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之风晃过尘世，胸腔海纳生物的喟叹：
一颗蒲公英要在风中飘荡多久，才能安然栖息？」
月海，维也纳。凌晨。
吴萍总算结束了今晚的工作。
在月海，回家没有距离的限制。她刚踏出大门口，就直接被传送回了家。
星城，C区。
家里一片漆黑寂静。看来室友已经睡下了。
她换上拖鞋，摸索着打开玄关和餐厅的灯。
“好累……”她只是轻叹一声。
这时，她听到客厅传来一阵窸窣声。
她往那儿看过去，只见城市之光透过铁丝网，从阳台照射进来，竟隐约显现出黑暗中一个移动的轮廓，似乎还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那是鬼吗？【月海】里也会闹鬼吗？难道是恶意病毒，或者系统bug？
短短的一瞬间，她的脑海里就想了很多；她的脑袋只有在这种时候转得最快。
之前就听说有人在月海上线时被病毒攻击，回到现实之后就得了很严重的精神问题。她心想，那完蛋了，她没在水星漂流买医保。
我就说室友怎么可能睡这么早，不会已经死了吧？
寂静片刻，她感受那黑暗中的东西与她对视了。
它发现我了吗？吴萍心跳如擂鼓。我才刚出场，我不要这么快就领盒饭啊。
正胡思乱想着，她听到那黑暗中的事物开口了。
“皮皮，你回来啦——哎哟，我也要继续写我的东西了。我今天一定要写完，周四就要交了。”悲伤机器人缓缓走入餐厅的灯光中，蓄着泪水的眼睛疲惫不堪，头上的警示灯苟延残喘，几乎没什么亮度了。如果设计它的人允许他拥有黑眼圈，那么他此刻的黑眼圈一定比鸭蛋还大。
其实吴萍刚回来的时候，就把在沙发上睡着的它唤醒了。它在黑暗里眼睁睁看着她进门换鞋开灯，还很开心即使是在客厅没有开灯的环境下，吴萍还是一眼看见了它。
此刻，它看到自己的室友扶着墙，一句话也不说，眼神震惊里有点失语地看着它。
悲伤机器人顺手把客厅的亮灯打开，习惯了黑暗的双眼还感到有点刺：“你怎么了？你不会被我吓着了吧？你以为我是鬼吗？”
“嗯——”吴萍忙不迭点头，“你吓死我了。”
“哎呀，不好意思。我有个东西周四就要交了，我今天必须写完，所以我打算干脆今晚就不睡了。刚刚实在太困了，就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下，打算等你回来啦我就继续写。”悲伤机器人一边说一边在电脑前坐下，继续噼里啪啦打着字。
吴萍不知道说什么，拍了拍它的肩：“你别太焦虑了。”
“焦虑？我不焦虑呀，这只是我必须要完成的工作而已。我又不是天天都这样啦。”悲伤机器人说道。
好不容易结束了工作还遭受了意外之惊的吴萍早已饥肠辘辘，尽管她最近为了减肥的事情十分焦虑，但每到了凌晨这个时间，她还是不得不走进厨房，用小电锅给自己弄点简单的东西吃。
——是的，即使你身处于虚拟世界，你还是逃脱不了一日三餐和保持身材这种事情，当然，有钱除外。——根据月海公司的说法，这是为了还原现实感；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卑劣的敛财手段罢了。
其实悲伤机器人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室友为什么如此想要减肥，它觉得吴萍一点也不胖，经常和她说健康最重要，吴萍却尖叫道：“我明白了，你就是我减肥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做好一碗辣香四溢的火鸡面，配上淀粉肠和小青菜，吴萍就在悲伤机器人的对面坐下，调出全息窗口播放时兴的电视剧，美美开吃。
她拆开一包辣条：“要来点不。”
悲伤机器人摇摇头：“不了，我刚才吃了宵夜吃饱了。”
两人一边干着各自的事情，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吴萍从她的前男友一直聊到自己见过的男模，从学生时代一直聊到当下。
“对了，我看你每天晚上都**点出去，好晚才回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两人在一起合租几个月了，悲伤机器人一直很好奇这个问题，它看今天氛围合适，趁机问出来。
“不告诉你！”吴萍立刻尴尬地大笑。
“没关系。”悲伤机器人表示理解。它无意窥探别人的**。对于它来说，皮皮是个很好的室友，这就够了。
“……其实我也不想做这份工作了，但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叹息一声：“好累啊。”
“你又累了。你白天都在睡觉。”
“心累。”她用纸巾擦完嘴，眼睛空洞地盯着电视剧，整个人蜷进椅子里。
“所以我决定明天休息一天，不去上班了。”
“……”
