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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巡分堂

那女子自称阿凉,手脚修长结实,身姿强悍,行动敏捷,像是一只在山里长大的母老虎。

她约莫十**岁,未婚,平日里帮着来往的行商照管马匹骡子,自己养活自己。

阿凉说话有些夷族口音,因周立行是陪着她去抓人的,周立行问什么,她便答什么,直白的有些天真。

“我阿莫是凉山里的夷族,她的阿达是阿加,头人给婚配了一个呷西,所以他生下的孩子都是头人的呷西。”

阿凉和周立行一起穿行在山林里,他们两人都用布条绑着腿,走得又快又稳。

这两人像是大山的孩子,陡坡石地走起来如履平地,能从折断的树枝、踩过的青苔上辨认痕迹。

“什么是阿莫?阿加?什么是呷西?”

周立行听不懂夷族话。

“阿莫是娘,阿加是爹。”

“兹莫和诺伙是主人,曲诺是勇士和能人,阿加是仆人,呷西是奴隶。瘸子爹说过,我们和以前的你们一样,你们也是这一二十年才开始不一样的。”

阿凉耐心地解释着,“我的阿莫先是被主人配给阿加,他们生了四个孩子,我是第二个。”

“阿加死了没多久,主人把我和阿莫一起卖给了路过的行商。行商把阿莫嫁给了会理城里的一个瘸子,嗯,我那瘸子爹人还不错,把我和妹妹一起养大。”

“阿莫和瘸子爹死在了滇军进城的时候,只留下我和妹妹相依为命。”

“我是个夷人,他们都看不上我。好在妹妹嫁给了他喜欢的人……可恨的是,竟然遇到这种事情!”阿凉说得咬牙切齿,声音也忍不住大起来

“嘘!”周立行制止了阿凉的话,他闻到了空气中隐约枯枝燃烧过的味道,并且地上踩折过的青苔已经很新鲜。

阿凉也看到了一些折断没多久的树枝,她像一只豹子一般蹲趴到了地上,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山林里少有枯枝燃烧的味道,动物可不会生火。

周立行和阿凉在战斗上颇有默契,两人眼神交汇,便分配好了方向。

周立行从左,阿凉从右,他们像是山中的动物,攀爬跳跃,迅速接近气味来源。

果不其然,这里有一堆燃烧过的灰烬。

周立行伸手拨了拨,还是温的。

“这个草木灰的厚度,现在还是温的,说明他至少在这里待过了晌午。”

周立行站起来,往四周看。

阿凉已经从旁边松动过的土里翻出来一些动物骨头。

“他半夜逃跑,肯定是早上才出的会理城,不敢从周边的大道走,怕被马儿追上,才走的山路。”

“走到这里,他应是松了一口气,猎到一只兔子,便烤来吃了,又休息了下,才继续逃跑。”

周立行认同阿凉的推测,他锁定了方向。

“他脚上应该是受了伤,所以走的不快。我们追上去,要不了多久,必然会抓到他。”

“那当然。”阿凉骄傲一笑,“我昨天告状的时候,朝他腿上踹了一脚,他腿就算没断,至少都是个骨裂。”

周立行瞥了阿凉那双大脚一眼,脑海里想着的却是虽然没缠足,但依旧穿着尖尖紧紧绣花鞋的王喜雀。

回去之后,得跟喜雀姐说,要穿这种宽大舒适的鞋子,才跑得快又能踹人!

*

果然,没过多久,周立行和阿凉便看见了拖着伤腿艰难逃命的男人。

阿凉怒吼一声,上前一个猛扑,把那男人按倒就打。

要不是周立行眼疾手快地夺了她的刀,她估计当场就能把那男人给捅城筛子!

那男人惨叫连连,不停求饶,阿凉又打又踹,全朝要害去,周立行不得已,只能强硬地把阿凉拉开。

阿凉火冒三丈,“你拉我干嘛?!你要帮他?!”

周立行算是明白齐堂主为什么那么痛苦了,这阿凉着实有点……榆木脑袋。

“我是堂口的纪纲、刑纲,他既是堂口的败类,便得活着压回去,开堂口,请关公,审清楚了再处罚。”

“你在这里杀他,只是私仇泄愤。你妹妹的夫家,到时候会不会迁怒她?”

