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昭四十三年。
时值三月，云溪山上郁郁葱葱，目光所及皆是新绿。山顶上的老槐树下有一中年男子坐在地上，背靠树干，闭着眼睛，脸色惨白。一身着青灰色布衣的少女跪坐在他身前，眼含泪光，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
“师父，究竟是何人给你下的毒，我定给你报仇！”
中年男子闭着眼摇了摇头：“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一命偿一命罢了，何来仇怨一说？”
徐秋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投向远处的地面上，那里是京城，大夏的皇城所在之处。看了半晌后他扯出一丝笑，有一种说不清的缱绻之意。须臾，他的视线收回来，落在眼前低着头默默流泪的少女身上。
少女年芳十六，已有亭亭之态，不知不觉间二人相伴已有十年之久，当年初见之景仍历历在目。
十年前的京城长街虽不及如今繁华，但处处也是人声鼎沸。那日他心中苦闷，靠躺在一处屋檐上喝闷酒，习武之人眼神优越，再加上高处视野开阔，他便清晰地瞧见不远处的大街上有一小孩猴儿般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中，目标明确地撞进一个穿着富贵的公子怀里，伸手掏走了那人的钱袋子。
待那富家公子反应过来时，那小孩早就钻进人群里不见了踪迹。徐秋意上心头，收起酒壶便顺着屋檐跟上那孩子，想探个究竟。
直到离长街有三条街的距离，那孩子跑的速度才慢下来，她站一个巷子口张望许久，确认没人跟着才钻进巷子里。又经过了弯弯绕绕的穿梭之后，终于在一个的路口停住了，徐树也停在她身后的屋檐上。
此时离得近了，徐秋才发现这个身手敏捷动作大胆的小孩竟是个小丫头，小丫头干瘦干瘦的，穿着缝满了补丁的衣服，个子才将将够到他膝盖上一尺之处。她将手放在嘴边，吹出三声响亮的口哨。她吹完口哨便用手掐腰，昂首挺胸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什么，那模样瞧起来仿若哪座山中的山大王。
徐秋轻笑一声，摸出腰间的酒葫芦，靠着房檐边喝边静静地看着她想干啥。不一会儿十几个小孩从四周的巷子跑出来。这些小孩中有男有女，有的比那小丫头高，有的比她矮。但他们无一例外都骨瘦如柴，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有些小孩手里还拿着碗和粗树枝。
很明显，这是一群小乞丐。
这群小孩将小丫头围在中间，此起彼伏的“老大”声在他们中响起。徐秋轻“啧”一声，没想到这黄毛丫头竟是个乞丐头头。在一片混乱声中，徐秋听到几个比那小丫头年长的乞丐喊她“小八”，显然是小丫头在丐帮中的年纪排名。
小八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鼓鼓的钱袋，一看就是刚才她从那个富家公子那偷来的。她得意地向那些拥护着她的小乞丐宣布道:“今天老大我干了一票大的，大家都去吃顿好的！”
小孩们欢呼起来，高声喊着“老大威武”，欢呼声渐渐小下去时，小八将钱袋打开，将银钱分了下去，接着高声道：“都去买些想吃的，记得要收敛一些，不要引人起疑。”
乞丐们连连点头后陆续散去，在最后一个小乞丐的身影消失在巷尾后，小八才收回视线，准备转身离开。徐秋这才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在她面前，拦住她的脚步。
“小丫头挺有能耐啊，拿着偷来的钱在这当丐帮帮主。”
小八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将手中的空钱袋子一扔，拔腿就跑。但她哪能跑得过徐树，徐秋一个闪身就站到了她的身前。意识到自己跑不掉后，她放弃了挣扎，稳住身形看向徐秋：“你要抓我去报官吗？”
徐秋笑了一下，缓步走到最近的一处屋后，靠在墙上娓娓说道：“今日从一处茶馆经过，一些人在说最近长街上发生几次富家公子钱包被盗的事件，这些......都是你做的吧？”
小丫头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不答反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名徐秋，说我是大夏第一杀手也不为过。我呢，空有一身功夫无人传授，我看你身手挺利落的，想收你为徒。”