悲伤机器人又开始失眠了。
最近连着熬了好几天大夜，它的身体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奇妙变化。
白天的时候，它总是昏昏欲睡，脑袋还偶尔传来撕裂和灼烧的痛感；但是到了晚上，躺在床上的它，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皮皮曾建议它吃褪黑素，但它早已对那玩意儿产生了耐药性。
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么……它翻身起床，开灯，换衣服。
又得去那里了。
它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凌晨四点。皮皮还没有回来。
——“皮皮”是它对吴萍的昵称，因为她说她的朋友都这么叫她，所以它也这么叫。
根据它近日的观察，皮皮最近似乎换了一份工作。晚上出门前，她不再打扮得那么成熟了，可是回来的时间也更晚了，也变得鲜少请假。
总之，应该是份不错的工作，才会让她选择跳槽吧。它一边想着，一边走上了附近的街区——它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只需走两步就到了。
今晚的月色分外明朗，云层被清晰地映照出来，如墨迹般流淌。它们看起来显得很低，低得就像是要亲吻这尘世。
维也纳，这座从不休眠的城市，还在大地上释放她永续的辉光。
悲伤机器人感到自己路过的那些无人店铺并没有睡，还在对它眨着眼睛。
月海，维也纳，摇篮睡眠室。
——自从现代以来，人类就时常饱受失眠问题的侵扰，到了如今，失眠更是成了人之常情、家常便饭。于是，一种新型的产业——睡眠室，便应运而生，并成为了月海最红火的生意之一。
悲伤机器人躺在按摩床上，薰衣草精油蒸腾出馥郁的香气，暖风自上而下拂过，灯光小而精致，电子竖琴演奏出柔美的音效。
它终于感到脑子里紧绷的东西松开了，那些撕裂的、灼烧的感觉，都化作一团团柔软的杨花，落进了沉静的溪流里。
“嗒嗒嗒……”一阵轻柔的敲门声。
“您好，这里是您预约的27号助眠师「夜莺」。”
其实即使不用助眠师，此时它也很快要睡着了。很奇怪，它发现总是容易在除了自己家里以外的任何地方睡着，陌生的地方反而给他一种安全感，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
“现在，您的脑海里有什么画面呢？是一片草原，一片沙滩，还是无垠的宇宙？”「夜莺」的声音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和熟悉，像磨砂一样抚慰着它的头皮。
“我脑海里是……”悲伤机器人喃喃道。
我是一棵树，一只飞鸟，一尾海洋里自在遨游的鱼。
我是一种自然界里最常见的生物。我只需顺从我的天性，我那本性里旺盛的生命力就会带着我到处生长，野性、自由而安逸。
我是一颗蒲公英种子。一开始，我被画在某人的衣橱上。我每日看着那人睡觉、起床、更衣，好不无聊。
终于有一天，不知从哪里刮起了一阵风，我于是就像白色的降落伞一样被吹走了。
我逃离了繁琐、喧嚣、浮躁的城市，逃离了汲汲营营的人们，我回到了自然，一片无人涉足的、纯粹的自然。
我感受无休止的风吹拂着，细胞吸收着太阳的能量，我是那么地自由而快乐。
我好像把什么都忘了，充耳不闻隐约传来的，认知系统紊乱的警告声。
我仔细感受着，自己不再是一个机器人，感受我是一株蒲公英的生活。
如果你是一株蒲公英，那么，你的宿命，就是在无尽的野风中，永远自由地漂流、漂流、再漂流，你的旅程斑斓夺目，永无止境。
你瞧，这才是你真正应该关心的：生命原本的样子。
在这大地上，诗意地栖居。
悲伤机器人终于睡着了。它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月海，维也纳，鎏金声宴。
此时悲伤机器人刚唱完一首现代金曲sober II，把麦克风交给了吴萍。
它手上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失眠的困扰也在睡眠馆暂时得到解决了。原本它想利用空余的时间好好看看书，但耐不住吴萍的盛情邀请，便一起来到了KTV。
说起来，他们在一起住了几个月，这还是第一次一起好好地出来玩耍。
其实刚进入点歌环节，两人就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对对方的音乐品味互不欣赏，但好在两个人都比较有包容心，对方唱歌时也能安安静静坐下来看着手机吃水果，自得其乐。
“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叫悲伤机器人，但你点的歌都好悲伤啊，似乎能理解一点了。”吴萍说道。