“你杀他一个败类,只杀了一个。堂口公审,能教育一群人,有了威慑和惩戒,才能让其他人收好手脚,管好裤/裆。”

“我出的是公差,不是接的私活,我们得把人带回去。”

周立行耐心细致向阿凉解释,他一句一句,语速偏慢,口气也柔和稳定。

阿凉的怒意慢慢消退,她不是听不懂,只是有时候确实想不到那么多。并且,很多男人不愿意跟她这个夷女解释,只会鄙视或者骂她愚蠢。

“好。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周行善。”

“你抓坏人,确实是在行善积德。”阿凉认真地夸奖。

周立行见她冷静,赶紧上前把那男人逮住。

两人抓一个,那男人腿上又有伤,自知跑不掉了,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往回走。

*

邢五爷也不晓得哪儿来的自信,他前脚把周立行放出去,后脚就让人开始准备开“执法堂”。

开“执法堂”,要准备大红公鸡,请关圣帝君“神判”,这种情况都是针对严重违反袍哥纪纲的。

邢五爷让齐高杰去准备开刃刀头、红披风,再取些唱戏的油彩。

齐高杰悚然一惊,“五爷……”

这是要开草坝场,要抹花脸上极刑了啊!

邢五爷皮笑肉不笑,“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会打红棍?”

齐高杰尴尬地摇头,“奸/淫弟妹,此乃黑十条重罪,怎可轻饶……”

邢五爷不说话,眯眼盯着齐高杰,“你想说啥子?”

“……若是开执法堂,得廖坚的弟妹,阿芳也亲自来,当面对质……”

齐高杰有些吞吞吐吐,“刚刚有人来报,说阿芳,下午投河自尽了……”

邢五爷的脸瞬间黑了,“那此人更不能留!”

齐高杰欲言又止。

邢五爷啪地一拍桌子,指着齐高杰的鼻子开骂。

“你个日龙包,要说啥子就说,扭扭捏捏的爪子!好歹也是一个分堂的堂主了,手下出了这样的事情,拿给一个女人指着鼻子骂你就算了,还不晓得把人家女娃子安抚好!”

“自尽?我看阿凉那凶猛的样子,姐妹感情必然是好的,她妹妹会不等姐姐回去,就自尽?!”

邢五爷越想越生气,唤另一个纪纲,“唐浩子!去查!”

唐浩子还有个名号叫探耗子,擅长打探消息,他坚邢五爷发了真火,一抱拳,溜了出去。

齐高杰见状,只能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出去找人买油彩。

*

夜间,堂口灯火通明。

杀鸡取血,点香燃烛。

关圣像穿上红披风,手中青龙偃月刀换了开刃的刀头。

邢五爷脸上涂了油彩,与齐高杰上座,堂口里无论伤多重的弟兄,都给抬到了大堂里观看审讯。

周立行和阿凉一起将廖坚押上来,周立行一脚蹬在廖坚那受伤的小腿上,廖坚噗通一身跪了下去。

邢五爷端坐上位,大喝一声,“开执法堂!”

唐浩子手持一面锣,敲响一声,“上香,拜关圣真君!”

邢五爷带头上香,下面的兄弟们能动弹的纷纷跟上,不能动弹的也做上香姿势。

另外两位纪纲手持漆红包铁长棍,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轮流唱词:

“哥老会!嗨袍哥!三把半香!”

“仁义香!忠义香!侠义香!”

“今日来把刑堂开,奉请关圣来定裁,忠义堂会理分堂,竟有袍哥犯条款!”

“红十条!”

“汉留红十条:第一要把父母孝,尊敬长者第二条;第三莫以大欺小,手足和睦第四条;第五乡邻要和好,敬让谦恭第六条;第七要把忠诚抱,行仁尚义第八条;第九上下宜分销,谨言慎行第十条!”

“黑十款!”

“出卖码头挖坑跳,红面视兄犯律条;奸/淫/妇女遭惨报,勾结敌人罪难逃;通风报信当叛苗,三刀六眼不恕饶;平素不听拜兄教,四十红棍皮肉焦;言语不慎名黜掉,亏钱粮饷自承挑!”

等两位纪纲大声将袍哥组织通用的红十条黑十款诵完,邢五爷回到位置,惊堂木一拍,朗声问道:

“堂下何人?”

“袍哥廖坚。”齐高杰回答。

“所犯何事?”

“被告奸/淫/弟妹,畏罪潜逃,被抓归堂!现请苦主上陈!”

