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真是时也,运也,命也。
观崖瘫坐到地上,在心里慨叹着。
这是日月陨落的第三日。星土九州皆已碎尽,裂开的缝隙里,没有那传闻中的白玉京。
只有星点微弱的萤火被吸进渊隙,应是被这天地剧变所搅碎的、人的破碎残魂。
害死了不知多少人。
相比之下,坐在观崖身侧的这无名修士,也许都能说得上幸运。
虽然他的魂魄也碎了,缺了几块,因而整个人时昏时醒,癫狂起来更是敌我不辨。
却是难得一个还活着的人,难得一个还能陪他说说话的人。
于是他拉过这白衣修士的手,慢悠悠开口:“诶,你说要是能重来一次多好。”
观崖这话刚说了一半,就又是一阵气血翻涌,霎时疼得他脸色发青。
嘶,这可真是真是五脏六腑合起伙来折腾我。
……哦,这么说不对。
他呕出一口血沫,捻起夹杂其中的碎肉,在心里调侃自己,我哪还有什么五脏六腑。
好在他从来擅长苦中作乐,也自诩擅长邀人同乐。
缓了一会,等这股疼劲儿过去,他便又笑起来,继续做起白日梦:“我也好早些知道你,早点去把你捞出来。”
那人意识混沌地听,半晌没有给回应。观崖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把话说完,又无所事事看向天空。
如今这景象,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好像还有点眼熟。
他就这样倚着巨石看着天,漫无边际地想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天地这副碎裂的凄惨样子,像被踩了一脚的鸡蛋壳一样。
还挺形象的。
他习惯性地扯开嘴角笑起来,悠悠地想,原来曾以为亘古不变的,也不过是这样脆弱的东西。
他是不知道有什么劫能把天地祸祸成这样,但总不会是那群停滞无极境的老不死天天念叨的飞升之相。
身旁这一位难得还活着的人不出声,他穷极无聊,又摩挲起不离手的扇子来。
扇子的扇骨用了上好的玉,可惜如今浸了血却嫌太滑。他习惯性地想去摩挲扇骨雕花,手一抖,就把扇子掉到了地上。
这下彻底没有打发时间的事可干了。真是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缝。
……放着吧,身上疼,懒得够了。
他摆烂得彻底,干脆把手也撂到地上,靠着同行人,看着夜空发起呆。
两人之间就这样愣过半晌,旁边那位才终于没头没尾地跟上两个字:“有、阵。”
这下换观崖沉默了。
也对,能押住他几百年的,必定是无极境大能亲手布下的阵。
饶是观崖实打实赢下过斗法,成了当今的无极境下阵法第一人,也无法保证能悄无声息地救这个人走。
可都到这个时候了,穷途末路,做的梦总要更天马行空一些。
反正眼下还有时间,脑子……此后也不会再有用武之地。
多活一会,多用一会,就算赚了。
此局算来不死,总有办法破。
他需要这位修士的剑,还需要其他人的帮助,两个、三个……一些人的帮助。
或许还需要一些时机,但等不到也无妨,只要还能设局,他总能撬出破绽,总会有办法。
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就能战胜那些无极境,战胜几个都可以。
待我想想办法啊——
訇然巨响在他的耳边炸开,一切却就此戛然而止了。
……
观崖醒了,是被传音符震醒的。
符里的声音哐哐哐像是在催命,震得观崖一阵恍惚,花了点功夫才从梦境中抽离出来。
他软绵绵挥了挥手,熄灭这吵得震天响的传音,到此人算是彻底醒了,眼睛却还没睁开。
脏腑还在,不疼;人也活着,还在喘气。
观崖细细感受了一遍,确定自己仍是醒在经脉枯萎、受浊气蚕食而死的三年前。
——距离观崖溯时而归,于天劫降世的三年前醒转,已是第七日。
已经足够他做很多事了。
于是观崖缓缓睁开眼睛,接着梦里那人的话头,快活地念叨起来:“没关系。我这个人啊,旁的没有,就是朋友多。还总能拿出些让人无法拒绝的东西,让我的朋友们心甘情愿帮我忙。”
我有办法了。
此地,拒海崖,承溟宫。
宫观的规模乏善可陈,立在溟海的崖岸尖上,立派至今算来三千余年,在修界勉强够得上小有历史的门槛。
占地不广、历史不长、实力不强。
高门大派的行列挤不进去,倒也正正经经有些薄名在身,一丝不苟的白墙靛瓦间,端了一派修道者们历来推崇的庄重,可以说是中规中矩的典范。
门派里却有处洞天,精致得不像属于修士:大小陈设一应用了最讲究的料;没有必要的装饰摆得错落有致;四季的花朵不缺灵力供养、一应挤挨着开得热闹;主屋窗前瓶里的一枝茉莉还沾着露水,风流得像是哪家纨绔的避暑庄。
