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脸男死了,同来的人说他是个孤儿,街边上讨食的时候被光耀堂捡回去养大的,为人凶蛮执拗,做事冲动暴躁,常年为冯显贵干一些脏活私活,才养成如此目中无人的脾气。
此人无亲无友,死在这里也是命数,同行之人看在大家是一个堂口的地方,只提出请周立行找个地方,他们把人下葬即可。
阿涅想要和周立行一起走,周立行没有同意。
周立行单独将阿涅拉到院子的梨树旁,那梨树苗还没有阿涅高。
阿涅很想跟着周立行走,他听说日本人快要打往云南,忧虑得很。
此时,周立行才理解到,方结义出川之前找他的几番谈话,是怎样一种心情。
他此刻,心中有愧,却执意阻拦阿涅。
“阿涅,留在这里,我把喜雀姐还有我的孩子交给你了……你是孩子的干爹,你得替我看着孩子出生,等我回来,好吗?”
就像当初方结义把妻儿托付给他一样,他也把妻儿托付给阿涅。
不仅仅是想留下一层保护,更多的是,不想阿涅去参与危险之中。
方结义能带着兄弟们去战场赴死,周立行现在也能把脑袋扛在脖子上回去接舵把子的位置,之后必定也是要带着兄弟们去云南守边境的。
他看了冯争鸣的信,已经料得到未来。
可是如同方结义不想让他去战场一般,他也不想让阿涅去危险之地。
“阿涅,答应我,你答应我……我们是结拜兄弟,我是哥哥,你得听我的话……”
周立行几乎是恳求阿涅。
阿涅眼中的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他扭开头,仿佛千斤重担压在肩上,缓缓地点了下去。
如同当时周立行不甘不愿,却还是守诺留在后方一般。
*
处理好一切,周立行又去找老大夫给了许多法币,还同村里的保长家也打好了关系,这才跟着邢五爷一行人,一路快赶,回到成都的时候,成都刚经历完一场轰炸。
川西平原上曾经繁华无比的成都,在多次的轰炸后,盛景不存,百业凋敝。
民众们能逃难的逃难,能投亲的投亲,剩下在成都的,除了走不开的,便是没处去的。
周立行回到忠义堂,这里已经修缮一番,虽然不如当年的忠义堂那么气派,看起来也还算大气。
颇为不伦不类的是,门口挂着三块牌子,忠义堂和光耀堂的横牌一左一右,上面还有一个新刻出来没多久的【忠耀堂】。
周立行嗤了一声,整容肃色,抬腿迈过门槛,走进了忠义堂。
这一番归来,堂中物是人非。
冯显贵不愿带队出川,自退一步,在忠耀堂里当了二爷。
陈三爷还是三爷,白旗五爷是当初的丁五爷,黑旗五爷是邢五爷,唐浩子依旧是六爷,姜九因高密被忠义堂除名,光耀堂的郑九爷、罗十爷补缺。
然而因为忠义堂在外分堂多,光耀堂说不上什么话。所以名义上合堂,实际上忠义堂的事冯显贵根本插不来手。
周立行这一回来,立即被众人推上了舵把子的位置,那从人人争抢到无人敢坐的主位,终于迎来了真正的龙头大爷。
冯显贵站在周立行身边,看不出来喜怒,说的话也是半阴半阳。
“光耀堂在外没有那么多分堂,只有一些办事的点位,咱们说话没什么分量。前些时日昆明分堂自行联络了你们忠义堂的其余分堂,一致推选你为舵把子呢。”
“□□把子,你是众望所归!”
陈三爷这回心也平了气也顺了,再也不觉得后浪扎眼了。
毕竟他一把年纪的,确实不想去战场送死,对于谁当舵把子,他都能心服口服了。
周立行站在新塑的关圣像下,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为黑老鸹,为方结义,为即将再次出川的兄弟姊妹。
“把忠耀堂的牌子撤了,只挂忠义堂的牌子。”
周立行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冯显贵黑了脸。
冯显贵脸色刚变,丁五爷便立即开口,“□□把子,你刚回堂口,这是要给我们光耀堂下马威吗?”
周立行坐上主位,轻蔑地回答,“对。”
丁五爷气结,拍着桌子站起来。
没等丁五爷说话,周立行已经高声开口,“以下犯上,忤逆大爷,红棍五十!”
