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一,一二一”,连长的口令比班长的更显得威严。
上面营区之所以叫上面营区,是因为我们的营区分成了两部分,上面营区驻扎着警卫通信连、基建连、还有最重要的机关干部连,我们下面营区主要就是普通的各种搞训练的连队。可能因为营区地方不够用,我们下面的营区是后来拿地新建的。因为上下营区隔得比较远,中间还会路过一个地方小镇,也就是军营外面的地方。来了军中已经有些时日,能够看看外面的世界,这让我十分欣喜。
营区大大门有士兵驻守,门口有着长长的栏杆,地面还有那种能扎破车轮胎的防线,周围也有交叉的横木排开,场面很是壮观宏大。我们出来的时候,我看到驻守的战士给带队的连长敬了一个端正的礼,连长也简单做了回应。
9月10月的云南早上,天气很是凉爽,只有中午在太阳下面会热一点。出了营区,周围是郁郁葱葱的玉米林子。玉米秆挨挨挤挤地生长在一起,它们挺拔而修长,每一株都足有两人多高,层层叠叠的叶片交织在一起,仅能从叶片的缝隙间透进几缕细碎的阳光。微风拂过,玉米地涌起一阵绿浪,沙沙的声响此起彼伏,那是叶片相互摩挲发出的声音,我看那玉米叶狭长且宽厚,边缘呈锯齿状,表面布满了细细的绒毛。玉米地两侧静谧而幽深,高大的玉米秆形成了天然的屏障,让人有一种与世隔绝之感。
营区中间甚至还有两家小卖部,一个餐饮店,还有一个剪头发的店子。这让我很是惊讶。
后来确实也如我所愿,我后来经常出了营区,就到这里来采购物资、理发、收包裹、买炒饭,后来炒饭大妈升级了自己的业务开始卖汉堡以后,我也常来这里买大妈的汉堡。不过遗憾的是,在我频繁光临大妈的炒饭店,与大妈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后不久,那是第二年我即将退伍之时,我因心绪不佳,并不如同往常一样频繁的买大妈炒饭,好几次我路过的时候,发现大妈已经关门了。再后来,大妈终于又开门了。我听说大妈身体不佳,体内长了石头。有一次我去买炒饭,我说:“大妈,你这个就是多喝点水才行啊!”
大妈笑嘻嘻、满不在乎的说:“结石都已经长出来了,在喝那么多水有啥用?”我真是为大妈的乐观感叹。
后来我退伍了很多年,我都还时常想起来,大妈开着一个小小的三轮车,有时候把炒饭送到我们下面营区大门的右侧方向,有时候会把小三轮车开到上面营区后面的油库围墙边,她从那里给我们把炒饭或者饵丝递进来。我最喜欢的是她加了老干妈的蛋炒饭。她用的老干妈是真材实料的,就是直接在店铺里买的老干妈牌子的辣椒,不参杂其他水分的加进来的,所以味道一向很醇厚独特,让人难以忘怀。
还有两家小卖部,也是我非常熟悉的了,大家喜欢管老板娘叫“嫂子”,西边的这家装修高级一点,是两口子在经营,我们经常叫老板叫樊司,她媳妇我们就叫樊嫂。东面的小卖部装修比较平实,他们既卖副食品,也剪头发,老板是个憨厚的中年男人,姓张,所以大家都叫他们一家分别为张司、张嫂。
“司”这个词语好像是尊称,也好象是云南境内独有的称呼。我后来去了国内很多地方,包括西南、江浙一带和华北,但是都没有看到这种“司”的用法,我估计应该是“司机师傅”的尊称,或者云南常有“老司机”一说,有可能是对老司机的调侃类型的尊称。这两年里面,我除了和部队里面的战友、领导相处以外,地方的社会人士,我估计就是和这樊嫂、张嫂两家接触得最多了。当然,他们也欢迎我去,因为我只要去,就会采购一大包零食物资,有时候是买了带回下面营区,有时候是买好带到上面营区。
以后我会讲到我出公差的时候,晚上从上面营区回来,第二年的时候连队大部分的人都去了上面营区驻守,我却没有去,我也时常买了东西带到上面去,有时候是带给我的好朋友老头子,有时候就是带给他。
熙熙攘攘的人群向上走去,因为是在茂密的玉米地内部行走,并没有什么需要可以表演的机会,所以连长直接叫我们走的便步——也就是乱七八糟走,不用管节奏韵律,自己根据自己的步伐品频率来走即可,只要不掉队。
因为新兵们来了这段时间都还没有出过营区的大门,因此大家都对于外面的事务感到格外新鲜,郁郁葱葱的玉米林子,也仿佛不可多得的景观一样,走一步都需要看三回。
后来跟着人群走进了上面营区的二号门,站岗的哨兵们远远地看着我们来了,就跑出来拖着打开了木头栅栏,给我们放行。我们一路向上爬了好久的坡,路过了一些不认识的营房(后来才知道那些有军属大院、机关干部楼,还有上面营区的二营连房),才终于在山上看到了飘扬的五星红旗和鲜艳的党旗。那五星红旗下面是一篇平整的草坪,我看那草坪格外的绿油油、软绵绵,周边有网门,应该是上面营区的战士和军官们踢足球的。
我们沿着绿草坪的边缘走了半天,远远地看到的那个巍峨的建筑,此刻终于走近了,那是一个威武庄严的大礼堂。大礼堂门口头上挂着大大的五星红旗,左右两边都是飘扬的鲜红色旗帜。山上风大,我们到的时候,那风吹的旗帜纷纷扬扬飘起来,很是壮观。