徐秋还没说完，对面就传来怀疑的目光，那目光中还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徐秋轻哼一声，将挂在脖子后的宽大蒻笠戴在头上，遮去了大半张脸。他走到小丫头身边，拽着她后颈的衣裳就将她带上了屋檐，两人身影在屋檐上快速掠过，最终回到了长街，落在了街角的悬赏榜前。
徐秋将偷摸着往他身后躲的小八拽到榜前，不羁一笑：“怕什么？有我在，没人抓得走你。”
小八明显不信他这话，但她也不敢跑，因为自己根本跑不过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徐秋一手按着小八的肩膀，另一只手弹了弹悬赏榜最上方的那张纸，上面印着他自己的画像：““一千金买我的项上人头，这悬赏令都挂了大半年了，撕了又贴无数次，我不还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吗？”
他边说边回头看小八，但看到她表情的那一刻他迟疑道：“你......不会不识字吧？”
得到了对面肯定的点头之后，他两眼一黑，沉默片刻后他说：“人多少还是需要读点书的。”
小八没有搭理他，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条件，有些人能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过虽然她不知道徐秋所指的那张纸上究竟写了什么，但她相信徐秋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她从小就在这长街上乞讨，对这个悬赏榜并不陌生，她知道这上面贴的都是被人重金悬赏的人，既然徐秋敢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肯定有把握全身而退。
她抬头望向徐秋，问道：“所以呢？难道就因为你收我为徒，我就得拜你为师吗？”
“我有很多钱，足够你偷抢上百次。你总不能靠着每天去抢一点钱活下去吧，据我所知，官府已经在抓扒手了，你觉得你还能躲几天？”在发现小八的神情有些许松动时，他继续道：“你拜我为师，我把钱都给你，足够你那个丐帮得人花很久。但你得和我离开京城，我会教你武功，十年之后，你想去哪里都可以。这个交易，你觉得如何？”
“如果我不同意呢？你是不是就要杀了我？”
徐秋忽地笑了起来：“你想多了，我只是个拿钱办事的杀手，不是杀人狂魔。你的命，不值得我来拿。但那些被你抢钱的富家公子们，可都在找你呢。”
小八低下头思考很久后抬头看向徐秋：“三日，三日后我给你答案。”
三日后，徐秋提着一大包银子赶到巷口时，小八已经候在那里了。他将包递向小八：“很沉，你拿得动吗？”
小八没有伸手去接，她摇摇头：“我不要了。”
“你不愿意拜我为师吗？”
徐秋有些诧异，在他看来自己提出的这个交易对小八来说是最合适的，他实在想不通她拒绝的理由。
但小八很快就打断了他的疑惑：“我的意思是我不要钱了，他们我已经安顿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将近十口人在几天内安顿好，说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徐秋没有追问，他带着小八去买了一匹马，师徒二人直接踏上了出城的路。
从护城河上的拱桥经过时，徐秋问道：“你就叫小八吗？没有正式的名字吗？”
小八摇了摇头：“我是一个孤儿，从小在丐帮长大，年纪在他们中排第八，从那时起小八就是我的名字了。”
“为何你排小八却是帮主，帮主怎么不是老大？”
小八神色黯淡下来，她缓缓道：“因为我们之中只有我是健全的，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病，所以只能由我来保护照顾他们。”
很快她又补充道：“虽然我给他们的银子是抢来的，但被我抢的那些人都是不缺钱的主，在他们眼里，我们的命可能都比不上他们的衣服贵重。但即使是这样，他们还是为了这些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的银子找人抓我。”
她脸上的表情及语气处处透露着嘲讽，徐秋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何这么小的孩子有着如此深重的感概。最终他叹了口气，问道：“那你就这样走了，也不给他们留些银子，不怕他们被欺负啊？”
