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气氛已经变得平和而亲密。刘秋生的双膝也不再打战了,甚至哈哈笑了。而我却不能很快适应变化了的情况。
我想寻找可以替代蚂蚁的东西,这时转而观察起,出现在祁老板那头浓而密的乌黑的发丝上,蠕动的许多扁平的、灰棕色的小虫子来。
我多么想逮住这么一只虱子来研究一下呀!不过,我却不能那样去做。
我忽然想起了小雪从二楼跳下去的那个窗户,我干嘛不过去看看?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正是这样吗。当我一想起这个一时心血来潮产生的念头时,我就笑了起来。
于是,我问祁老板洗手间在哪?
他告诉我,出门向左第一间就是。
我轻手轻脚走到二楼,站在一间看上去像是寝室的小间前,捏住门把。我在那里站了好几分钟,全身的皮肤绷得紧紧的,许许多多的想法从不同来源同时涌上心头。我的心好不容易才向蜂拥而来的各种念头推荐一个类似计划那样的东西——我打开了门。
我一抬头就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全身**的长发女人,一条美丽的洁白的大腿上覆盖着一块黑色的丝巾。由于惊异,她呆住了,木立在那里,她睁大了一双因噙有泪花而亮闪闪的碧眼,直愣愣地望着我——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的是那扇窗户,已被防盗网严严实实地封死了。这真叫我难堪,这一切简直发狂得异乎寻常。
直到现在我都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回到楼下那间办公室去的,只记得听到在走廊另一头传来一阵装出来为引起别人注意的咳嗽声。
杨尚德和祁老板已进入了谈合同细节的问题上了。我坐在一边则羞愧,愤怒,满足,饥饿,忽而微笑,忽而近乎哭泣,于是怒不可遏地嚷了起来:“祁老板,两年前有一个浙江女孩是不是来过你这里?”
“哪个浙江女孩?”祁老板叫了起来,哈哈大笑,“嗯,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说那个长得又白又嫩,很年轻的小姑娘?——她跑路了。”
“那五千块钱呢?”
“我要回来了——”他脸涨得通红,两眼圆睁,举起右手猛力一拍桌子,大声吼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明白了——”他把铁色的粗大手指掰得嘎巴响,气得脸色煞白,连咬音都不准了,“你们——这帮混蛋!看样子是想来忽悠我的。那我告诉你,小子,**都管不了我,你们算老几?你要是想喝酒,我祁大爷请客;你要是来找碴儿,我打断你的腿!——我说到做到。——现在我限你们一分钟内滚你妈的蛋!你听见了吗?”
还不等他说完,我们就惊恐万状地闪身离开了办公室。我看见一大群人手舞钢纤和铁棍怒气冲冲地从后面跟了过来。我们一路奔跑,飞翔,舞蹈,踉跄,跌倒,同站在高压线上吱吱叫的鸟儿一起逃跑,自己也变成了鸟,展翅,横越绿油油的玉米地和峰峦叠翠、沟壑流泉、悬崖怪石的“百里芙蓉帐”,朝吉普车停放的方向飞去。
五月的土地湿漉漉的。黑乎乎的坑坑洼洼里闪烁着像绿宝石般的嫩草。绿芽在黑土地上绣出一行行精巧的针脚。祁老板的愤恨穿过树林,越过河道,从黑土地上的坑洼里向我们袭来。我的肌肤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不寒而栗。一双充血的眼睛在我身后的道路上死死地盯着我们。
我真不明白倘若幕阜山有灵魂的话,它此刻在想些什么?我抬头看见杨默林沐浴在春风里,它对面写有“坚决打击涉枪涉爆犯罪活动”黑色大字的农舍土墙上,正结满了殷红的阳梅,似乎看见老矿工的灵魂在游荡,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看见土坡了,看见停在下面平地上红颜色的推土机,在远处,在渐渐西沉的春日温暖的阳光里,我们草绿色的吉普车,热情洋溢,生气勃勃,又令人畏惧,正以疯狂的速度,像一阵烟云似的向我们兴冲冲驶来,正像枣源褐煤矿区的那些挥舞钢纤的打手,一路追赶着,愈来愈向我逼来。我看见石磊他那狂怒而不屈不挠的轮廓分明的脸,在光影中不停地晃动,他的目光咄咄逼人,他有力的胳膊,牢牢抓住方向盘,手臂纹丝不动;我看见我们那辆破旧的吉普车浑身火光飞溅,看见那车轮驶过公路后留下的一道道印痕。那辆车甚至驶出公路,任意奔驰,穿过田野,横越城镇,摧毁桥梁,使河流枯竭,犹如一股不可遏止的暴力,那车轮向着北部袭来。
