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到血气了,你受伤了?”
王喜雀语速很快,她机警地打量四周。
周立行点头。
王喜雀伸手把周立行的头按进了缸里,转身便看到一个管家婆子迷瞪瞪地从屋里探出头,询问道,“什么声响?”
王喜雀佯作怒意地回道,“我心里不高兴,把花盆砸进水缸了。怎么?你要管?”
那婆子闻言便往屋内缩,“太太你慢慢发火,婆子我还要再睡一睡。”
说着立马关门进去继续睡觉。
王喜雀用同样的方式回答了外院的询问,才把脸都要憋青的周立行从水缸里拉出来,悄悄地把他带进了客房。
王喜雀见他周身湿透,腿上又有伤,想说拿一套衣服给他换。
可客房没有男性衣物,且男人衣服若是少了一套,不知道要惹出天大的祸事,加之自己这个院子也并不安全。
王喜雀略一思索,只得去拿了一套自己的衣物,并手脚麻利地剪了一块枕套,准备给周立行绑伤口。
周立行连连摆手,他躲在角落里自己简单绑了下大腿,倒也没害臊,请王喜雀帮忙绑好手臂,再换上王喜雀的衣服,用花布包了头,如此乔装打扮了一番,悄悄摸摸地从后门跑了。
*
周立行穿着一身女装,出了王喜雀的院子,也没马上就回,而是找个街角躲起来,等天亮了才往回走。
这一带的路上确实有了许多检查,然而那些打着呵欠的警察们并不怎么认真,日本人毕竟没几个,守得了这里查不了那里。
女装的周立行没引起什么注意,他回黑老鸹那时,一夜未眠的黑老鸹还点着灯等他呢。
虽然跑江湖总是避免不了受伤,黑老鸹还是有些心疼。他觉得自己确实是老了,心软,干不成什么事了。
周立行难得见黑老鸹那么低落,便将自己同一个日本人比斗的事讲出来,还说自己开枪了,不知道打死人没有。
黑老鸹又听得兴奋起来,拍着手叫好,“最好是打死那个狗日的!龟儿子些,欺负我们中国,该死!”
周立行见黑老鸹情绪回来了,才放下心,他当着黑老鸹的面脱下王喜雀的衣衫,换成自己的衣服。
黑老鸹围着周立行转了一圈,检查了他手上的伤口,给他重新拆了给他消毒,用家里的棉布带重新绑好,才开始戏谑。
“这是哪个美人儿救了你呀?衣服都给你穿回来了,啧,有点意思哦……”
黑老鸹非常期待,小徒儿是不是有正缘艳福了!
周立行脸一红,有些羞窘,“是喜雀姐……”
“……”
孽缘!黑老鸹眼前一黑。
“你还真的是会跑哦,故意的吧!跑去喜雀家,呵呵,想让喜雀心疼你?”黑老鸹恨铁不成钢,开始无情嘲讽。
“你才不怕害了她哦,这要是她男人在家,你倒是跑了,她要被你害死!”
周立行愣了愣,“我不是故意……”
黑老鸹鼻孔里出冷气,“是,你是不小心的,呵呵……谁信,去问下你方大哥信不信!”
周立行无语了,脸上的红褪成了无奈的白,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好好地把那套镶边绣花的衣服收起来,舍不得洗。
不管黑老鸹摆不摆脸色,也不管方结义知晓之后,气得浑身颤抖无语凝噎,周立行坚定地把那套衣服用一块红布袋子装好,放在了枕头下。
他狗鼻子灵,隔着枕头和布套都能闻到,衣服上的香味,这样每一晚,都能梦到喜雀姐。
*
从周立行这次遇险后,袍哥们便不再偷牌子,他们发现,直接把大字上面加一笔,搞成犬,更简单方便些。
各处的茶馆都在骂狗日本,狗日的龟儿本,这般市井无赖般的做法,搅得此事乌烟瘴气,却谁也没有办法制止民间的嘲笑言语。
那个日本人死没死,方结义没打听到,但小师弟落在现场的枪,却引发了一些连锁反应。
原本日方是言辞激烈地叫嚣着,必须杀鸡儆猴,把当晚之人抓出来严查彻办。
结果,那落地的手枪上,竟有特殊的编码,款式也不是普通货色,查来查去,到是查到了蒋老大的贴身卫队上。
这事便透着一股子古怪荒唐了。
四川这边干脆将头一别,搪塞了事;南京那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内部刨了一遍,也找不到是那个派系去干的。
卫队那边最后给的解释,他们在峨嵋山丢过几只枪,是被猴子抢的。
日方听了,皮笑肉不笑,只当是政府给的嘲弄,暗喻他们被猴耍。
最终,经过一个多月的扯皮交涉,日本还是被迫取下了木牌。
毕竟挂在那里,稍微不小心就变成犬日本帝国,也没意思。
他们有更大的野心,不屑于再逞口舌之快。
*
