色的青苔旁。这个世界与他记忆中最后那片死寂的黑暗并无二致,可好在还有这抹盎然的绿色生机,倔强地存在着,那是他只有在禁域的古书里面才看得到的东西。
埃斯梅瑞回想起自己的身世,他自培养罐被培育出来,经基因鉴定为 S 级,自小便被视作命定的主司继承人精心培育。但圣母阿塔格雅却偷偷引导他,小孩要活得更童真有趣些,还耐心教他如何绘制连环画。
可命运无常,星球突遭未知力量的毁灭性打击,在那生死存亡的瞬间,阿塔格雅拼尽全力将他推上了那艘侥幸未被销毁的宇宙飞船,从此他便开启了在宇宙中的漂泊流浪。
彼时的他,浑然不知自己的肉身早已在漫长的漂泊中消散为宇宙尘埃,意识却已经被投影到了这个游戏世界里,还被迫戴上了新手统一发放的兔子头套。
他只觉自己被无尽的冷雨肆意浇淋,满心充斥着毁灭与**的疯狂念头。不知在雨中痴痴站了多久,那兔子头套都被雨水浸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
就在他几乎又要被绝望彻底吞噬之时,身后的建筑陡然亮起了一盏灯。
一个男孩从那片光明中缓缓走来,手中擎着一把伞,他走到埃斯梅瑞身边,轻轻将伞举过他的头顶,为他挡住了如注的风雨,也为他那几近破碎的世界,重新撑起了一片安宁的小天地。
埃斯梅瑞在那一瞬间,真切地触碰到少年身上传来的温热,一股暖流瞬间传遍全身。他这才恍然惊觉,原来,雨,是可以不被淋湿的;原来人,是有温度存在的。
少年把埃斯梅瑞带到自己的家里,这个漆黑的世界唯一有光亮的地方。他吹干他的身体,给他换上新衣服。少年问自己想不想取掉兔子头套,埃斯梅瑞摇了摇头。少年告诉自己,就呆在这里别去其他地方,其他地方没有建好,自己点了点头。
后来,少年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来到他的身边,多数时候,他们只是静静地相伴,话语不多,可埃斯梅瑞还是知道了少年的名字是赵沛慈。埃斯梅瑞心里常常犯嘀咕,好几次都纠结着要不要问问少年,那些没来的时候都在忙些什么,终于,在又一个静谧的夜晚,埃斯梅瑞鼓起勇气开了口。少年闻言,告诉他说自己在捣鼓怎么把更多数据用更简单的方法加入到这个世界。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流淌着。直到某一天,埃斯梅瑞像往常一样呆在房间里,突然一群活蹦乱跳的小家伙瞬间闯入他的世界。它们浑身毛茸茸的,在房间里肆意穿梭,活泼极了。埃斯梅瑞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东西,满心好奇之下,他不假思索地伸手,一把拽住了其中一只的耳朵。哪承想,这小家伙受惊,猛地一蹬腿,“砰” 的一下,正好踢在了埃斯梅瑞脸上。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埃斯梅瑞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将兔子头套扯了下来。
听到声响,少年匆匆赶来。见埃斯梅瑞一脸痛苦,他赶忙取来止痛剂,小心翼翼地为埃斯梅瑞涂抹伤口。涂抹过程中,少年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埃斯梅瑞脸上,盯着他,喃喃道:“原来你长这样。”
他也是第一次看见少年的样子,在他原来的星球,从未见过生得这般好看的人。少年的面容精致如画,双眸淡漠却摄人心魄。微微驼峰的鼻子为他增添了一丝独特的古典韵味,而那薄薄的唇瓣却看起来十分柔软,想要舔舐,咬紧进嘴里。
两人就这么互相凝视着,足足有十几秒,都愣在原地,忘了言语。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唯有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直到赵沛慈 “噗” 的一声,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默。他边笑边指着埃斯梅瑞的脸,说道:“你这脸被兔子踢紫的这块,活脱脱像个被兔子赐予的免费大爱心。”埃斯梅瑞先是一怔,他其实没有听懂爱心是什么意思,但也许是赵沛慈的笑颜过于动人,他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两人之间那层微妙的隔阂悄然消散,他们,开始真正熟悉起来。
自那之后,他们之间的情谊如同春日里蓬勃生长的藤蔓,迅速蔓延,日益深厚。埃斯梅瑞像是打开了求知的闸门,满心好奇地缠着赵沛慈,他缠着赵沛慈教他人类的语言,人类的文化,人类的爱恨。
从此他再也不想戴着这个兔子头套,不想再做个旁观者,他想去了解这个赵沛慈所在的世界。
*
此刻。
埃斯梅瑞听见赵沛慈答应会一直陪着他,微微仰头,轻轻将自己微卷的披肩发埋进赵沛慈的颈侧,像一只找到了依靠的小动物,声音轻柔而带着几分依赖,喃喃说道:“能遇见你真好,哥哥。”
只是,命运的诡谲之处便在于此,他们二人无论如何都没料到,那个当初许下承诺的人没有食言,而被许诺的却不想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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