周立行话音刚落,邢五爷那边一招手,一群忠义堂的纪纲扑上来,结结实实地把丁五爷悃了,摁在杀猪凳上便是一通棍子。
在啪啪啪的棍子响和丁五爷的闷哼中,周立行开口了:
“关圣在上,既是你们迎我回来当舵把子的。”
“我周立行,走之前是忠义堂的八爷,回来是忠义堂的舵把子。你光耀堂若是不服,哪里来的,哪里去。”
“要是留下来,你们就得守我忠义堂的规矩,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否则,你冯显贵带着你们自己的人出川。”
冯显贵这才发现,他印象中那个上门打生死场的青少年,已经不再青涩。
他已经在磨砺和沉寂中成长,如同冯争鸣一样,已成气候,不容小觑。
眼珠一转,冯显贵倒也能屈能伸,点头道:
“□□把子说得对,丁五冲撞龙头大爷,该打!”
郑九爷见冯显贵如此说了,便跟着附和,“丁五爷以前跟着冯二爷,时间久了,脑子不过弯,冲撞了舵把子,是该责罚的!”
周立行等那棍子打完,才继续说话:
“忠义堂的责任,我担了。诸位,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心思,打的什么算盘。国难当头,日本人随时有可能从缅甸那边打过来,方舵把子未竟之事,我□□把子会接着上。”
“我回来,一是服从上令,征集青壮,随队出川;二是肃清堂规,定好各排骨干人员。”
“各位当初进哥老会当袍哥的时候,都是对着关圣盟过誓的,此时若有贪生怕死之辈想要退堂,杀。”
周立行知道,现在的情况已经和当时方结义带队出川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方结义带的是身家清己事明的袍哥精锐,然而打仗这么多年,精锐青壮已经消耗在了战场上。
此时各地的征兵,已经开始抽丁,即以保甲制为基础,从开始一保一丁,到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已经开始出现抽丁税,有钱人家为了不出丁,是可以交钱让穷苦人家多出人的。
一切,都在走向混乱。兵员的素质越来越差,战斗力也会越来越低。
这种时候,平日里打架斗殴逞强好胜的袍哥们,作为以前川军的后备力量,若是不敢上战场打敌人,那真的是羞死先人!
周立行以丁五之事立威,再下了这道“退堂者杀”的令,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便再无阻碍。
这一次,周立行真正站到了方结义当年的位置,才知道协调各方事务有多么的麻烦。
陈三爷年纪不小,不想出川,见周立行各类实务不熟,也怕冯显贵在背后捣鬼,倒也尽心尽力地辅助。
邢五爷、唐浩子等人自然也是鼎力相助,但光耀堂的那些人,也不知道是能力不足还是心思不纯,做事一团混乱,简直就是拖后腿的猪。
莲妹儿给石娃子生了个女儿,已经能开口喊妈了;谷娃子也在乐山成了家,婆娘也怀着娃儿。然而这俩人听到周立行回堂口的消息后,都安顿好了家人,毫不犹豫地回堂口,继续跟随在了周立行身边。
新舵把子上位,自然也是通告了各地分堂。
很快,昆明分堂的沐明实带着一队全女性的人员,搭着川滇线的汽车来到成都,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直接入驻总堂。
沐明实是这样跟周立行说的:
“这些姊妹大多是从云南女子中等职业学院毕业的,也有其他地方毕业的,都是读过书的人才。”
“她们大多在我的商队里工作过,对人员后勤保障协调及各类账务计算都十分熟悉。放在外面,个个都是大掌柜级别的人才。”
“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父母、兄弟、姐妹或亲友死在日本飞机轰炸滇缅线的路上、车里、山崖下。”
“我千里迢迢把人带来,是为抗日救国出力的。□□把子,人,你要不要?”