成都城里的风愈发暖和,大街上来往的人衣衫渐薄,妇女们头上的花朵从白玉兰换成了黄桷兰,然后又戴上了茉莉和杜鹃。
接下来的日子过起来飞快,街头巷尾关于抗日的议论愈发的多,好些嗅觉敏锐的商人们开始把资产往西南转移,成都这边多出好些下江人。
周立行在茶馆结识了一群学生,听他们讲平津那边有学生组成南下抗日宣传团,还听他们唱了一些进步歌曲,后面又从那些学生手里看过《东征宣言》。
虽然关于红军、**的消息只能私下悄悄说,周立行还是东平西凑地听了许多。
到了六月,贼心不死的日本政府,不顾中国政府反对,直接任命原驻华大使馆中国情报部部长岩井英一为驻蓉领事,强行在成都设立领事馆。
这一消息在报纸上披露以后,举国震惊,舆论哗然,群情激愤。
国民政府不同意,可日本才不管你同不同意呢,他们志在必得。
日子越是往后走,整个成都城的抗日氛围日渐炽热,各大茶馆有愈来愈多的人讨论抗日,时不时有人群集中高呼,兴起之时还会成群结队乌泱泱地去当街辱骂日本。
用金钱板的,用曲儿唱的,什么款式的四言八句都有,骂得辛辣的很。
警察们则隔三差五要警示茶客们勿谈国事,时不时还要在大街上驱散集众,然而卵用没得,没人理会警察,大家甚至聊得更多。
*
八月,夏日炎炎,蚊虫繁盛。因得太热,大部分茶馆里放上了人力风扇,由那苦力工轮番转动机械把手,让大风扇隔着大水缸为茶客们吹风,使得茶馆生意不至于低落。
此时正是农闲,成都平原上,依托都江堰河水的稻谷还未长成,大量的人无事边到茶馆打牌喝茶,论天论地。
这一日下午落了一场雨,出门赴约去警察局看戏的方结义,突然回堂口。
他一进内院,马上说要开内部堂会,让门房立即去把堂口的几位爷和骨干们都喊回来。
周立行这个小幺哥按理说是没资格的,但方结义进茶馆的时候看到了他,便顺手把周立行也给揪了进去。
无奈的周立行只好垂手靠墙站在角落里,听一群袍哥们论事。
“之前那个日本领事馆的事情,大家晓得噻,今年二三月份闹得那么厉害,说是不设了!结果这个月,国民政府外交部竟然同意了!“
“安?!这国民政府答应啊?”
“锤子哦!一群耙蛋!”
“嘿,国民政府有啥子不答应的呢?东北给日本人占了,华北给日本人占了,妈哟,这来四川设领事馆,是不是要把我们四川也占了嘛?!”
“那肯定撒,设了领事馆,大批日本人就要来做生意,要不了多久日本军队就来了!到时候……”
众人骂成一团,各个神情激动,个个都觉得被愚弄了。
“重庆那边,暂时把岩井英一拦截了!”
“听说那个岩井英一想到成都来,重庆那边不给他签证,还通知了所有卖飞机票、汽车票的单位禁止卖给日本人去成都的飞机票或者汽车票,也通告了成都这边,说是禁止成都的宾馆饭店私自接待日本人。”
“重庆兄弟伙啷个挺得起,我们也不能落下风噻!”
“听万县、涪陵、重庆那边的兄弟伙们传的消息,狗日的日本人说要以私人名义到成都旅游!说的好听,狗日的绝对不安好心!”
方结义抬手用铜老虎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他开口道:
“我这边得到的消息,社会各界都不得认南京那边政府说的锤子领事馆。明天开始,上百只宣传队会去四川城乡各地搞宣传。川社会各界民众游行,发表了《告四川7000万同胞书》,绝不答应!”
周立行在角落默默地听着,原来警察厅把各位龙头大爷喊去看戏,看的竟是这场戏。
“我们袍哥各堂口也参加,所有茶馆都把气势造起来!”
众人高声附和!
“要得!”
“设他龟儿的锤子!”
“领事馆,批事馆!”
“狗日的日本人还敢来成都,弄死他龟儿些!”
“哪个宾馆饭店敢接待,老子就要去砸店!”
……
众人又是一阵怒骂后,方结义打了个总结。
“当年我们袍哥兄弟伙能血守铁路不交外国人,现在我们袍哥兄弟伙一样干得起事!”
“刘军长要卖蒋中正的面子,不好明面动手,我们这些江湖人士虚锤子!成都这边各大堂口都放了话,要让那群日本人,有来无回!”
周立行内心闪过那一份染血的报纸,他想起当时在重庆路边上振臂高呼的学生,想到了黑老鸹突然赶回成都的急迫。
好像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定数。
然而,一片激昂声中,也有人会提问。
“警察局那边怎么说?”
“不会让我们当炮灰撒!”
“就是嘎,我们去冲去打没问题,到时候警察不得背后给我们打黑枪嘛!”
