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9
那滴血终于落入他的身体，与他血肉交融。
他在叶骁之中，叶骁在他之中。
贴满内室的符咒刹那生灭，玄色光辉暴涨，沈令的“意识”被术式徐徐剥离。
2200
他的意识缓慢地“下沉”。
从身体中“下沉”、“脱离”——在一瞬间意识本身的模糊过后，他穿过某种“粘稠”厚重、一层厚膜一般，仿佛炉子里厚厚的烟油一样的“物质”。
在穿越过“膜”的刹那，沈令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散开了，但“意识”本身的“存在”还在。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硬要形容，就是他前世死亡的时候——他死了，他知道自己死了。
“意识”在飘散的同时聚拢，像是被那层“膜”过滤了一遍，他“漂浮”而起，他感觉自己在向下坠落，却又像往上飘，“意识”开始不受控制的散逸。
——然后，有人碰触了他。
2201
那是叶骁，他知道。
2202
——他被“掌握”——
——所有的一切，回归“意识”——
“沈令”被凝聚、“沈令”被重塑、“沈令”——诞生了。
2203
沈令落入了尸座之间。
他落入一片完全的“无”之中。
他睁开双眼，什么都没看到。
2204
不是黑暗，而是，没有。
就是，他面前，什么都没有。
没有叶骁与他描述的所有，白骨王座，发帐后的非人怪物，什么都没有，
2205
一片虚无中，有什么东西握住了他的手。
他其实没有感觉到手被握住，而是某种震动传达到了他的意识中，告诉他，他的手被握住了。
他没有任何道理的，立刻知道，握住他手的是叶骁——也只能是叶骁。
心立刻安定，他轻轻地紧了紧指尖，随即他的“意识”再一次被振动，他“感觉”到叶骁的声音在他脑中回荡：“我们到了，阿令。”
而就在他感知到叶骁“声音”的一瞬间，他的“意识”忽然“散逸”了。
2206
他的“意识”就像是一粒巨人脚小的蚂蚁一般，毫无预兆又轻而易举、平平淡淡地碾碎了。
而就在他“意识”彻底“散逸”前，他被什么抓住，胃部翻腾起一股暖意——那是叶骁的血——他的“意识”被叶骁的血重新凝聚起来——当沈令“意识”恢复的一瞬间，他忽然由内而外的生发出一股极其强烈的恐惧！
2207
在这个空间内，有某个“存在”。
巨大、未知、沉重的“存在”——“存在”并无恶意，也什么都没做，但仅仅是它本身，与沈令处于一个空间，就足以让沈令的“意识”散逸。
不、不对，不是那个“存在”在这个空间内！是他们、这个空间，在这个巨大“存在”的内部！
他们在永夜幽的——体内！
在认知到这一点的刹那，沈令觉得自己“意识”一薄，又要散逸，忽然觉得腕上一紧，叶骁的声音再度“振动”他的“意识”，仿佛锚一般，稳定了他的“意识”。
叶骁说，沈令，看着我。
2208
这是一句森然的命令。
沈令在这个“命令”中感觉到了叶骁的“存在”。
不及永夜幽巨大，但是也足以在这个空间中独立存在，与她隐隐抗衡。
这个命令中蕴含的力量，是以叶骁体内沈令的血肉与沈令体内叶骁的血作为链接，彼此呼应，将沈令的“意识”固定——他不由自主地望向一处，虽然在他的感知里什么都没看到，但是他笃定，那就是叶骁的方向。
然后，他终于“听”到“声音”了。
2209
叶骁对这个巨大的“存在”说，他是我的。我接纳了他。他应存在。
2210
在此之处，言语即为力量。
叶骁之言，言出法随。
2211
叶骁话语中蕴含的“术力”让沈令的“意识”彻底恢复了。
这个空间对他而言依旧一片空无，他无缘得瞻永夜女王的一缕芳影，但是，他“看”到叶骁了。
叶骁就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看着远处的虚空，在察觉到他视线的瞬间，手臂环过他腰间，把他半拢在怀中，腰上的那只手，亲昵而无言地捏了捏他的指头。
沈令屏息，小声地在他耳边道：“我什么都看不见……”
叶骁说也没啥好看的，怪恶心的，不看也罢。
2212
那个巨大的，单凭本身就可以让沈令意识散逸的“存在”振动着沈令的“意识”内部，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小兔崽子，我这儿哪里恶心了？！”
2213
紧张感瞬间就没有了呢——仅仅只针对叶骁。
沈令还是恐惧震慑状态。
2214
这跟他心态都没关系了，而是一种纯粹的，生物性的恐惧。
这种恐惧理性无法抑制，完全是本能上的。
既，对于“人”这种生物而言，永夜幽的存在本身既为恐怖的具现。