齐高杰作请,旁边一名脸上青肿的男人被推上前。

阿凉没有见到自己的妹妹阿芳,她有些诧异,伸头左右看。

脸上青肿的男人咽了口唾沫,紧张地开口,“我是廖坚的弟弟,廖岗……我,我……我婆娘阿芳今天下午跳水自尽了……”

“她……她……她死前说……是她自己勾引大哥的……”

“大哥……大哥是冤枉的……”

“你放屁!”

阿凉猛不丁地被这几个消息撞碎了理智,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冲过去的,周立行也没来得及拉住她。

她一个猛扑将廖岗撞倒,手里的匕首已经割在男人的大动脉处,“你说什么疯话?啊?!阿芳明明答应了等我,她咋可能会跳河!”

“你个龟儿子!阿芳那么喜欢你!你竟然污蔑她!你该死!”

邢五爷坐在台上,不阴不阳地看了齐高杰一眼。

齐高杰垮起批脸,牙齿咬得吱呀作响,“先把人拉开!”

周立行和另外两个纪纲上前,三个武术好手一起使劲,才把这个双目赤红、几欲发狂的夷女拉开来。

“唐浩子,你说。”邢五爷咧嘴笑了,他就猜到,对方会这么说。

唐浩子出门一趟,自然是有收获的,毕竟下午才死的人,还来不及下葬或是一把火烧掉。

廖家是守着那池塘,把淹死的人捞起来送回去,丢在家外的草棚子里先放着的。

但出于他们一家人都厌恶这个搅家精,根本没人去守丧,倒是方便了唐浩子去验尸。

自杀的人,和被迫跳水的人,衣物撕扯、身上伤痕那可都不一样。

唐浩子检查完尸体,又去案发池塘周围仔细观看,那脚印,踩折的草,翻滚殴打抓掉的藤蔓叶子……这些痕迹,并未有人专门打理。

“……廖岗,阿芳应是多次从池塘里爬出来,想要逃走,却多次被人硬生生的给扔下去的。”

唐浩子有条有理地说着,说得廖岗冷汗淋漓,嘴唇颤抖。

“是谁,守在那里看着?是谁,把**的人一次次扔回池塘?”

“是谁!回答!”

唐浩子脸上有一半的油彩,他半张脸代表了纪纲,半张脸代表了关圣。

烛火煌煌,唐浩子瞠目欲烈,一声高喝,刺得廖岗噗通一身跪了下去,嚎哭起来。

“是……是我爹逼的……他们逼阿芳的啊……我当初执意要娶阿芳,他们就不同意的……我也不想的啊……可是她要害死大哥……要害散我们家……我没动手……我站在岸边上,他们压着我……不是我害死阿芳的……”

阿凉在旁边一直想上前,周立行一直死死扣住她,她气得说不出话,口里嗬嗬地发出怒音。

他的婆娘被兄长奸/污,被家人逼死,他来到堂口污蔑亡妻,现在却又好似自己清白了一般。

周立行心中耻笑,这般懦弱又薄情的人,才是一切的元凶。

邢五爷站了起来,他抽出身上的匕首,丢到了兄弟二人面前。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你们兄弟,一个奸/淫/弟妹,一个逼杀发妻,今日此地,必得拿一个出来偿命!”

“选吧,哪个出来三刀六洞!”

廖坚一直埋着头听,此刻抬起头,像是找到了一条活路,他双眼放光,立即指向弟弟,“该他死!”

廖岗不可置信地看向兄长,“大哥……你……”

“你婆娘勾引我的,你自己都承认了的!你啊你,你陷害兄长,逼杀发妻,你就是个畜生,你该死!”

廖坚越说越信自己,对,就是这样的,他只是一个犯了小错的人罢了,弟弟廖岗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廖岗浑身发抖,他指着自己脸上的淤青,“这是我们爹打的,他逼我这样说的……阿芳,阿芳明明就是被你逼迫……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

廖坚脸上也全是阿凉打出来的伤,他龇牙咧嘴地回答:

“你看看你,懦弱,无能,没得逑本事……哦,现在又说是爹的错,你到底还要改多少次口?婆娘你守不倒,哥哥你救不倒,你个人想哈,你这种人,不如去死!”

“今日我们只能活一个,肯定是我活,妈老汉儿肯定也是希望我活……你呢?非要娶那个蛮子婆娘,搞得家中不宁,你今日的死,是你自己肇的!”