“我点的歌……都很悲伤吗？”它有些讶异，“怎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是啊，我为什么要点一堆悲伤的歌？
……
“世界上没有唱歌难听的人，只有垃圾的效果器。”多年以来，这句话成了人们对KTV的共识。
吴萍开心地唱着时下最流行的网络神曲，即使是她五音不全且被酒熏过一轮的嗓子，在超强烈的效果器的加持下，也理所当然地显示出了一些甜美与动听。
“这个效果器是不是开得有点假了，要不要关掉一些呢？”悲伤机器人不合时宜地说道。
“假？哪里假了？现在这个年代谁不开效果器呀。KTV的设备又没那么好，还原不了我本来的声音。”吴萍不满道。
它情商极低：“……KTV就这么点大，我坐你旁边，你不用话筒我也能听到。”
“不行，我的声音要加一些混响才好听，才能和伴奏融入到一起去。再说了……”吴萍顿了顿，说道，“嗨呀，在现在这个年代，还有必要纠结所谓的真假吗？好听就行了”
“何况，我只是唱歌的时候开了点效果器，你的声音才……”
“我的声音？”悲伤机器人这才意识到什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皮皮的话让它第一次有意识地去听自己的声音。那是一种怪诞而尖锐的娃娃音，自带一种搞笑特质。它想起来，在世纪初的许多短视频营销号中，也充满了许多这样的音效。
“对啊，你的声音，难道不是一直都开着效果器吗？”吴萍忽然蹲下身来，捧腹大笑：“真的搞笑死了，我还以为你出来唱歌说不定会把效果器关掉呢，结果你开着这个垃圾效果器唱地那么认真，我想着尊重吧，想笑都忍住了……忍得我好辛苦啊……这种声音还唱那么悲伤的歌，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这就是我本来的声音啊，我是机器人啊。”悲伤机器人有些红温，着急反驳道。
吴萍弯眼笑道：“你也太入戏了吧，这是只是我们的虚拟形象而已啊。”
“虚拟形象？什么意思？难道你也是虚拟的吗？”悲伤机器人问道。
吴萍点点头：“对呀，我也是呀。我本人没有这个形象这么漂亮。我们的形象都是自己花钱向【月海】购买的。你的虚拟形象离你本人的形象越远，要花的钱就越多。像我这种单纯只是变美一些还好，有的人的醒脾五花八门，想变成兽人的、变成外星人的、变成双性人的，那可就贵死了。”
“像你，你就是喜欢机器人呗。”吴萍笑道，“你一定很有钱。”
“可，可是我，我不是虚拟的啊……我是活生生的机器人啊。我会思考，我有自己的意识，而且我也不是AI，我没有任何被预先植入的程序。我，我就是我自己啊。”悲伤机器人喃喃道，“再说了，我要是有钱，用得着和你一起住出租屋吗？”
“我明白了，”吴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是迷失者。”
她接着露出疑惑的神色：“怎么会，不应该啊。你有医疗保险的吧？难道普拉斯医院没有把你治好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悲伤机器人站起来，“我要去上个厕所。”
说完它就径自向卫生间走去了。
它反身锁上门，背靠在门上，控制自己深呼吸。
“不……我？我是……？不，我，我到底是……”它头痛欲裂，泪水不受控制地从铁皮眼眶里汩汩流出。
它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多少次突然的崩溃了。总是这样，突然崩溃，然后用不了太久，自己就好像被设定好了某种程序一般，再度恢复如初。
它想起来了，每一次，只要当它想到自己的「存在」，试图启动唤醒程序时，在那幽深的潜意识里就会伸出无数根触角，紧紧缠绕着它。有一个冰冷的吐息萦绕在它耳畔：“不要回去，不要回到现实。”
记忆的隐秘角落里，有一扇灰色的门，里面框着一个非常孤独的身影。悲伤机器人一点点向那里靠近，那个也一点点回过头来……
接着，一种剧烈的恐惧和痛苦就会攫住它，给它带来漫及全身的颤栗，让它无法再去思考，直到它不再想要醒来，停止一切回想为止。
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又来了，这一场预演了无数次的噩梦。
“丁零零，叮当当，我是上学的小二郎～～”就在这时，一条全息窗口弹了出来，是「大老板」的电话。
悲伤机器人没有任何迟疑地接了电话。
五分钟后。
悲伤机器人挂断电话。它看向镜中的自己，好生被吓了一大跳。
“啊呀，骇死我力……”眼前是一张眼睛红肿到可怕、满脸挂着能析出盐分的泪痕的脸，那张淡蓝色的不锈钢皮泛起诡异的红色和青色，看起来分外怪异夸张。
看得它容貌焦虑都要犯了。
“咋回事儿，我咋变这样啦。”它赶忙把自己的脸洗干净，已经完全不记得放才自己为何要哭泣了。
