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五天后,黑老鸹以极强的求生欲,催动自己转醒。
众人都很高兴,可方结义看得出,黑老鸹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因猛烈撞击,黑老鸹的脑袋里有淤血,这淤血让他思维不清,说话含混,并且身体偏瘫。
脑袋里的淤血若要取出,必须得开颅手术,街道上的小诊所不敢做这么高难度的手术。
而此时的四川省官办的医院只有新都实验县卫生院1所,省会成都无一所公立医院和公共卫生机构,只有少数外籍教会版的私立医院或私人诊所,剩下的便都是中医堂馆。
便是如此,周立行还是带上黑老鸹和自己所有的钱财家当,送他去了一趟教会医院。
然而那教会医院一通检查后,没有接收,他们说救不了黑老鸹。
周立行这下死了心,带着黑老鸹回了家,照顾他最后的日子。
王喜雀不知得此事,费尽心思找了许多名贵的药材,在一个下午上门来看望黑老鸹。
那日午后下着小雨,四处潮湿,周立行在屋子里生了一炉煤炭火,烤着屋内的湿气,同时炖着肉粥。
方小荷听着有人敲门,出去一看是个漂亮大姐姐,带着一个老婆子,便直接请人进来。
周立行听着王喜雀来了,却生出胆怯之意,他不后悔当日先送王喜雀,可自己身上总觉得有了负罪。
这些时日,纵然因为黑老鸹的事情,他满心愧疚,可他依然时不时地想到王喜雀,想到她安全地回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他心中便会有一些庆幸和欢喜。
可他又会想到,黑老鸹对他更好,救过他,教他那么多事情,带他来到成都,给他安身吃饭的地方,比起王喜雀,黑老鸹对他更有恩情,他却因为女人丢了师父。
王喜雀站在院子这边的廊檐下,周立行站在院子那边的屋内,他们两人隔着雾蒙蒙的院子,相互都不太看得清。
可王喜雀却感受到了周立行的酸涩纠结,她垂着头,默默地将带来的药材交给方小荷和方小梅,没有再往前。
“弟娃,感谢你那日救了我和孙婆子。”
王喜雀温柔的声线带了些难过,“这是我和孙婆子为黑大爷准备的药材,东北的老人参也备了几株,希望黑大爷能尽快痊愈。”
孙婆子虽是那木茶商派来看管王喜雀的,但那日街上被救,她也是懂礼数的人,后来又听上门送信的是谷娃儿和石娃儿说了黑老鸹受伤的事情,所以这趟看望她不仅答应了,还从自己的私房里拿了一些钱,并且答应不过问王喜雀买什么药材、用多少钱。
眼下见王喜雀隔着院子跟周立行说话,孙婆子心里不知怎么回事,竟莫名有些难受。
周立行很想快步走过去,站到王喜雀身边,好好地看看她。可此时此刻,他像是被绑住蹄子的马儿,心里奔腾着,身子却动不了。
“嗯,好。”周立行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王喜雀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孙婆子告辞了。
自此之后,周立行的话更加少了,除了和黑老鸹对话外,他几乎不与外人交流。哪怕是方结义来了,他也只是答应一声,再不吭声。
每日里,他会给黑老鸹擦拭身体,翻身按摩,会抱着他去如厕,细心地喂他炖煮软烂的食物。
他勤恳地练着黑老鸹教过的所有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度过黑老鸹还在的每一日,彷如孩童眷恋母亲的怀抱,他眷恋着黑老鸹给与过的关怀。
方结义见了,嘟哝着这弟娃比女娃子还会照顾人,当真是有情有义。
黑老鸹虽然思维不清晰,说话不清楚,却一直要坚持跟周立行讲话,方结义过来的话,也会拉着方结义一通嗯嗯啊啊。
其实大家都不怎么听得懂,但人人都装出一副听懂的样子回应着。
黑老鸹说的最多的是,大家听的也最清楚的,是“反清复明”和“抗日救国”。
他一会儿喊着“路权勿让洋人”,一会儿又重复“不要等贼寇杀进来,要杀出去!”,还有就是“袍哥敬天重地,讲情讲义,不能乱整……”
周立行不懂黑老鸹的担忧,他只是重复地点头,“好,好的,杀,杀!”
