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立行和王喜雀离开乐山,回到洪雅至今,已经一年有余。
这一年多来,成都那边惊涛骇浪,洪雅这个山间小县城却风平浪静。
洪雅是个非常特殊的地方,这里行政上属于四川省管辖,军事上却属于西康省24军驻防。
本地地方势力和袍哥舵把子势力纠缠很深,各占山头,支持不同的乡长、参议员等争权夺利、矛盾重重,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以至于国民党的政令和军令都不能在洪雅县里贯彻执行。
县城管辖的乡镇,远一点的山区,那简直就是袍哥和土匪的地盘,外人难以插足。
周立行未曾向王喜雀隐瞒他离开成都的原因,也将茶馆听来的消息告知王喜雀。
周立行、王喜雀和阿涅都是聪明人,三人把说辞应对都商量好,对外丝毫没有透露过往。
这般小心行事,他们又是蹲在了洪雅地盘里周立行自己的老家,自然是平平安安。
此番周立行要去峨眉,也是乔装打扮,小心上路。
他到了刘五嬢处,刘五嬢和刘愿平听闻周立行已经成家,都十分开心。
周立行拿出王喜雀的手信给五嬢,他没有讲自己娶的是喜雀姐,也没有讲喜雀怀孕的事情。
五嬢猜得到,但周立行不说,五嬢便不问。
她告诉周立行,愿安把乐山的厂子经营得挺好,尤其是一家纺织厂生意火爆,让王喜雀放心,她们每年会把应算的分成都单独存好,等周立行来取。
周立行在峨眉待了几日,收好钱财,顺便采购了一些货物,再租车返程。
回到洪雅城关镇后,他立刻去还了钱,还给老大夫送了些礼,便赶回了家。
这一去好多天,赶回家中的周立行总算是放下心,不再为钱财困扰。
他走路出门,租车回来,带的好几个说是装的书的大箱子,实则都是装的法币。
这些年国民政府一直在发行法币,纸币确实比银元轻巧,并且没有铸币时候的缺斤短两,更为轻便实用。
几年来法币都能自由兑换成银元,于是民众也渐渐放下戒备,开始大量使用法币。
除开这些,五嬢也给准备了一些金银,让周立行找个合适的时机,可以去给婆娘打点金镯子银簪子之类的。
周立行把这些东西带回家,当夜和王喜雀、阿涅一起做了清点。
王喜雀分了一块大金子给阿涅当以后的老婆本。
这个聪慧且忠诚的少年乐开了花,连忙自个儿缝了个小钱袋,把金子装进去,晚上睡觉都戴在身上。
接下来的几天,周立行和王喜雀开始商量如何使用这笔钱。
这乱世,存银行钱庄有可能挨轰炸之后取不出来,王喜雀有存在成都和乐山银行钱庄的私房钱,只能当化作乌有。
此时他们若是大张旗鼓购房买地,总会有人好奇钱从哪里来,而财露白必遭觊。
思来想去,王喜雀和周立行一致决定,还是暂时守拙,少量买一点点土地,然后把剩下的钱藏在家中隐秘的地方,一切等孩子安稳降生再做打算。
比如,可以在县城里买个铺子,她可以一边带孩子,一边雇人做工,做点买卖生意。
*
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院外寒草凝珠,一行八人来到了周立行的院子外。
邻居的狗在吠叫,周立行在厨房烧水,听到院子里的响动,他顿时警觉起来。
然后他听到咣当一声,是木盆摔落的声音。
周立行不再行走江湖,自然没有随身带枪。手枪被放在了卧室的木箱子里,只有匕首还时常挂在腰间。
匕首太短,只适合近身。
周立行环视一圈,厨房里有一把长的砍柴刀,他拿起刀,他踏出厨房门,院坝里有人打着火把,夜风吹得火光摇曳不明,影子在来人门脸上的跃动。
地上躺了三个不知死活的人,应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被打倒了。
王喜鹊靠着墙,阿涅挡在王喜雀身前,手里的短刀已经沾了血,眼神凶狠。
还站着的那几个人神色不一,有的惊恐,有的怔忪,有的凶恶,有的无奈。
“邢五爷。”
周立行不丁不八地站着,微微俯身,是蓄势待发的搏命姿态。
邢五爷抱着双臂,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院子门口,他没有翻墙。
翻墙的都被阿涅给揍翻了。
“有门不敲,有路不走,呵,光耀堂的这几个青钩子,还真当咱们忠义堂的八爷是豆腐捏的,被逑死。阿涅,上去砍死他们算了!”