然后我们就在门口集了合,一个班一个班地跟着班长进去找自己的区域和座位。我在门口跑进来的时候,因为班长下的口令是“跑步~走”,所以走在人流密集的地方,我都还是把脚步抬得高高的,大腿与小腿呈现了90°夹角。其实不只是我,所有新兵都是这样的。在班长没有下“齐步~走”的后领以前,是没有人敢放下脚步轻便的走路的。
我们就在卡在进门口的地方高抬腿了一路,看起来很是滑稽,像个被路障绊住的机器人在卡bug。
殊不知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要在这里听很多次讲话、在这里看电影、表演节目,还会在这里留下我们幼稚又甜蜜的梦。
我们跟着班长的步伐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我们都正襟危坐,按照要求,屁股是能做凳子的三分之一,后背一定要挺得笔直,目不斜视,还需睁大双眼,认真听领导的讲话。
我看到那礼堂的上面也被布置得很庄严,前面一排嘉宾席位,桌面铺了酒红色丝绒的桌布,每个嘉宾席上都有一个麦克风和一个盖碗杯,等待着威严的长官们过来讲话。两边银色的幕布垂下来,后面左右两边红色的党旗分别朝着45°的方向整齐的插着,显得威武、肃穆又庄严。
我们坐定以后,领导们就开始陆续进场。
“哗哗哗哗哗!”掌声响起来。
来之前班长就对我们进行过教育,要用雷鸣般的掌声来迎接长官们的到来,以彰显我们新兵的气势。
我坐在礼堂靠后面的位置,看不太清台上领导的面孔,他们肩上的军衔更是看不清,只看得见黄色的杠杠。一个体型稍胖的、带着眼镜的长官在中间坐了下来。我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我们营区的教导员。以后的日子里,免不了要跟自己营区的长官们打交道了。
胖胖的戴眼镜的教导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能戴眼镜,我以前一直以为部队的人是不能戴眼镜的,或许教导员做的是思政教育路线,也不用搞体能训练的缘故吧。也可能是他来了部队以后才近视的,我也搞不清楚,咱也不敢问。
说来参加大礼堂的思政课教育,一坐就是一上午,最痛苦的其实并不是因为只能坐凳子的三分之一,要长久地保持后背的挺立,而是——打瞌睡的煎熬。以前我们读书的时候,我并不能理解那些成绩不好的孩子们,他们坐在最后面的一排,上课的时候永远都在睡瞌睡。我那时候爱学习不觉得,直到来了部队,在大礼堂听领导们的讲话,才知道他们他们讲的话是多么的催眠!
你好像永远都听不懂领导们在讲什么,但是每一个汉字好像又是听过的。无论是体型胖或者不胖的,无论戴眼镜还是不戴眼镜的,无论是高高的还是矮得跟土豆一样的,他们讲起话来,语气都抑扬顿挫、拖泥带水,说一句话仿佛要歇三口气,那声音仿佛自带一种神奇的魔力,像单调的老式挂钟,有节奏地 “滴答滴答”,却丝毫没有能让人打起精神的起伏。
冗长又乏味的讲话,让人眼皮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起架来,众人原本炯炯有神的目光逐渐变得呆滞,眼神开始放空。
这时候,所有战士们最害怕的动物——纠察,就要开始上线了。纠察,对于军营中的士兵来说,就像一阵又威慑力十足的风,所到之处,总能引发一阵紧张的波澜。当你眼皮打架,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散发出瞌睡的气息时,纠察或许就会悄然出现在你眼前,只要他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轻轻指一指你,微微向上摆手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也就意味着,你今天要完了。
有一次,那天我也没想到是小星星。小星星一向恭谨勤勉,他是最早来到营区的,我刚来的时候,所有的规矩都是他教我的。他就像宫里的嬷嬷,在我刚入宫的时候做的我的教引姑姑。那天我坐在小星星的左边,也不知是听什么思政教育课,上面的领导讲的憨憨欲睡,我在下面的瞌睡也含苞待放。那时候我心想,我一定要撑住,不然打瞌睡被发现就死了。我感到我的上下眼皮之间的强大引力,我心想可以先闭着左眼睛,睁开右眼睛,然后闭上右眼,睁开左眼,这样让我的眼睛交替的休息会,想必不会有人发现。就算被发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兴许可以让纠察大兵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站起来!”纠察大兵的声音温柔但有一种无形的恐惧。
我顿时心里一惊,“完犊子!”
一百种死法我都想到了,我颤颤巍巍刚打算起身,却看到我右边的小星星已经站起来了。
我的心跳瞬间飙升到了180,睡意在那一刻荡然无存,脑海里尽是凌厉的风声。原来是小星星打瞌睡被逮住了!