这间屋子的主人——观崖,正是位修界一等一的风流纨绔。
他慢悠悠地抻了抻筋骨,似有所感,一瞥眼,正看到窗外又飞来一张传音符,抬起手指便将它掐灭在了发声之前。
符纸飘飘忽忽落下,和上一张叠在一起。观崖懒得去看,有些不适应地动了动脖子,随后翻个面儿,又把脸埋进了层叠铺着的织云锦里。
——过去有几年的时间都没睡得这么舒服过,回来之后一连睡了好几觉,还是会在醒时有些恍惚。
他深深吸了一口床褥间的草木香,不得不感叹三年前的自己确实很有品位,至少铺出了全修界最舒服的床。
他整个人埋在层叠的柔软布料里,探出一只手假模假式地掐指一算,定下赖床的良辰吉日就在今天。于是又一抬手,熄灭了飞进来的第三张传音符,把震耳欲聋的打铁声扼杀在了开头。
观崖骨子里就游手好闲。
刚溯时回来的时候,他尚有一股百年难遇的干劲加身,绷了六天泡书阁,憋着一口气,把该查的都查出眉目,这已是他用功的极限。
至于剩下来那些不太好弄清楚、当下想也无用的,赖床的诱惑当前,自然就都被他堂而皇之地放在一边了。
由此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先前好歹也适应了逃难一般的日子,一朝回到三年前,他在苏醒当天就又活了回去,重新退入了他间歇发奋刻苦、常态游手好闲的生活。
这真是一段很悠闲的时光。
他还记得这一年的承溟宫。
方在修界百年一公布的门派大榜上蝉联了第十一次榜十一,名次终于稳定过了溟海那颗千年一变动的镇海珠。掌门真人吹胡子瞪眼发了好一通火,下头几个真传弟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浩渺的溟海波涛日复一日冲刷着崖岸,雪白的飞沫一千年才能飞上一次山头。归云顶的旋生云势聚了又散,三垣台的极宿浑仪周而复始。
而就在区区三年后,那些个高门大派的镇派老不死就联合起来,搞了出大的。
他们合力布下了规模前所未有的摄灵阵,把整个修界都给炼成了“炉鼎”,榨干天下修士与灵物,强堆出来三个飞升。
修界千年无人得道的困局终于被打破,代价是天塌地陷、死伤无数、人间仙缘断绝,恐怕就要从此一蹶不振了。
那帮老东西称这是个名为“破天之争”的大计,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哪里是什么破天之争,分明是破天之劫。
彼时凝滞在无极境不得进的大能合计有十一位,最后飞升是飞升了仨,但这只能代表他们三个胜了,而不是只有他们三个参与了谋划。
合谋之人还待一个一个给揪出来,若是揪不干净,阵法还是要被启动,最多换几个人飞升。
那时候一身修为灵力被抽空的感觉,可当真不好受。
观崖躲够懒,打了个哈欠,优哉游哉爬起来。
如今他白日梦成真,竟真的逆光阴之流而上,既然机缘都帮他到这步了,若再不想办法给那帮老东西添点堵,岂不是亏两次。
至于怎么添堵……他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但还不急实施,先去把这个月的灵石领了。
他早些时候不想让乱七八糟的心思打扰赖床的雅兴,此刻一边换衣服,一边才在心里规划一天的行程——如果不是今日能有灵石领,他还能再瘫个三五柱香。
仪容整理完毕,寥寥几件要做的事也就在心里列完了表,只需按着最省事的路线走上一圈。
他从堆满美玉的抽屉里挑了个可心的挂上腰,想了想,又拣了几块成色稍差的包好,收进储纳扳指,预备在灵石不够的时候抵账——今日他想买的这东西,实在有些不太好入手。
可惜时运不济,一推门就撞上了人,把他的路线规划截断在开头。
“你没事?”
面前这人把头发梳得平整,看不到一丝细碎,衣服板正到连寥寥几处褶皱都像规划好的,白底蓝缘滚金边,正是承溟宫内门的弟子服。
观雪,承溟宫整个门派的首徒,大师兄。
人如其名,皮肤白得像雪、品行净得像雪、外表冷得像雪、心肠软得像雪。
其实这人早就出师开始亲收弟子,不该再穿这身行头了。但很显然,让这位一年恨不能闭关悟剑十个月的剑痴,下山量件新衣裳,比让人白日飞升还难。
是老大。观崖在心里啧了一声,怎么还来了个敷衍不得的人。
见他不答话,站得像定海神针一样笔直的青年皱了皱眉:“可是有何处不适?五师弟下山游方行医,还要月余才能回门派,你若当真不适……”
“诶,没有,没有,我没事。”观崖赶忙回话,打断这位行动力过剩的大师兄继续做安排,“老大——不是,大师兄怎么突然想起到我这来了?”