小八摇了摇头：“前日我遇见了一个极好的人，他帮我将他们都安顿好了，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我的保护了。”
那时刚好有风吹过，岸边的柳枝随风拂动，柳叶飘飘洒洒地落在他们身上。
徐秋伸手接住一片柳叶，垂眸思索片刻，开口道：“我叫徐秋，那你便叫徐叶吧。一叶知秋，这样以后别人一听说你的名字，便也能想到你师父我了。”
徐叶看着徐秋手中的那片柳叶，用力点了点头。
过了护城河，就到城门了，徐秋对徐叶说道：“现在你还有反悔的机会，出了这城，你再想回来，就难了。”
徐叶轻摇了摇头，眼神坚定：“我想跟着你学武功，只有自己有实力了，才能真的不被欺负。”
徐秋笑了起来，眼中透露出欣赏。他拽着她后颈的衣服，将她拉到马上，挥鞭驰向远方。
那日的约定，伴随师徒二人度过了数十年的光景，如今也到了诀别之时。
徐秋想伸手摸摸面前强忍着泪水的少女的头，奈何实在无力，手抬了一点高度便沉了下去。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低声道：“当年因我一己之私，想找个人作伴，便将你困在这里十年之久，实属抱歉。今日我死之后，你便去做你自己吧，今后要好好的。”
徐叶含着泪摇了摇头，她想说她很幸运来到这里，第一次有了家，她想说她不想离开师父，她还想说很多很多。但最终声音被眼泪堵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不停地擦着眼泪。
徐秋猛咳几声，呕出一口鲜血，徐叶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替他擦血，他闭眼缓了会后又接着道：“屋后的那棵老槐树下埋着一些银子，里面还有一把刀，你把银子拿着，刀扔了就好......”
这些话费尽了徐秋所有力气，他闭着眼睛喘了几口粗气，又费力地睁开眼睛再次看了一眼远处的京城，苦笑一下后费劲抬起右手运力往颈上一掐......
“师父——”
林中传出徐叶痛彻心扉的喊声，惊起一群鸦雀。
在徐秋身边兀自哭喊发泄完毕后，徐叶用拿起一旁的铁锹开始挖坑。铁锹是今早出门前徐树叮嘱她带着的，他预料到自己大限已至，便趁着自己还能凑合走动时爬上了这云溪山。此次上山，他就没想着回去。
一个时辰后，足够容纳一人的土坑挖好了，徐叶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徐秋脸上的脏污，将他的尸体拖到坑内，边流泪边填土。
直到地上形成一个半人高的小土丘时，徐叶才停下来。徐树提前叮嘱过他，让她不必为他立墓碑。当时他说：“我这一生作恶太多，若是立碑，被人知晓，恐怕尸身都不得安生。”
徐叶不知道他的过去，但在她心里，师父是如同父亲一般的存在，她觉得师父很好很好。她将从师父身上取下来的酒葫芦打开，倒了一半在徐秋的墓前，跪下缓缓磕了三个头。
做完这些，徐叶靠着师父的墓坐着，小口喝着酒葫芦里剩下的酒。徐秋爱喝酒，即便郎中说过他的身体不宜饮酒也没用。那时候徐叶想不明白，又苦又辣的酒有何好喝之处，可今日她忽地懂了。酒入喉咙的那一瞬是苦辣的，但稍缓一会便觉得周身舒畅。
那一刻，似乎所有的苦恼都没了。徐叶想，她以后可能也会像师父一样爱上喝酒了。
日落西山时，徐叶缓缓站起身。她拍干净身上的泥土，对着坟墓鞠了一躬，带着铁锹和酒葫芦向山下走去。时间有些晚了，她便抄了一条长满杂草的林中小道，借着铁锹挡去碍事的树枝，借着夕阳快步下山。
走到半山腰时被徐叶忽然被草丛里的一个东西绊了个趔趄，她站稳后低头一看，面前的草里趴着一个男人。那人一身黑衣，上面用金线绣着弧形暗纹，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之人。他的脸埋在草丛里，看不真切，也不知是死是活。徐叶怨恨地踢了他一脚，转身潇洒离开。
但她才迈出一步，脚腕忽然被抓住了。她低头向下看去，一只修长的手正紧紧握着她的脚腕。那个趴着的男人，微微抬了点头，虚弱道：“救我......”
那人的脸上满是污垢，再加上天色有些暗，分不清那是血还是泥。但很明显，他受了很重的伤。徐叶轻轻一挣便甩开了他的手，她踢了踢男人的头，问道：“救你？我凭什么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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