小星星一米八几的个子在全场静坐的大礼堂中显得格外注目,活脱脱一个鹤立鸡群。
那天带队伍回去的时候,连长的脸色很不好看。班长的脸色更不好看。
我们班的8位战士们的脸上最不好看。搞不懂为什么我们实行连坐制,班长回来的时候就解开腰带,给了小星星一鞭子。一瞬间班上的恐怖氛围达到了顶峰。
小星星吃了一些皮肉之苦,后来连队指导员也找小星星谈话,还让他写了检讨书,要求他在全连队的人面前公开检讨。小星星并不善于写检讨,于是找我帮忙。我记得有一句是这么帮他写的:
“……我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希望大家引以为戒。”
我当时没有觉察到,其实“引以为戒”用于自己写检讨的时候,是不妥的。如果指导员就某个连队里面不好的现象或者问题,来对全连官兵进行教育的时候,用“引以为戒”倒是合乎场景。
但自己做检讨的时候,说我做错了,希望大家引以为戒,就会显得身份立场不对。
所以小星星那天当着全连队官兵检讨完以后,我看指导员脸更绿了。
我当时害怕极了。
我生怕指导员知道我就是罪魁祸首、始作俑者。
我对不起小星星。
小星星后来因为这事儿被指导员和班长记恨了好久。
我为自己的浅薄无知,向小星星发出陈恳、真挚地道歉。
所以,士兵们对于纠察大兵的恐惧由此可见一斑。自从小星星事件以后,我每次上思政大课,都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我甚至觉得上思政课的带给自己的心里煎熬,比上体能还难受。
因此,每当领导台上讲话,我都会睁大双眼,虽则在想自己心中之事,但表现的却是在认真听讲。于是那天新兵第一次在大礼堂,教导员点名的时候,我都亚麻呆住了。
那时候有一个桥段是这样的,我们在新兵刚来的时候,出于对新兵的心理关爱,或者需要掌握新兵的心理活动,就需要收集新兵的思想汇报,大概有一些开放式问题,比如“你为什么要参军”“你的座右铭是什么”的话题,来象征性地看看新兵的心理状态、综合素质等。
教导员前面讲了什么不记得了,直到他说:“这里有一位新兵战士,他的参军理由是这样写的: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我感觉血液往脸上涌,
“我们请这位新兵战士上台来讲两句”,教导员像一个慈祥的老教师。
我心更加惶恐。
我清楚的记得,我在填写《新兵思想收集汇报》的时候,我的参军动机就是这样写的。
全场哑然。
我当然知道是我写的,但是我并没有第一时间站起来,像拿到梅花奖冠军得主一样向台下观众挥手致意并且发表获奖感言。
我和大家一样,愣了几秒,用余光扫视了身边的所有人。发现周围并没有人站起来以后,我才战战兢兢起了身。我看了一眼班长,班长的眼神表示惊讶又神奇。
于是我就从礼堂的下面里面的位置,慢慢地挤了出来。全场肃穆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条蠕动的蛆,在缓慢的爬行。
我慌得不行,这可说什么好呢。
我走到了礼堂侧边了路上,踉跄又着急地跑讲台上跑,快到的时候,台上的阶梯差点没给我绊个狗吃屎。靠北,这种桥段通常是电视剧里演的吧,我脸差点怼到讲桌腿上,我不敢看下面观众,但是听到了一阵压抑的窃笑。
我这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内心实在慌乱。我屏气凝神,假装平静地吹了一口话筒,我那时候看所有的领导讲话前都是要吹一口话筒的,显得很有排场。然后我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三秒,说:
“大家好!
当我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突然想到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一句话,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所以我来参军……”
我那时候刚从学校出来,心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作家名人,所以绷面子的时候,也只能讲讲这些老掉牙的作家。但我看台下的新兵同胞们,他们都齐刷刷望着我,眼里的情绪激动又复杂——也许他们也想上来讲,心想我也该上来讲;或许他们舒了一口气,心想还好没叫到我。
教导员又问,“你的座右铭是,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你是怎么理解这话的呢?”
“我想参军对我来说就是跪着的路,虽然可能会很辛苦,但是自己一定要咬着牙走完,要对得起自己的选择”,我回答道。
我现在想想这座右铭,真是太他丫装X了。这不就是中二少年嘛!
此时此刻的我数不尽的悔意涌上心头,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这样讲。我一定要讲得发自内心,感人肺腑,让所有人为我侧目。
不过那次上台,虽然没有讲出个什么东西,但是能够从新兵报告的角度把我选上去交流,还是极大地说明了我作为高学历知识分子的优势。我感觉从此以后,班长总算高看了我三分,以至于后来在鞭策我们全班人的时候,虽然偶也遭遇抽打,但是频率却比胖子等人实在是低了很多。
还有一个好处也许是,那次的上台,给了新兵连所有人认识我的一个机会,虽然我并不认识他们,但是他们有些眼尖的已经认得我,这让我在后续跟他们认识的过程中,有极大的帮助,尤其女兵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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