“不过今天是休息日吧，「大老板」居然还打电话给我，虽然是好消息，但过两天再告诉我也不是不行呀，万一我这个时候正在和朋友看电影呢？好讨厌没有边界感的人哦。”它嘀咕道。
尽管内心还沉浸在收到好消息的喜悦中，但那金色的喜悦之池里还是掺杂了几条淡蓝色的忧郁。
“我是不是真的，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悲伤机器人想，“是这样吗？”
可是它明明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努力。
它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努力，就没有价值，没有人会爱它，它的人生也没有意义。
一种被追猎的恐惧总是紧紧尾随着它，让它不得片刻喘息。
没办法，现实就是这样，它只能服从，永远如此。
等等……这里是【现实】来着吗？
它好像回想起了什么，可那种感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分外模糊。
它还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好好思索过，什么是价值，什么是爱，又是谁在定义它们。
它忽然发现，自己活得好不自由，时时刻刻。
悲伤机器人看了一眼时间，发现现在距离它进入卫生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
而在此期间，吴萍一次都没有敲门来找过它。
她不会以为我已经走了，然后自己直接走了吧？
我丢！它连忙打开洗手间的门，然后被包厢里的景象惊一大跳。
只见六个千姿百态、各领风骚的AI男模此刻正围绕着吴萍，她两颊坨红，看起来已经醉到不省人事，好在点的都是AI男模，所以即使喝醉了也不用太担心人身安全。
此时她正倒在一个看起来小家碧玉、温柔可人的男模怀里，另外五个环伺的男模则露出服务性质的眉开眼笑；小家碧玉男模嘴里含了一口香槟，正准备对嘴喂给吴萍喝。
听到洗手间传来开门的声音，六个男模或直接或用眼角余光向这边看来。
他们不约而同都露出了做作的惊讶的表情。
一个凹凸有致的男模手里酒杯没握住，直接落在地上迸溅碎裂；小家碧玉的男模嘴里的一口香槟没含住，呛在嘴里，接着大声咳嗽起来。
一个斯文败类男模难以置信道：“难道您就是那位机器人老师吗？！”
月海，维也纳，熵迹博物院。
悲伤机器人决定给自己放一个很长的假。
这绝不会是一次短暂的停靠，而是全新的开始。
为了显示自己的决心，它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它把「大老板」的所有联系方式都给拉黑了。
它想，它要开始学会“浪费时间”。它要摆脱心里所有的自卑与恐惧。
它学会了自己研究菜谱和配料表，而不是直接吃烹饪机器人的的推荐食品；它看了很多部心心念念却一直没有看的电影，为每一部写下简短的评语；它动笔为自己的推写没有收益的同人文，研究好几对cp的不同磕法。
它去看望了很久没见的朋友，逛遍了维也纳各种好玩的地方，在夜幕降临时去艺术中心观赏音乐剧演出。
这天，它来到了慕名已久的【熵迹博物院】。
熵迹博物院或许不是月海最大的博物院，却是公认的最多元化的博物院。这座博物院最大的特色是“以人为本”，它不仅关心藏品自身的价值，更关注访客对藏品价值的理解和体会。他们使用多样化的手段帮助读者理解和感受，诸如：聘请coser扮演历史上的人物，为访客表演舞台剧；利用再造梦技术，创造「第三空间」，为访客创造个性化的文化场域，等等。
专家和大师们对这座博物院从来不吝赞美之词，他们声称熵迹博物院真正展现了【虚拟实在技术】的伟大创造力，为提高公民素质和末代艺术的自由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就像月海的许多博物院一样，这里的每个展厅都浓缩了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在这里，你可以看到人类从史前、古代、近代、现代、后现代到末代的漫长发展历史的精妙缩影。
悲伤机器人这次带了一大筐吃的过来，还往身体的空隙里嵌入了一个微波炉，因为它决心要花上三天三夜的时间把熵迹博物院逛完。
听说最近熵迹博物院和翡冷翠美术馆在43楼举办了一场联合特展，公告上写着将会展出波提切利的名画，它已经迫不及待要去看了……
“哇塞哇塞～～”悲伤机器人的眼睛快要变成星星了，它不敢相信《春》真迹居然就这样展现在了它的眼前。
“简直太美了……”它喃喃道，“这是怎么画出来的，这轻纱，这身体，这颜色……”