“万一说一套做一套,拿我们去卖了…”
方结义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手底下一群人鱼龙混杂,吹牛皮冲壳子的时候,人人口里都敢杀皇帝!
但真的要去卖命干事,他们也是会迟疑的,会考虑后果的。
“这个大家可以放心。成都警察局局长范崇实,以前在重庆当警察局局长的时候,因为抵制日本海军陆战队上岸军事演习,被日本领事召谷廉二铲过耳屎(打耳光)。这次我们要干的这个事情,他不仅清楚,还支持呢,绝不得搞自己人。”
听方结义这么说,众人总算是放下了心,纷纷散出去传递消息了。
各方势力都行动了起来,暗流涌动即将成为惊涛骇浪。
当日,整个成都的茶馆都知道了日本人要来设领事馆的事情,群情激奋。
第二天,社会各界代表200余人在中山公园召开“反日设领大会”,围观民众愈来愈多,警察出动却不驱散,甚至站在旁边跟着一起喊口号。
大街小巷突然一夜之间贴满了“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在成都设领”“严惩汉奸”“驱逐日寇”“还我东北”“安内必先攘外”等标语。
第三天,岩井英一等人乔装打扮,换了西南地区商绅的日常服装,化名之后悄悄地到了成都大川饭店。
然而,大川饭店里服务员却听到了他们夜里用日语交谈,立即把消息透露出去。
这消息立即通过各堂口,传遍成都各大茶馆。
四川警备部见风雨欲来,部内一些亲日分子在得知岩井英一等人到了成都,便赶紧派人去秘密保护,并劝阻他们不要外出,注意安全。
然而,24日早晨,这些日本人脑袋冒泡了,一意孤行要出城游览,警备部只得派警员陪同前往。
几个日本人从东门望江楼、青羊宫,一直到外西草堂等地,遍游成都的名胜古迹,沿途多处购物。这一路,经过多少茶馆,被多少眼尖的人看在眼中,不言而喻。
茶馆里的人频频侧目,随行警察见愈来愈多的人莫名聚集,立即劝说日本人返回饭店。
回店不久,立即有人到大川饭店询问,所到日本人是否就是日本准备强行来成都的岩井。
警察们连忙否认,但来人也不知信也没信,转身就走。
第四日,东大街、红照壁、总府街、祠堂街、皇城坝这些闹市区,人群聚集,青年学生激情满怀地演讲,东北流亡青年声泪俱下地控诉,群众情绪一层层地被激发。
数千人举着横幅示威,这些游行的人既有爱国学生,也有工人商人,甚至成都市军警和国民党复兴社组织的童子军也都参加了游行,当然也少不了平日里就游手好闲且好勇斗狠的袍哥。
黑老鸹自从听闻了这件事,茶不喝了命不算了,日日上街东走西串,整个人像是被点燃了一般。
他一连几日都在给自己算卦,算着算着就会仰天大笑。
周立行不知道黑老鸹怎么了,问他,他也不说。
因这段时间茶馆事多,周立行得去帮忙,也没有太多时间跟着黑老鸹。
直到示威这一日,黑老鸹一大早起来就跑,周立行总觉得心中不安,干脆没去茶馆,专门去跟着黑老鸹。
黑老鸹个人都跟着亢奋得很,见了游行队伍,不管不顾奔着就往里冲。
周立行本只是跟在游行队伍的后面,见黑老鸹一边嚷嚷着驱除日寇,一边冲到了前面,只得跟了上去。
这游行队伍在成都城里走了个大圈,跟随的人员越来越多,到了下午六点左右,领头的人带着上万人的队伍围聚了大川饭店,质问饭店为何留住日本人。
那时,警察们也接到消息,荷枪实弹地早早地把饭店围着,防范游行队伍做出过激行为。
饭店老板自从听说自家留驻了日本人,当晚就吓得跑出成都城了,生怕被当成汉奸,遭袍哥们抓去三刀六洞。
留在大川饭店的经理心中骂了不知道几万遍老板,此刻和所有服务员以及工作人员一样,躲在店里不敢出来。
那日本人渡边洸三郎大约是在其它地方被捧惯了,觉得大日本帝国威严不容挑衅,再加上有上百持枪的警察守着饭店,他没把成千上万的民众放在眼里。
毕竟,东北三省的军队也是蒋中正一声令下就撤走的,这种穷乡僻壤的西南弹丸之地,又敢干出什么事?
于是渡边洸三郎揪着店里经理狠狠扇了几耳光后,整理下衣服,自己走出去,准备教训下这些愚民。
渡边洸三郎的汉语口音偏江浙一些,态度十分盛气凌人,他不仅敢出来,还敢大声呵斥队伍的领头人。
“我们是经过南京同意,来四川出公务的!你们这些无知民众,若是坏了大日本帝国和国民政府的外交,统统滴都是死罪……”
渡边洸三郎出言怒骂,叽里呱啦,越说越听不懂。
这时人群里传来一声大吼,“他龟儿子卷我们,说要弄死我们!”
“锤子!老子要弄死他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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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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