吉普车开始减速,在我们面前停下。我跳上车,直喘粗气,还不等我们坐好,石磊又调转了车头,然后又把车拐了一个大弯,向泉口镇方向开去。我身子摇晃。啊哈,老天!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像伏尔加河纤夫一样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正稳稳地坐在小雪的身边。他头发枯黄,或许还有虱子在上面游动,鼻子上结着鼻痂;整个身子都是黑黢黢的,只露出了一双呆滞的眼睛,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臊味。他的手和脚上也沾满了煤尘,连鞋子都没有穿。泪水从他的双眼流下来,流过那张瘦削的但饱经风霜的脸颊。杨尚德伸手去摸他的头,他却无法做出回应,只是偶尔张开干涸的嘴唇,可是什么也没说。他本来就不会说话。于是,我压低声音问杨尚德:“这小孩是不是你亲戚?”
“他就是哑巴。等一回到九江,我想我该带他去鄱阳湖先洗个澡。这些狗日的,真不是人。”
“鄱阳湖水温不到四摄氏度,你可千万别害了他。”刘秋生提醒他。
我又问石磊:“伙计,你是怎么把他救出来的?”
“从九百米深的地下。他被分在七班,有一个新名字,但记不住了。不过,只要一说哑巴就能找到他。”
“那些监工没找你麻烦?我们可被追得双腿发软。”
“这你就别问了。伙计,我要是告诉你们,会影响军人形象。你们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可那些打手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比绍马里全副武装的海盗还要凶神恶煞!从我们进矿区到出来,他们虎视眈眈,一直想找机会向我们下手。”刘秋生愤愤不平地说。
“这还用说,他们想先给我们来一个下马威,等我们自己屈服啊。”
“这帮狗日的,太嚣张了!我当时就想动手,而你们两个却跑得太快了。”
“那个祁老板说翻脸就翻脸,不快跑能行吗。你是不是真想跟他签合同啊?”
“那才见鬼!我会跟他合作。他是人渣,连狗屎都不如。”杨尚德气急败坏地诅咒。
“其实,你们都是被他们的声势吓倒了。”石磊说,弯下腰紧急刹车,从驾驶台中取出香烟,他边这样忙乎着边开着车。车身前后摇晃。
“动起手来,他们简直没有一点招数,只是喊得凶猛。我可毫不手软,好像还从来没有这样打过谁。不过,我敢保证,我绝对没有打破他们的骨头。”
他从一辆老是不让道的装满煤块的货车旁闪过去,那货车司机是个老头,车速很慢。
“祁老板势力大得很。我们当地派出所都不敢惹他。”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司机,终于肯开口说话了。“他开矿已经好几年了,矿上经常出事,死了,就赔两万块钱。也没有人敢去闹事,连记者他们都敢打。”这女司机已到中年,是个母亲。她一直都很少讲话。
车里突然鸦雀无声。过了几分钟,小雪说:“真是幸运,总算离开了那个鬼地方。”她说话的声音,似乎只有我才能听到。我本想跟她换一个位置,让她坐在车门边;那哑巴身上的味道实在太难闻了,可石磊丝毫没有要停车的想法。
下一站就是泉口镇。汽车在山谷公路上行驶。我开始感到疲倦了。就靠着小雪娇小可爱的肩膀打了个盹儿,她朝我侧过身来,小□□有点冰凉,抚摸着我的头发。车再次经过阴沉沉的泉口镇,沿三一六国道锯屑般的河谷路驰行。此时,红红的晚霞消退成一片紫色,一条河流从车窗外掠过,武宁县城上空的烟云已遥遥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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