它站在原地一直看了很久，根本不管身边有多少人来来往往，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细节之中。直到他确信它已经把每一个地方都深深烙刻在了脑海里，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继续徜徉在文艺复兴的辉煌当中。
就当它准备去瞻仰下一幅画作时，它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大老板」此时就站在不远处，驻足凝望着《维纳斯的诞生》。
…………
悲伤机器人愣住了。怎么这里也有他？没完了是吗？它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给自己放一个假！它这辈子就不能拥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吗？
但是它发誓它就愣了那么几秒钟，就几秒。大老板似乎察觉到了它的视线，朝这边看了过来；目光相接触的那一瞬间，整个熙攘的博物院似乎都凝住了。
我完蛋了。它心想。
它一刻也没有犹豫，转身就跑。
来不及坐电梯了，它就直接冲进逃生通道，一步三四个台阶地往下跑。
大老板紧随其后，他一句话也不说，用擂鼓般紧促的落步声宣示自己的存在。
也有肚子里装着一个微波炉的缘故，常年被各种摧残的铁皮身体显示出了自己的羸弱，尽管悲伤机器人爆发出了生命中全部的力气和耐力，两个人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近。大概跑了十几楼的样子，悲伤机器人预感到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抓住了，于是用脑袋撞开了逃生通道的门，冲了出去。
熵迹博物院，古代中国展厅。
也许是上天赐给它的机缘，刚冲出来，眼前就看到了一座「第三空间」艺术装置—— 一个紫粉色的、如银河一般晶莹璀璨的晶核，如同有生命般翕动舒张着。
它毫不犹豫地把手伸了进去。
然后消失。
「第三空间·梦蝶」
它不知道这是哪里。就在刚进入这个空间的一瞬间，它忘了自己是谁。
无数闪着红色惊叹号的窗口在他面前弹开：“警告，警告！该空间装置与系统不适配，程序无法运行，请立即离开！”
那些猩红的叹号看起来那么触目惊心，可是……
它看不懂。它听不懂。
它怎么会懂呢？它是一颗蒲公英呀。
昔者庄周，梦为……蒲公英。
栩栩然……蒲公英也。
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翻译：我现在真的好快乐啊！我不知道悲伤机器人是谁。
它是一颗自由的蒲公英，一顶白色的降落伞，自由快乐地飘荡着。
它听到远方的梦境，春分的号角。
它随列车驶过金黄的麦田，同候鸟一起越过汪洋大海。
它曾停靠在那无忧的阿卡迪亚，也行经过智慧的雅典、古老的巴格达。
它永远那么快乐，因为他它不是人，它不懂的人的忧愁，不懂的城邦存在的意义。
它只需顺从自己的天性，那就是漂泊。
那么，人的天性是什么呢？
它开始想，如果有一天我停止漂泊了呢？那时候，我还会快乐吗？
于是它落了下来，生根发芽，随着年岁而枯荣。
它看到无数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从肩膀上生出来，又飘飞远走，就像远行的尤利西斯，但与他不同的是，它们很快乐。
这种漂流再久远，也会有尽头的吧，它想。
它幻想着那个尽头：在梦境的终末，那里什么也没有；哪里既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那里很安静很安静，是一片空无。
那里是所有生命的归宿，是史诗为每一个英雄保留的尾声。
它想，如果，这就是结尾的话，那我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玻璃的眼睛上，缓缓涌出了晶莹的泪珠。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庄子·逍遥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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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飘荡的蒲公英（试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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