不需要看到、不需要听闻，只要感知到她的存在、与她共在一个空间，就足以让沈令这样的人都为之“意识”消散。
太可怕了……叶骁是怎么做到和这么可怕的东西谈笑风生讨价还价的？没有叶骁，他刚才就直接灰飞烟灭了。
在这一瞬间，他一边抖一边前世今生加起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了叶骁的非人之处。
人类，无论多么强大的个体，都无法面对永夜幽——这是一种基于物种上的决定性差异。而也就在此，划下了叶骁的非人。
本质上，他与永夜幽，都是非人的怪物。只不过叶骁被蓬莱君、王姬、横波、兄长和他的朋友们用“爱”牢固地束缚，让这头怪物心甘情愿牢牢披裹着人皮——这就是他和永夜幽唯一的区别，仅此而已。
2215
但是，即便在这一瞬清楚地认知到了叶骁的本质，沈令依旧无可抑制，满怀对永夜幽的恐惧与对叶骁的爱意贴近他。
他爱他那么多，哪里顾得他是不是怪物这等小事。
2216
叶骁哪见过这样拼命往自己怀里钻的沈令，还细细发着抖，心疼得很，干脆把他整个人横抱在怀里，沈令一点儿没挣扎，反而勾住他颈子，缩在他胸前面孔贴着他心口，叶骁拿袖子把他盖住，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怀里的躯体渐渐松弛，他柔声道：“好些了？”
被叶骁的降真香所笼罩，沈令良久终于安定了一些，轻轻地点点头，叶骁也点点头，抬头看向对面。
沈令眼中什么都不存在的空间里，在叶骁看来，骨座发帐，还有永夜幽从发帐里探出来，伸到面前，长长怪怪一只血淋淋的手臂。
2217
叶骁：别碰啊，就算是你儿媳妇你也眼看手勿动。
永夜幽：摸摸。就一下，摸摸。
叶骁：不行，他怕你。
沈令：本来不太害怕了，但是不知为何瞬间又恐惧起来继续在叶骁怀里抖抖抖。
叶骁：虽然他这样很可爱啦，但是不行，你离他远点。
2218
永夜幽哀怨地把爪子收回到发帐之后。
呜呜。
孩子大了，有了媳妇儿嫌弃娘。
哭哭。
2219
永夜的女王泄愤一样在发帐后面嚼了一通，吐出一堆骨头渣子，才问他今天带着儿媳妇来几个意思？给她送夜宵么？
叶骁连忙捂住沈令的耳朵，瞪了她一眼：他家阿令可不兴听这个，听不得听不得。
永夜幽哼笑一声，说能到尸座之间还保持“意识”，就人来说，还算不差，我勉强承认这门亲事。
发帐后传来了巨大的物体蠕动的声音，永夜幽道：“说罢，你们的目的。”
2220
叶骁觉得，章阳绗的目的不是“昊明玄净”，而是别的。
永夜幽呵呵，说那能是啥？章阳绗她可再清楚不过了，就那么点儿本事，就皇子来说还凑合，但不要说和永夜幽比了，放在女系里和他亲妈比都比不过。要不是当年她怀着孩子，又倾心于章阳绗，被他偷袭所杀，一百个章阳绗也不够她一个打的。
再说，搞清楚啊，十二家的终极术式，是只能靠血统发动的，真名是谁的姓就只能发动谁的。永夜幽身被诸神宠爱，除了章阳大君，另外十一位尊神皆赐以祝福，她可以运转诸神术式，但是说到底，她能发动的大阵，也只有永夜家的“幽狱绝牢”。
说到底，章阳绗也只能发动一个“昊明玄净”，其他的大阵他哪有那本事。
2221
听到永夜幽说她倾心于章阳绗，以至于被章阳绗所杀，沈令心内一酸。
他想起前生，他与叶骁倾心相爱的时候，他被赋予了一个只属于他的能力——他的心头骨，取出制成利器，是唯一可以让叶骁神魂俱灭的武器。
这是永夜一族最大的弱点——唯爱可以置之于死地。
2222
等等，不对！有问题！
2223
沈令飞快看向叶骁，叶骁显然也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他扣在沈令肩上的手微微用力，将他向怀里压了压，一双深灰色的眸子凝视着发帐后那道晦暗的影子，他眯起眼睛，慢慢地说：“我忽然有几个疑问，阿娘。”
他说，“被心头骨制成的利器刺中额头确实会让我们神魂俱灭，但是，那必须是相爱之人的骨头才有这个威力。对吧。”
那问题就来了，他以前一直以为章阳绗和永夜幽之间相爱相杀，从犀炎那里听来的情报，章阳绗的真爱明明是被永夜幽吃掉的幼莲妃子，那他的骨头怎么杀得了永夜幽？他不爱永夜幽啊。
除非——
2224
他紧盯着发帐，极慢地道：“阿娘，你与幼莲妃子……是一个人对吧？”
2225
发帐后静默片刻，传来了令人牙酸的巨大物体在骨头上蠕动的声音和女子娇柔轻笑，“小鸟儿真聪明。”
她说，因为看金色的小猫儿太可爱了，便化了个影抚养他，小猫儿又乖又黏人，可爱得不得了，结果，哎，被小猫儿挠瞎了眼睛。
2226