邢五爷开口就是一通责骂,丝毫不给那些人面子。
周立行眉头一皱,“你怎么跟光耀堂的人在一起?”
邢五爷却没有回答,反而对周立行指指点点,很是生气,“从峨眉开始,有人跟了你一路,你都没发现!!”
那还站着的几个人里,站出来个领头的,黑脸络腮胡,脸上几条刀疤,不苟言笑的样子显得颇为狰狞凶狠,他指着被阿涅当着的王喜雀。
“忠义堂周八爷,这个,是木茶商的姨太太,王喜雀吧。”
周立行挑眉,“这是我的妻,王梨花,你们光耀堂得称呼她八嬢。”
王喜雀嘴唇微微发着抖,她知道被逮住了是什么下场,但是她的眼神非常坚定,跟着回答,“什么喜鹊麻雀,我看你是狗找不到窝,出来乱说!”
周立行和邢五爷对视,邢五爷是认识王喜雀的,自然知道他们夫妻俩在睁眼说瞎话。
“五爷这趟,接的是什么差?”
周立行谨慎地回答,“你们这是来找我叙旧,还是替人寻仇?”
他不太信邢五爷会害自己,不过……事无万一,还是多个心眼的好。
邢五爷却看到了王喜雀的肚子,他瞪大眼,看周立行,又看王喜雀,再看周立行:
“有了?”
周立行皱眉。
邢五爷的视线落到王喜雀的肚子,他冷不丁地问,“怀的男孩女孩?”
周立行觉得邢五爷简直是走火入魔, “我不在意是男是女。”
邢五爷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喜雀的肚子,眼神炙热得仿佛要把肚子烤穿一般,他满脸不可置信,“我感觉肯定是儿子,啧,她这个不下蛋的老母鸡,竟然还能给你生儿子?……”
周立行握着刀,已经不太想顾及邢五爷是不是老辈子了,这口无遮拦地说的什么话,简直该打嘴巴子!
“我做好事,救人,救过孩子,我有功德。”
周立行一字一顿地回答,“巡分堂那年,放河灯,我救了他们,孩子也是我救了还给亲生父母的。”
“行善积德,我一直在做。”
黑脸男被无视许久,十分不爽,大声吼道:“这就是王喜雀,我看过照片!你们别想骗我!今天你们都得跟我们回……”
唰!一道寒芒忽闪!
没有谁看清楚,但黑脸男话还没说完,一把飞来的匕首就那么又快又准地插入了他的心脏,连带的冲击力然他退了好几步。
变故突生,邢五爷暗叫糟糕,他还没来得及转头,周立行已经站在他的身后,用他的身躯挡着前面收到刺激要开枪的人,并将砍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住手!!!”邢五爷冲自己人大吼!
同时,咚地一声,黑脸男倒地,他不可置信地摸着深没到只剩刀柄,张开嘴发出嗬嗬的声音,血从七窍流出。
阿涅掷出匕首,竟是一招杀人,他在混乱中冷静地开口,“哥,把他们全杀了不?”
这下,地上躺了四个人,三个昏迷,一个归西。
剩下的三人被邢五爷的大吼压住了开枪的冲动,一看黑脸男当场没气,三人皆是脊背一寒。
其中一个尖头蝠耳的男人谨慎地开口,声音有些发抖,“五爷!我们可是合并的堂口,你……”
邢五爷一个头两个大,他回喷道,“麻批!你们要是真的听我的,就该白天领着厚礼上门,恭恭敬敬给八爷磕头!现在晓得吓了?”
然后邢五爷这才尴尬地用身体撞了撞身后的周立行,“行善,放下刀吧,我们是来请你回去,当忠义堂堂主的。”
周立行先回答阿涅,“带梨花回屋,把枪拿出来。”
然后,周立行才在邢五爷耳边轻声问,“五爷,你觉得我该信你不?”
