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又一次把双手伸给石磊，在这滑软的接触上，这时有什么东西很久很久地，暗暗地扰动了他的心。
她仍然直望着他的脸；但这一回她是微笑着的。他也是第一次有意地逼视她……于是，他又认得了这曾有一时于他是那般宝贵的形姿，那瘦削的肩胛和她的带几分羞怯而温柔低垂眼眉的习惯……这一切，一切，他都熟识……但是她出落得多美！没涂口红，没画眉，没擦粉，这妍艳的脸没有一丝修饰……是的，这是个美丽的女人，她那么与众不同。一种鉴赏的心情占据了他……他仍在望着她，离她那么近，甚至能听到她每一次的呼吸声，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的那股宛如初绽花蕊沁人心脾的馨香。
但是，他的思想却跑得很远，这点张洁恰恰看出来了。
“石磊，我要你告诉我你的一些事，不管是大事小事，都告诉我。长久起来，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我的生活很机械，很单调，几乎看不到有什么出路。“石磊看着她，语气平静地说道，“昼夜不停突击训练。晴天在野外，雨天在屋里，必须学会基本军事技术与战术等课目，学会各种杀人的本领。然后就是打仗和准备打仗——”
“打仗那么危险，你不去不行么？”
“这可不是我说的算。”
“但你得告诉我，”她接着说，“六年了，整整六年了，我们没有见过一次面。你为什么连一封信都没有？”
“我从哪儿去找你的地址呢？”他有些伤感地说，“人生无常，飘若浮云。张洁，你要知道，这期间有多少事情在发生，流去的流水该有多少！”
“何止流水！何止流水啊！”她复述他的话，一种尖锐的悲酸感，刺疼了她的心。“正是这个缘故，所以，我要听你……”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
“从头说起。从最初的时候，当你……离开了学校之后——”
静默了一会，石磊重新抬起头，看着她，“张洁，倒应该是你，我以为你早已结婚了——”他突然觉得说不出口，就停住了。
张洁把手提到面前，表情严肃反问，“你是这样想的吗？”
“是的，”石磊说，“我是这么想的。”
张洁把头发掠到耳朵后，肘子支在椅子靠背上，什么也不说。石磊怔住了，嘴张开却又说不出话来，如果她不轻语说点什么，他是不会主动出声的。即使两个人许久不搭腔，石磊仍然觉得心里是熨帖的。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时，就会卑微到尘埃里，就像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一样傻。
张洁此时正在努力摆脱一种习惯性游荡的思绪，她闭上眼睛深深沉浸在正念冥想之中……石磊并不知她在想什么，他看见了她那张俏脸，忽白忽红。
张洁冥想的不是石磊（纵然这时候他在她注视之下面红耳热地慌乱了）一个整段的生活涌现在她的眼前，一个截然不同的，不是他的生活，而是她自己的——
但是受了逐渐增加的内心的悲伤、焦虑、烦躁、不安等情绪的影响，突然停止了。她低下头用手掩住自己的眼睛，好像疲倦了似的，慢慢地靠在椅背上，一动也不动。
石磊等了一会，打算起身离开这里。就在这时，门外的楼道里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咔咔，咔咔……”那声音一轻一重很有规律，像是跛子穿着厚底皮靴，踩在实木地板上发出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阵奇异的香水味随风飘来。那气味仿佛是齐天大胜在九天寒宫王母娘娘潘桃盛宴上，所呵出的**仙气那般，让人吸一口竟不知不觉地迷醉、昏睡过去。但现在这种有毒的气味却涨满在石磊的忧郁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石磊一看原来是程前来了。
程前走起路来从容不迫、气度非凡，既有学者的派头，又有外交家的风度。他满脸红光随便往石磊面前一站。石磊起身同他点了点头，张洁把脸上的手移开，冷冷地望了程前一眼，“程总，你过束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有点事，张洁——”程前将他的绷得很紧的身子朝石磊偏转了一点，用他那特有的几乎是女性的开玩笑的口吻添了一句，“嗨，看来老同学使你忘了时间了。”
石磊勉强地笑了一句，张洁继续阴沉着脸，“那程总”，她用同样冷冷的声调，“有什么事你现在就说吧。”
“江总请我代他向你问好。”
“那个江总？我怎么不认识他？”张洁脸上挂霜，冷冷地说道。
“嗨，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请我们吃饭的啊！大名鼎鼎的省政协委员、优秀企业家江遇财，你难道忘了么？”
“哦，我想起来了，”张洁只顾自己说，“你那个朋友，说句不客气的话，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怎么样，这回不是就来推销日本松下彩电的吧？”
“如果愿意，当然可以，”他的脸转向石磊，“去庐山玩过没有？”
“没有，但想去看看。”
“这个想法很美妙！这是一种侵入性思维。”程前满面笑容地说，“期待比得到更能让人有幸福感，你说是不是？就像窗外的庐山，你在山下看她时，云雾缭绕；而到了山上则绿树成荫，瀑布飞泻，湖泊如镜，凉爽如秋。每年夏季，有多少人和你一样，想去那里避暑，躺在寂静的松涛里，抛开一切不知天高地厚的杂念——”
张洁急速地站起来，“石磊，我明天去找你。”她说着，轻蔑地打断了程前的话，“对不起，程总，现在我要去采访了。”
“你今天对谁都很苛刻！”程前说完，便离开了办公室。
石磊正转身朝门口走去……张洁要他停下。
“你把什么都告诉了我，”她说，“但是，你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说。”
“什么事情？”
“你恋爱过。”
石磊的脸一下红到耳朵根……是的，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自己恋爱的经历；但是，她还是知道了。他觉得非常恼火，第一点，张洁知道了他曾经恋爱过，第二点，她相信他有意瞒着她的。他完全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而张洁的眼睛盯住他不放。
“是的，我恋爱过，”终于，他说出来，立刻转身就走，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张洁一急，慌忙赶上去。听见张洁的脚步声，石磊随即也放慢了脚步，人却没有回头。张洁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一小段路。
“的确，我曾经爱过一个人！”石磊声音冷然，不染烟尘。又重复了一句，“她是我部队的战友，值得我去爱！”突然他的脸发烧了，他觉得胸口和喉头好像被一种类似憎恨的激情哽住了。
话音落下后，气氛顿时陷入了凝滞的状态，张洁低下头去，半晌不语。好一会，她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畏怯的眼光望着石磊，伸手给他……但石磊并没有向她伸过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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