叶骁瞬间有点儿理解亲爹的心情了，这被杀母杀姐灭族仇人骗身骗心的，一手灭门之仇，一手幼年养成，搁谁谁都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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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第二个疑问。
2228
那当年被心头骨刺中眉心，永夜幽怎么魂魄还在？
不兴说章阳绗爱得不够只能死一半啊！
2229
永夜幽这回真正的沉默了一下。
叶骁能感觉出来，他的母亲陷入了一种真正的迷惑。
最后，她长叹一声，摇摇头，说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
2230
她的那段记忆非常混乱。
她就记得那是永夜家千年大祭，她与丈夫登上黑塔之顶，她眉心剧痛，被骨箭刺穿，然后她死了、她摔落下来、摔落下来……
她听到万民欢呼，说她死有余辜。
她就此失去了“意识”。
而等她意识重新凝聚，她已经在此“尸座之间”了。
她知道，自己“死”了。她失去了她在现世的肉身，重新回到了她“出生”前的地方。
2231
“尸座之间”是空间与时间的狭缝，“出生”之前，她在这里整整待过了百年光阴。
因为她的母亲不希望她出生。
她是此世过去现在未来所有时溯因果之中，唯一的诸神爱子。但也因为力量过于强大，她的出生就意味着母亲的死。
母亲恐惧她、憎恶她、利用层层术式阻止她出生，反而来压榨她的术力延续自己的寿命与荣光、父亲一心一意讨好母亲，维持自己正室的地位，视她无物。
在长久的孤寂中，在这里陪伴她的，除了血肉与尸骨，就只有永夜澪——她美丽的兄长、温柔的兄长、全心全意爱她的兄长。
她的兄长如同漆黑的鹤，翩然降临于此，教她说话、教她术式、给她找食物，小心翼翼把人的魂魄捏成小小一团，喂给她吃。
只有哥哥，只有哥哥温柔地对待她。
母亲被杀，她的“意识”得以降临的时候，是兄长为她筑起白骨王座。
她屠戮亲族，获得永夜夫人之位的时候，是兄长为她身先士卒。
她一时好玩，要化出影身，是兄长叹息着折取莲花，滴入鲜血，造成了另一个叫做幼莲的她。
她得到章阳王女身体的时候，是兄长为她施展□□重铸，凝造出她真正的肉身。
可她从塔上跌下去，却没有人接住她。
她失去□□，“意识”重新堕回“尸座之间”时，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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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么都感觉不到。感觉不到兄长的术力、气息、存在。
她把她的哥哥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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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幽就此在尸骨间孤寂地度过了三百年。
2234
叶骁等她这股幽怨地少女劲儿过去，小心翼翼地问她，说我舅这战斗力咋样？章阳绗杀得了么？
永夜幽断然否定，然后想了想勃然大怒，说小兔崽子你想暗示什么？！你想暗示是章阳绗绿了我还是我哥绿了我？
叶骁脑袋都摇出重影了，说娘，亲娘，我不是这意思，我就是问问……
只有沈令极其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永夜幽暴怒的内在逻辑。
2235
他想了想，抖了抖，决定不去想了。
2236
叶骁想知道，章阳绗有没有杀掉永夜澪的能力。
结论就是，没有。
当时章阳家女性直系全部断绝，就剩章阳绗一个菜鸡，能偷袭杀死永夜幽靠的是永夜幽怀孕，术力供应腹中婴孩和永夜幽爱他再加全无防备的偷袭。但对付永夜澪以上条件全都没用，章阳绗把章阳家全部家底堆起来都奈何不了永夜澪，他靠什么杀？靠做梦？
那就有意思了，如果章阳绗杀不了永夜澪，为何永夜澪就此消失？这不合理。
永夜澪来不及阻止永夜幽被杀，难道他还杀不得章阳绗报仇？至少也能反抗一下吧？可就是没有，历史上也好，永夜幽的感知也好，强大的永夜皇子经此一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点永夜幽也想不通，为什么永夜澪不见了。