廖岗听着兄长冰冷的嘲讽,眼泪哗哗地流,他又是哭又是笑:

“哈哈哈……我死?!我既没有犯法,也没有犯错,我算是看白了……你算锤子当哥的,你仗势妈老汉儿喜爱,你欺负我婆娘,你现在还想我替你死……”

“我不得死!要死你死!”廖岗大梦初醒一般,青肿的脸上表情狰狞。

他们兄弟俩同时去抢地上的匕首。哥哥离得近一些,捡起来地上的匕首便向弟弟扎了过去!

毕竟哥哥是嗨袍哥的,打架拼刀子经验比弟弟丰富,他一刀戳进了弟弟的心脏,又猛地抽了出来。

“你这个懦夫,无能无志……去死!”

廖岗胸口的血迸射出去,浇了廖坚一脸,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再抬头的时候,脸上的泪也落到了廖坚的衣服上。

“你们一家人……你们才是一家人……我要去找我的婆娘了,我去快点,求她原谅我……”

“哥……下辈子……永不相见……”

廖坚眼前一片血红,他面无表情地用衣袖擦血,垂下眼眸,伸手接住了廖岗。

邢五爷不为所动地看着这一切,在确认廖岗胸腹没了呼吸后,他冰冷的眼眸盯上了廖坚。

廖坚被一股杀意笼罩,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宛如凉水泼身,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自己心急求生!犯了大忌!

一个人危急关头,连亲弟弟都能杀!这个人当袍哥,怎么可能会在关键时刻为弟兄两肋插刀?!只可能反过来插兄弟两刀!

完了……彻底完了……不,不对,还有生路!

堂口五爷,关圣像前,说话算话,他说了今日兄弟两人死一个,就不会再动手杀另一个。

他们家就两个男丁,五爷不会灭门……

周立行第一次完整地目睹开执法堂,就见到了这兄弟相残的场面,心中震撼。他手上的劲道不知不觉一松,那阿凉迅如鹰隼般窜了出去。

前面的两个纪纲经验老到,注意着阿凉,然而他们扑上前的时候,阿凉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着自己的匕首,从廖坚背后连捅三刀!

一刀穿胸!一刀穿心!一刀穿腹!

标准的三刀,六个洞!

两名纪纲从前到后,抓住阿凉拉开时,阿凉手里的匕首还死死地攥着,拖人和拉扯的动作,带动匕首高高扬起,匕尖有一颗红红的血滴高高飞起,竟落到了关圣像的额头上。

一抹血红,仿佛关圣像开了第三只眼。

整个堂口鸦雀无声,大家都被这变故惊呆了。

邢五爷看了一眼关圣像上的血珠,又看了一眼茫然无措的周立行,再看一眼喘着粗气红着眼的阿凉,最后看一眼倒在廖岗尸体上的廖岗,嗯,没气了。

“三刀……凉。”邢五爷噫了一声,有些感叹。

眼下,烂摊子一个!

邢五爷感受到了些许头疼,但他何等人物,只琢磨了几息,便笑了。

“半把烧成一盘香,心香一瓣祝煌煌;梁山半把香何故?”

邢五爷停下话头,看向堂中诸位。

周立行脑中灵光闪过,黑老鸹的谆谆教导犹在耳边,他立刻高声接话:

“百零八将有蛟娘!”

此乃三把半香的半香词,前面三把香分别是仁义香、忠义香、侠义香,还有半把,便是这烈女香。

梁山一百零八将,亦是有蛟娘,不是娇,是蛟龙的蛟!

凶悍,勇猛,有情有义,敢爱敢恨,能拼能杀!袍哥亦有姊妹伙!

唐浩子会意,他跟另外两名纪纲使了一个眼色,两人放开了三刀凉,齐声道:

“百零八将有蛟娘!!”

齐高杰闭了闭眼,他知道,今天这事儿,如果不把阿凉纳入堂口,明日阿凉也活不了……

而廖坚这种,为了活命可以让亲弟去死的人,堂口早迟也是要除掉的。

血点关圣额,必有仗义者!

今日的仗义,竟是显在了一个女子身上,还是个夷女。

但,今日,这也是关圣收的血点,那这就是天意。

齐高杰做了个手势,他和堂下的袍哥们也齐声高喊起来:

“百零八将有蛟娘!!!”

阿凉并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她呆愣地看着突然喊起来的男人们,手里的匕首握的更紧了。

周立行看出了她的紧张无措,他上前轻声提醒道。

“阿凉,五爷赐你江湖名号——三刀凉。五爷保举你进堂口……姐,你报仇雪恨了,你得有个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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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巡分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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