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回到九江的第二天,就去见了张洁。有一天,我去找他,才知道这件事。他说就在这幢房子的门上,他发现了一张小纸条,已贴在门上三天了。上面写着:
石磊,晚上我来找过你,你不在。你怎么不来看我?你可答应过啊。我在编辑部办公室等你。
张洁
看完那张小纸条后,石磊心中突然涌出了难以控制的渴望,他在窗口前站立了很久。他好像在思索起什么,又好像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记忆,一些什么,遥远的……但是些什么呢,他想不起来。
后来,他熄了灯,上床睡觉,但他无法合眼,心情起伏不定,像是有一种外在的力量托着他,把他引向不可知的地方。他感到浑身发冷,在这种力量面前以至于无力自拔。这样,直到天亮后,他便爬了起来。八点钟刚过,他不慌不忙地下了楼梯,他想要去张洁那里,去看看他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
张洁那时正在办公室编审稿件。那是一大堆枯燥无聊、起码缺乏真实、没有生气、说教式的东西。它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来,也没有因果,可是,这却充满着各种注解,或说明或补充,甚至在上面印上显赫的大红公章。这无疑同样在证明一件事情:如果他骗你一次,那是他的问题;如果你一再被骗,那就是你的问题;如果一代人被愚弄,可以归罪于愚弄者;如果一代接一代被愚弄,那么问题就出在被愚弄者身上。君不见那些目的明确的人,带着一种清醒的头脑正津津乐道于这些事情。难道他们真的是不明事理,看不清现实?或不愿意接受现实,抑或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向来都是一些精致利己主义者擅长的情结,可这样真的能像鸵鸟一样面对风暴把头塞在沙土里就以为幸福了,无恙了?说好听点是天真,露骨点说是自甘命贱,仅此而已!殷鉴不远,明朝东林党人,闯王来时,迎闯王,满清入关个个都急着当带路党,最后闯王和努尔哈赤不仅要粮要钱要命,还要你老婆。
张洁是石磊真心爱过的姑娘。一看到她那双忧郁的眼睛,她那张清纯、明亮的脸,那时常绽放的阳光般的笑容,石磊真是后悔不迭,也更加怀念旧情。
那天早晨张洁看见石磊走来,便立刻把稿件抛在一边,她推开椅子站起来,把手伸给石磊,温和地责备他,“你看到了我留在门上的小纸条了。你到哪儿去了?干嘛两三天后才来!”
石磊告诉她自己回老家了,并向她道歉。“好啦——”张洁连忙答应着,两眼直望着他的脸,“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什么啊?”石磊想不到她需要自己原谅什么,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不会不知道,”她说,头微微地偏过一边,“那时候我们真的是太年轻。但我知道,当时你一定很恨我——”(石磊越来越糊涂了)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可无意中又遇见了你,我心里多么激动!我对自己说,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成为朋友吗,……所以,我想,我对你应该有一个解释。或许你早就把一切都忘了,早忘了,但我不管这些,我一定要你告诉我,你能够原谅我吗?”她气都不停地说了这篇番话,那时常绽放的阳光般的笑容和偶尔显露的忧郁的眼神,此刻却闪耀着一片泪光……
“真的,张洁,”他连忙说,“我把什么都给忘了,我不知道我需要原谅你什么?”
“这是不是你的真心话?”张洁固执地说。
“这是我的真心话,张洁。你要相信我,”石磊说,“这么多年了,因为我一直都想不到我还能见到你——”
“你还记得,你那时递给我的一张小纸条吗?”