2237
沈令凝神想了片刻，有了一个猜测。
他拉着叶骁的袖子，被他捏着指头，深吸一口气，感觉到叶骁的血在他体内流转，生发暖意凝聚心神，他一想到自己要对永夜幽说话，就恐惧得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干脆把脑袋埋在叶骁怀内，小声和叶骁说了，要叶骁转达。
沈令（在叶骁怀里比划）：有没有一种可能，事实是这样的……
2238
沈令的推测是，章阳绗击杀永夜幽的时候，故意没有彻底击碎永夜幽的魂魄，以此引诱永夜澪。
以当时情况之紧迫，永夜澪在与章阳绗战斗和立刻保全妹妹魂魄之间只能选择一样。
——不，对永夜的皇子而言，根本没有所谓选择。
他直面章阳绗的攻击，放弃抵抗，毫不犹豫地保护了妹妹的魂魄。
永夜幽得以保全魂魄，沉入“尸座之间”，而永夜澪就此被章阳绗击杀。
这就是章阳绗的目的。
2239
如果要彻底灭绝永夜一族，章阳绗只能这么做。
他并没有同时彻底杀死永夜兄妹的能力，他也无法先杀死永夜澪，再杀死永夜幽。
先杀永夜幽，他就要面对全力报复的永夜澪，他根本不是对手，对他来说最好的策略就是重创永夜幽，使其离开“此世”处于实际被封印的状态，再以永夜幽为饵食，诱杀永夜澪，再慢慢料理永夜幽——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次性除掉两个最棘手的敌人。
2240
永夜幽没有说话，她在发帐后长久的沉默，沈令把额头抵上叶骁胸口，抖着声音吸了口气，接着道：“……那，疑问就来了，历史上并没有永夜皇子伏诛的记载，犀炎他们也不知道皇子的结局，永夜皇子……到底去哪里了呢？如果只是被杀，为什么不被记录？”
叶骁面色一凝，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防御性地抱紧沈令，转述完毕，他沉吟良久，十分犹疑地道：“阿娘，我有一个想法……”
发帐后寂静无声，他下意识地又把沈令朝怀中揽了揽，“有没有可能……舅舅的身体，被章阳绗拿去做了什么？”
话音落下的一瞬，某种强大的威压以发帐为中心轰然奔涌！叶骁被压得一下跪俯在地，沈令闷哼出声，抓紧他胸口——叶骁额头上汗下来，他拼尽全力撑住自己，护住怀中的沈令，良久之后，那股威压消去，一只巨大的爪子从发帐后探出，把两人攥在掌心，托到发帐前面，帐子后面永夜的女王一反惯常的漫不经心，用一种叶骁从未听过，森然而平静地语气慢慢地道：“说下去。”
叶骁感觉到自己喉咙里泛起血味，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他咬住舌尖，深深吸了口气，“章阳绗异常的长寿，我认为，与永夜皇子有关。”
2241
那股压迫着他，几乎要将他碾碎一般的威压，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无影无踪。
叶骁浑身一松，他往后瘫坐，怀中的沈令伏在他膝上，缩成一小团，冷汗透衣而出，跟从水里捞起来一般**的。
他抚摸着沈令头发，揉了揉他太阳穴，重新看向发帐内的永夜幽，“如果我这个假设成立，舅舅的身体在章阳绗手中，被他利用，那回到最开始的问题，章阳绗不止有‘昊明玄净’这个筹码，他还拥有永夜的力量。”
发帐纹丝不动，像是后面什么都没有一样。
叶骁感觉到掌下的沈令好了一些，捋着他僵硬的颈子，轻轻按揉，想继续说章阳绗可能会干啥，奈何秘术知识储备不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啥，沈令勉强在他怀中撑起来，缓了好一会儿。
他心慌得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却兀自撑住，软软靠在叶骁胸前，虚弱地闭了一下眼睛，无力地说，若是章阳绗可以动用永夜的力量，那“昊明玄净”障眼法无疑，为的是掩饰他要使用永夜的力量。
故事开始收尾了，为了不影响阅读情绪，一次更六千字，三天的份儿，下次更新下周二了各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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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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