周立行用人本就不分男女,在见识到她们心算、珠算以及可以迅速安排上千人行进路线、食宿医药等方面的本事后,立即拍板让她们介入堂口各类事物。
总堂有多少钱,分堂有多少钱,如何从不同的县里募集物资,哪里粮多,哪里药材多,枪支弹药如何采买,衣物鞋袜的准备,不同堂口间有没有什么矛盾,多少人还有烟瘾,每个人家庭有无什么困难需要临时解决,上千人如何组队才能不出杂症,哪些人是需要送进部队进行新兵训练,哪些人是负责运输,哪些人有什么特产……
如此各类事务,有了这群细心能干的女子一起帮忙,就连陈三爷都觉得轻松太多,并佩服沐明实真的是有几把刷子。
在这繁忙到几乎无空歇的日子里,周立行没有去见冯争鸣。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1941年10月,周立行带队一千多人,到达昆明开始整训。
此时昆明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战时之都,军队不断地聚集,街道上人潮汹涌,车队拥挤,各处物资汇聚,街道上常有联大学生慷慨地演讲,也有时不时响起的防空警报。
那窒息般的临战压迫感,让懦弱者担忧颤抖,让勇敢者热血沸腾。
周立行刚到昆明报道,第二天便遇到了特意赶来的林玉道。
林玉道二话不说,邀请已经是舵把子的周立行及其堂口下的车队,整编成一个运输大队,进入西南运输总处。
“我们自己的汽车和驾驶人员是采取军事运输部队的组织形式,汽车运输大队按三三制编队,每个大队辖三个中队,每个中队有三个小队,每个小队有三个班,每班5辆汽车;每个大队一个补充中队。”
“每个大队需要配备指挥官、驾驶兵(含跟车学习司机)、机械兵、杂役、总务、会计、出纳、政训员等四百人左右。”
“现在我们要出去十万远征军,以及需要组建更多的车队去缅甸抢运战争物资。”
“行善,当初我给你五十个运输名额,但实际上,昆明分堂手里已经搞出了三百多辆车。”
“之后西南运输总处里涉滇缅运输的部分会独立出来,我需要你提供一个运输队过来,抢运货物!”
周立行既是来到这里,自然不会拒绝。他答应了,沐明实竟然和几名女子一起加入车队,说是要协助周立行。
为此,周立行不得不跟沐明实敞开心扉谈了一谈。
“沐小姐,我已经成婚,婆娘怀孕在老家,等我回去。”
沐明实做势伸手要打周立行,手掌呼出来的掌风扇起了周立行额前的头发。
“□□把子,你把我沐明实看成了什么人?我是那种耽于情爱的人吗?”
沐明实咬牙切齿,真想揍周立行一顿。
“往大了说,国难当头,地无分东南西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皆有抗战守土之责。”
“往小了说,我沐明真的商队,此时不跟着出力,日后还想去哪里分羹?我是要做事业的女人,怎么能放过这种机会?”
“男人跟着你做事,是重情重义两肋插刀;我是女人,跟你做事,就是想嫁给你?”
沐明实哼哼着,满脸嫌弃,“我之前确实看中过你,长得俊,功夫好,有担当。可我沐明实也是人中龙凤,你既然有婆娘了,我便去挑选其他的男儿呗。现在愿意跟着你,是共赴国难。你莫要看低了我们女人。”
周立行听完,诚恳地向沐明实行礼道歉,“是我狭隘了。
这番谈话后,周立行一视同仁地将麾下所有女性也号召起来,纵然女性体力上稍逊一筹,但这些女性都受过教育,脑力却比这些没上过学的男性好,更聪明、更全面、更细致、更有耐性。
因滇缅公路的路况异常危险,长年累月都有司机翻下山崖,车毁人亡,而司机又是技术工,尤其是开山路险路的老司机,不是三月五月能培养出来的。
周立行既是参加过修路的,又是会开车的,还天然就是个领头的舵把子,手底下既有管纪律的也有搞财务的,甚至带回来的女袍哥(沐明实的学姐学妹们)里还有懂医护急救的、会发电报的!
所以周立行的入职变得异常简单,他点头的第二天,林玉道便把手续给他办完了。他没有入伍,但大家都统一穿上了西南运输总处的军服。
林玉道顺利把人抢到了手后,也是大松一口气,这简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天生队伍啊!谁见了不眼馋?!他不搞快点,这队人马指不定就直接被征召入伍了。
1941年11月,军事委员会运输统制局中缅运输总局在昆明成立,对外称中缅运输公司,接管了西南运输处在滇缅国际运输线上的业务,并设立了通讯管理事务所,建立运输调度专用无线电台15座,配备国内外附属单位,专职调度运输事宜。
这个新成立的管理机构比西南运输处拥有更多的事权,在昆明、楚雄、下关、保山、遮放设5个总站。
车队改分区管理制为段站分线管理制,车队分为直属和普通两种。直属大队归总局调度,担任临时紧急运输任务,并强调贯彻整队行车制;普通大队隶属于总站,规定行驶区域。
普通大队中,多了许多从南洋那边回来帮助国家的司机,大家亲切地称呼他们为南洋机工。
同月,周立行所带领的车队,开始没日没夜的运输。
一开始让他在规定区域内行驶,因周立行所带车队意外率低、送达率高,被上级看在眼中,很快调他车队直接进入缅甸,帮助抢运军用物资。
时间仿佛上了发条的螺旋,飞速地旋转,所有的忙碌紧张都被转成了眩晕的线条,无法顾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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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成都 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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