“小纸条?”石磊平静地、带点惊讶地重复着。怎么说呢?的确,战争已使这种惊讶的感觉变得迟钝、疲沓,甚至完全衰退。他已逐渐不会对任何事感到惊异了,他已抛弃那种能够对所看见的,或身边发生的事寻求原因,或合乎逻辑的解释的精神活动。
那就不问为什么吧,只是这样的一桩事实:从学校一进家门,他就紧张起来,母亲要是怀疑起来,那该多么难堪呀!他一面掏出课本和作业本,一面说:“我去同学家写作业。”她没有作声,只是稍微点点头,有时连头也不点。同学家住在张岭街上,比他家的房子大,但是也很破旧。敲门之前,他搓搓双手,一直擦得发红,甚至出汗才罢休。张洁的爸爸经常去外地出差开会、很少在家。她母亲要在医院值夜班。所以有时张洁给他开门,一看见是她,他心里就高兴起来。但是经常开门的却是她的奶奶。她是他母亲的好朋友,但是并不喜欢他。据说他从小总爱给她捣乱。她把他放进门,嘴里喃喃地抱怨说:“在客厅里念书吧,那里的光线亮。”他们俩开始做功课。奶奶在一旁做饭。房间里充满了菜油和辣椒的气味。张洁把什么都弄得井井有条。看看她那摆得整整齐齐的书籍和作业本吧,真叫人佩服。她那娟秀的小楷体字实在叫人喜欢。她的本子上一个污点也没有,课堂上教师讲解的所有知识要点,全用红颜色的笔记录了下来。为了叫她高兴,他说:“将来你一定是个画家。”石磊一说完,她就笑起来。她笑的模样令人难忘。那笑声发自内心。她在哈哈大笑的同时,脸颊上两个小酒窝就露了出来。他有时在路上遇到她放学回家。谁都可以看出来,她跟别的女孩不同,她的头发从来没有乱过,手上也没有墨水的痕迹,衣服整洁又干净。对他来说,他最喜欢的还是她那张长得像洋娃娃似的脸庞。她脸上的肌肤白里透红,长长的眼睫毛老爱在乌溜溜的眼睛上眨闪着。她的两腿是细长的,胸脯还没有显露;也许开始显露了,但是可以说,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以下的身体部位,却只想着她的脸和嘴唇。不过到后来他却越来越不敢看她的眼睛,但每到晚上,当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起她来。他感到害羞,时时想小便,一阵阵产生想吻她的冲动。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她那张脸,看见俩人在一起,好像他们已经长大,并且结了婚……他们俩每天下午都要在一起待上两个多小时,有时还要长些。他总是撒谎说:“我有一大堆作业呢。”就为了在她家里可以多逗留一会儿。虽然他说“你要是累了,我就回家。”而她却从来没有露出疲倦的样子。那一年,她在学校里的总分排名第一,他第二。老师非常喜欢他们,常常拿他们俩做模范,叫他们到黑板前面示范,有时还代理老师监管上早读的同学。
有一阵子他和其他同学几乎不来往,仅仅在课堂上说说话,只要一出教室,他立刻和他们分手。他只和张洁见面,他常在学校围墙外面的拐角处等着,一看见她来了,便马上迎过来。
那天放学之后,俩人没有先回家,而是顺着一条机耕道走了半个小时,来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里。他的脚步声就像干树叶一样沙沙作响。一双眼睛闪着光芒,远远地把他那黑色的目光向她射来,他看见她的黑发在白亮的光辉中飘动。她还没来得及躲他,他已经来到她的眼前。他停下来,将一本书递给她。那里面夹了一张字条。她没敢正眼去看他,也没有打开那张字条。他也没有对她说什么,但是她知道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她想对他说,“不,不是这样,现在还不到时候——”
“你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送我这本书吗?”她用温柔的声音问他。
他回头望了望天空。然后,又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不全是——”他回答说。
“你知道,我胆小,不敢太晚回家……”
“我明白。”他回答说,随即低下了头。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她又问他。
“撕了那张纸条吧。”
“不,”她回答说,“你能把它放进这树里吗?”
于是,他找来一把小刀,在树干上慢慢抠出一眼小孔来,然后又用一块塑料纸包好那张小纸条,并将它塞进了树干的小孔里。他的手不小心给刀子划了一下,血从手背上流了出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一声不响地开始给他擦血。
“你的手还疼吗?”她问他。
“不疼了。”
她低下头,放下了他的手。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倚靠在那棵树下。她知道这个小纸条的秘密永远都会保存在两个人的心中,就像他的心依然保存着她的言语和她这个人。他也知道,此刻,张洁,时间和爱情已经融为一体。
“我们回去吧。”她说。
她让他拉着走。他的脚步在庐山之巅的光辉中响着,跟在另一种光辉中一样:既低沉又平静。他们顺着在河边燃烧的田野走。她闭上了眼睛,“我对你讲过,石磊,我胆子很小。”烟雾和尘土又一次使她的眼睛流出了泪水。她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我不走了!”她用手捂着脸说。
“马上就到了。”他回答说。
他跪在她旁边,用手指抚弄她的衣服。
“你要是走不动,我背你好了。”他平静地对他说。他的黑发为她遮着荫。他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忧伤。以前,她一直不敢吻他,但是现在她学会了对男人的不恭,她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的嘴。
“等十年之后,我再来取回你那张小纸条。”她对他说。
他低下头,看了看满是硬石头的地面。他捡起一块石头划了两条线,把它们延长,最后变成了一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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