荷花开落,桂子飘香。
如是过了两个月左右,遭某一天的清晨,黑老鸹突然回光返照,神志清晰起来。
他看着自己周身清洁的样子,再看一直陪侍在身边的周立行,又哭又笑起来。
“好孩子,辛苦你了。”
气质愈发沉默的周立行没说话,眼泪哗哗地涌出。
他知道,这是时间到了。他一边向方小梅做手势,示意她快去找方结义,一边蹲下来,握住了黑老鸹冰凉的双手。
黑老鸹笑中带泪,他的双手已经没有知觉了,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天意弄人啊……我本是活够了的,等死呢,哪知道遇到这反日浪潮,我又想活了……”
“若我还是当年青壮时候,定是要参军去的……可是我老了,我拿不动大刀,骑不了烈马,没办法再上战场拼杀了……”
“立行,你转告结义,我死之后,为我办一场七天七夜的丧事,按袍哥舵把子去世的老规矩来。我会留下一份名单,请他务必送给我那些故旧。”
“灵堂中央,摆哥老会的牌子,天地会和洪门的摆两边。上面挂横幅只需两个字:抗日。”
“我床底下的那些钱,都给你以后娶媳妇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就娶什么样的。不过别人家的小老婆,还是不要去碰的好……”
“但要是真的到了,大家都豁出去命的那一天,你就带着她和钱跑吧!跑的远远的!我希望你好好活着,能子孙满堂。”
“告诉春妹儿,下辈子愿意的话,不当兄妹了,当夫妻行不?哈哈,要是不行,那还当兄妹,也要得……”
“就这些了。立行,感谢你。我给你算的命,就当放屁。我没有啥亲人了,死之后只保佑你一个,一定会护佑你平安到老的,你好好活,有妻有子,儿女双全……”
周立行一一记下,把黑老鸹口述的各堂口和人名都写下来,见黑老鸹还眼神开始涣散,他跪下,向黑老鸹磕了一个头。
“我给你磕头,一定送你入土为安。”周立行眼含热泪,恭恭敬敬地磕头,“黄泉路上,慢慢走。”
周立行磕完头,起身时,黑老鸹便没了呼吸。
此时方结义刚冲到门口,他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跪下去痛哭起来。
*
没人会预料到,黑老鸹的葬礼,竟牵动了川渝一带多处老堂口。
虽然有好些堂口因争斗、失势、内讧、仇杀等原因消亡,但总有一些堂口虽然换了更年轻的舵把子,但依旧把老大爷供养着的。
这些老大爷们,也不是各个都能亲自前来,多数是派出自家子侄,或是看在方结义的面子上派出堂口里的精英,但仍旧有一些仗义的老江湖,让滑竿抬,也要亲自到场。
周围街坊四邻,以及其他茶馆堂口的人,听说忠义堂的老辈子是阻拦日本人逃走的时候,被日本人的车撞死的,纷纷以之为抗日志士,拿米拿肉载菜载酒,去为那老辈子操办丧事。
就连那跟忠义堂一直争斗的光耀堂,也还是派了冯争鸣代表堂口来上香。
那葬礼,说是办七天七夜,实则十多天后,任然有一些远在西康的堂口,都前来祭拜吊唁。
方结义按黑老鸹的遗言要求,开了整个堂口当灵堂,堂口里所有人都身着黑衣,头戴白麻布,腰系干谷草绳,为黑老鸹送葬。
周立行以干儿子的身份,做了孝子。
刘五嬢风尘仆仆地赶到,走到灵堂门口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被她身边的一儿一女扶住。
一向坚毅强硬的刘五嬢,在黑老鸹灵前一反常态地又哭又骂,坐地而嚎。
“你个狗东西,死就死了,还给老娘留锤子的遗言啊!”
“你又没开口问过我,你要是真的来提亲,我拖儿带女都跟你走……你个狗东西!狗东西!有本事就一辈子都别说出来啊!”
“锤子夫妻,我跟前头死的那个说好过下辈子了!你没得机会了,爬球得远点,下辈子我认都不想认识了!”
“哥啊,我的大哥……春妹儿的命是你救的啊……你早说,我替你去死嘛……”
刘五嬢声声泣血,哭得众人心中唏嘘。
谁都听的出来,她对他有情有义,可黑老鸹与刘五嬢,竟就这么错过了半生……
周立行没有让刘五嬢失态太久,他和刘五嬢的儿子一起半搀扶半强制性地将人抱起,刘五嬢抱着儿子哭了一阵,又拉着周立行的手边哭边问:
“他走的快不快?有没有受罪?走之前吃饱饭没有?”
周立行肿着眼睛,酸涩地回答,“走的很快,交代完事情,吐了一口长气就闭上眼了,不受罪。走之前吃了担担面,吃饱了的。”
刘五嬢抹干净眼泪,点头,被引着烧了香,又待了许久才离开。
祭嶂、挽联、花圈堆放成山,锣鼓、鞭炮、端公唱念全日,流水席大开,方结义的孩子们,能走路的全部跟着周立行一起哭灵守灵,连他那群小老婆都全部披麻戴孝地来烧了七天的纸钱。
一些前来的老袍哥,做老江湖打扮。他们颤颤巍巍,已经年迈无力,却依旧昂头挺胸,肩背包,手持竹,迈步灵前,双手持腰做两肋插刀式行礼,再凤凰四点头大礼,三生四死,敬江湖故人。
周立行按规矩回以游虎昌门礼,这些礼节,黑老鸹闲来无事的时候教过他,却没想过再一次看到和用到,是在这个时候。
端公道士们敲锣打鼓,歌唱着广成韵的曲调,仿佛在唱黑老鸹的一生:
幼年家贫走他想,父母缘薄兄弟帮!
天生豪情有志向,腥风血雨不怕闯!
奈何紧到嘛天不亮,一腔热血渐渐凉。
好与歹嘛难得想,东南西北无故乡,幸得有儿嘛帮烧香!
今日大哥西归去,四方兄弟聚此堂,八路神仙送归一,阎罗备好酒菜汤,一杯忘却前尘事,二杯来生再相望……”
所有吊唁的人,都看到了黑老鸹灵上哥老会、天地会、洪门的三牌,还有触目惊心的横——血红的字,抗日!
一群老袍哥潸然泪下,回忆起当年喋血荣光的岁月,再看如今家国依旧风雨飘摇。
纵有壮志,廉颇已老;长江前浪,只寄后浪。
一代人的江湖,从此落幕,新的血色浪潮,正在掀起。
关于袍哥的历史研究,有专门的史稿书籍,我全文写完后做一份总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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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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