邢五爷冷汗直下,他这一生杀过不少人,但绝大部分都是他认为该杀或者没办法不得不杀的,他当上五爷多年,已经很久没有直面过生死危机。
现在凌冽的杀气伴着刀锋刺在自己脖子上,他这才惊觉,也许自己真的开始衰老。
一个袍哥只要开始怕死,要么金盆洗手,要么穷途末路。
“就是怕你不信,他们才回成都请我来。我都要金盆洗手回家养老了,因为你,才出来接这个破差事……”
邢五爷也是无奈了,“咱们能不能坐下来说?我也知道大半夜的来不好,但光耀堂这几个狗崽子不听话,我拉不住,便由着他们来吃教训。”
周立行等阿涅拿来上膛的枪后,才放开邢五爷。
而此时,小院外,已经站了七八个拿刀枪的村民。
“俊秀兄弟,家里来客人了?”
“是山上客,还是田里客?”
邢五爷行走江湖大半生,黑话那是一听一个准,赶紧地抱拳,“诸位兄弟误会,是我手下的人没礼貌,已经被……俊秀兄弟教育了,我等冒昧,不会惹事。”
那些同宗同姓的村民才不管邢五爷说什么,只看周立行。
周立行亮出手里的枪,回答到,“以前做生意时候的过节,他们已经清楚了,暂时不会惹事。”
村民们点点头,这才散去。
周立行对剩下三人招招手,指了指院外:
“你们既然是深夜前来,想必也查过这个村子全姓周,更知道这县城属于两边管。我只要喊得几声,你们就是插了翅膀也跑不出这文武山。”
邢五爷跟着帮腔,“山上客是埋在山上,田里客是埋在田里,我知道。”
周立行冷静地说着残忍的话 ,“谁威胁到我的妻儿,我必然会先下手为强。我若是想守在暗处一个个的杀,你们堂口爷们的全家老小,保证不会有一个活口。我有没有这个本事,你清楚。”
剩下那三人只能点头。
阿涅把地上三个昏迷的搬到柴房去放着,随手搭了点干谷草在他们身上,死了的那个用棕垫先裹着,然后跟着去了堂屋。
周立行已经给邢五爷等四人泡了茶,他自己大喇喇往主位上一座,“说吧,怎么回事。”
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误会,邢五爷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给周立行看。
“这是木茶商的委托书,他委托光耀堂捉拿你和王喜雀,要的是人头。”
周立行笑了下,不说话。
然后邢五爷又从衣兜里掏出另外一张纸,上面赫然有四川省政府的章,还盖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和蒋中正的印。原来此时四川省主席已由蒋中正自领,全面接管川蜀之地。
周立行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与他有何干系。
“八爷,按省政府政令,堂口可以不用解散了,但需合并。上面应是故意的,都挑着让那些有矛盾的堂口摁头合并。”
“忠义堂和光耀堂明面上,是合并了。不过内部,咱们还是各管各的,毕竟……舵把子的人选,大家争得厉害,谁也不服谁。”
两相对比,木茶商的委托书显得十分可笑。
邢五爷直接把木茶商的委托书放在烛火上点燃,让它烧成灰烬。
周立行垂眸听着,等邢五爷把那委托书烧了,才开口,“木茶商在哪?”