观雪没有计较他的称呼,端详他片刻,见他确实一切如常,眉头才舒展开:“是三师弟。我路过他的剑庐,他说发了几道传音符都没反应,担心你,叫我来看看你是不是死屋里了。”
大师兄性子刻板,转述旁人的言语素来一字不差,还会尽力将语气都复刻精确,每次带话总有种特别的幽默感。观崖好悬忍住了笑,转头从屋中招来了老三传来的第一张传音符,播放出来。
震天的打铁声立刻当头敲上了二人,整个脑袋似乎都随着符里的声音嗡嗡作响。
两人不约而同向后一仰,拿出闭关打坐的耐性静听,可惜也只能隐约听见似乎有人在说话,根本听不清内容,倒是火星子的爆响很有节奏。
观雪耐性好,还在努力听着,观崖却觉得遭这个罪属于没苦硬吃,抬起手把符纸掐灭,复又招来第二张。
这次人声的嗓门大了些,但依旧杯水车薪。二人忍着打铁声反复听了两遍,都没能听出符里的声音到底在说些什么。
观崖揉了揉耳朵,把这张也甩灭,紧接着又招来第三张。正准备点亮,观雪就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按住了他的手:“以后把锤子放下才可录传音符,我去同三师弟讲。”
观崖从善如流,将传音符丢回屋里:“靠你了,大师兄。”
观雪点了点头,临走前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回身子:“但连发三道传音符,想来三师弟确实找你有事,你若得空,还是去寻他一趟吧。”
“好嘞。那便再劳师兄替我传达老三一句,我今日还有些琐事,酉时再去寻他。”
老实人观雪应下,随即改换方向,绕道帮他传话去了。
看着大师兄远去的背影,观崖方才松了口气,整整衣袍准备出门。
这三张传音符里到底说了什么,其实观崖心中有数。他于七日前醒转,搞清状况后当机立断找老三讨了一把剑,算算日子,也是该剑成了。
真是幸好老三用传音符总是忘停手里的活计,不然大师兄这头,定然糊弄不过去——讨剑一事若是叫他知道了,免不了要被他抓着训上三五个月剑法,不达标准很难轻易了结。
至于老三观铁,他是门里唯一一个器修,曾在结丹时承诺过,来日为每一位师兄妹炼制一件法器。
观崖在门中行四,与他又是同日入门、最为亲近,自然也是他的重点关照对象之一,叫他念叨了好久。
老三是位优秀的器修,手里的订单源源不断,只可惜,观崖对法器一直无甚需求。
他擅长以变幻莫测的阵法出奇制胜,运用时讲求一个临机应变,若是非要配一件固定的法器进来,反倒是容易受限、力不从心了。
也是因此,他在上一次轮回里直到身死都没有用到过这次机会,如今一合计,倒不如干脆讨一把好剑,也省得老三时时念叨。
虽然观崖对剑法只是略通一二,会耍几下花架子,但剑这种东西,人在修界行走,或早或晚,总有到它派上用场的时候。
观崖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添堵计划的第一步,一边领回了这个月的灵石,点清数目,转头御气下了山。
发到他手里头的灵石,打从一开始就从没被用在修行上过,他如今那一大院子的精致陈设,都是用这些月例布起来的。
修为进境一直不容乐观,人人都说可惜了他的根骨,但他不在乎,谁也没法让他在乎。
他天赋上佳,在门内是毋庸置疑的头一名,然修炼懈怠,在他们亲传门下从老一到老五,几乎全员入境合道的今日,他这个老四还停留在还虚没动静。
正是因此,观崖才从一开始就没有过努力修炼突破无极,冲上去跟那群老登刚正面的想法。
反正就算从现在开始努力,丹药当饭吃,三年后出事他也是决计不可能突破无极境的。办法还有很多,没必要为难自己。
所以这次的月例,他安排来安排去,好像怎么都不如维持他过去的选择不变,再去买块玉回来。
他塞满美玉的抽屉里,算来还少一块墨玉。
修仙境界的设定为:得窍、筑基、化丹、识神(阴神/阳神)、还虚、合道、无极。
但本文出现的主要角色都集中在后四个境界,所以只需要记住识神(分为阴神和阳神)、还虚、合道和无极就可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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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承溟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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