上回就想斩草除根,时间太紧没来得及。
邢五爷听出了周立行的意思,他琢磨了一下,干脆把木茶商那边的事情也讲清楚。
“他木茶商,算个狗屁。”
“不过,也要感谢他给光耀堂送了这些信息,否则我们还找不到你。”
“原本木茶商以为,你们是在乐山大轰炸中丧生了。后来,他因事去五通桥那边的时候,路上偶遇木铜铃,找人跟了木铜铃一段时间,就理清了你和刘五嬢等人的关系……”
木茶商是个多疑敏感的人,他发现木铜铃后并没有声张,不管别人怎么想,木茶商自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自觉被深深地愚弄了,自然忍不下这口气。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木茶商的大本营在云南,外面这些地方的资产损失对他来说伤筋动骨却不伤根本。
他得知方结义已经战死,回头一打听,听说周行善是为了躲避中统的调查离开的,心中便没了防备,又听说光耀堂和忠义堂不对付,便用了重金,请冯显贵帮忙查这件事。
冯显贵本是巴不得,他心里一直对周立行当初打生死场的事情耿耿于怀,此刻正是有理有据报复的时候。
然而他派人去西康和云南寻了一年,也没找到周立行的人影。
再后来,便是国民政府四川行辕又出了新的指令,暂不强制解散尚存的堂口,但要合并减少,并且听政府号令。
光耀堂和忠义堂之间的矛盾众人皆知,于是便被摁头和忠义堂合并。
“冯显贵想要当舵把子,咱们忠义堂的不认,几番争斗下来,他拿出了这份委托,咱们才退让一步,各管各的。”
“现在上面又要大规模征兵,要求各大堂口出人出物,听说往云南走。我们必须要选定一个舵把子出来带队出川,大家……都选了你。”
“我们在峨眉那边蹲了好几个月,才蹲到你。至于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找你,找你的方式又这么不地道,还不是因为合并了光耀堂,他们恶燥得很,做啥子事情都只会扯后腿。”
周立行突然笑了,他算是听明白了。
“所以,现在没人敢当舵把子了?”
邢五爷苦着脸不说话。
周立行哪怕见了省政府的令,也没有完全相信邢五爷。
“还有一种可能,你们在这里动不了手,想把我骗回去杀。”
邢五爷见状,只好从怀里再掏出一封信,嘟哝道,“还得是冯争鸣了解你……我都自愧不如……喏,冯争鸣写给你的信。”
把信递给周立行后,邢五爷还嘟嘟囔囔了一句,“当初你走的时候,都没给我说实话……”
周立行接过信,打开一看,果然是冯争鸣的字迹。
【弟,见信安。
此前疑你是□□之事,查无实据,且24军中有人为你作保,身份无碍,已可归堂。
去年日本轰炸滇越铁路,法兰西被迫停止中越运货。日侵越南泰国,滇越线全面中断。滇缅公路被迫封闭三个月后,日军多次轰炸功果、昌淦桥,阻碍公路复运。
国际援华通道仅余滇缅公路一线,运输线处境艰难,司机和车辆耗损严重;且我国后门受胁,危在旦夕。
一寸山河一寸血,我已奉命入缅。
国民政府正在组建远征军,需各大堂口鼎立协助,征召青壮。
弟,覆巢之下无完卵,国家危在旦夕,望你速归。
兄,争鸣亲笔。】
周立行的手捏着信,指尖泛白。
王喜雀此时进了堂屋,她走到周立行身边坐下,拿过信来看完。
“此时如是不回,你日后能否不悔?”
王喜雀半是温柔半是伤悲,她是大姐姐,永远都能看透弟娃。
周立行握住王喜雀的手,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
是的,他是想去的,冯争鸣这般恳求,他也是应该去的。
可是他也确实放心不下王喜雀,放心不下她肚中的孩儿。
他孤单飘零许久,好不容易才有现在这个家,他失去良多,好不容易才些许拥有。
“去吧,别担心,我就一直住在村里,村里有大夫有稳婆,他们会照顾好我的。”
王喜雀把信塞回了周立行手里。
是的,周立行此刻若是不回去,日后……定会后悔。
看今晚阿涅的表现,已经十五岁多的阿涅有了足够的力量,可以留着这里保护王喜雀。
而且,洪雅的这个山村,也是可以让王喜雀安稳度日的。
日本人让他失去了黑老鸹,失去了方结义……此去若是冯争鸣不归,日后日本人也有可能来到这个村落,如果日本人的飞机在这里扔下炸弹,一切都将成为血泥和废墟。
国家国家,有家便是国,有国才有家。
周立行闭上眼睛,眼眶湿润,再度睁开时候,眼神已经变得坚定。
“好,那我回去看看。”
王喜雀神色肃然,火光在她的眸中闪动,她温和地祝福:
“咱们的孩子会平安降生,你也会平安归来。”
夜间星子闪烁,忽来一阵急雨。
王喜雀一夜未眠,和周立行相拥无言。
周立行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肚子上,隔着血肉,仿佛能牵着孩子的手。
世事难预料,谁也不知道这一别,之后又是什么光景,他们只能期望着,期望命运能垂怜行善积德之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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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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