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决定利用休息日去人才市场应聘研究所培训中心大堂经理。那天上午,她洗完我的一堆脏衣服后,又开始给自己化妆。她对着镜子又是画眉毛,又是涂口红,并往眼皮上抹眼影。我看见那对秀气的眉毛上好像爬上了两条粗粗的黑虫子,嘴唇上厚厚的口红泛着油光,也像刚刚吃完饭似的,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小雪起初并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她一边飞快地收拾好化妆包,一边偏过头冲着我喊了一声,“嗨,你在笑什么?”
“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将自己画成那样。”我说。
“哎——你是说我的妆化得很糟糕吗?”她对着镜子瞄了一下,然后慌忙又从手提袋里掏出纸巾来擦,岂料越擦越脏。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你可是弄巧成拙呵。”我的笑声更大了。
小雪立即跑回卫生间又重新洗了个脸,画了一个清清淡淡的妆。这会儿才变成了一个真实的小雪。
“那张电话纸条我放在桌上,是美女给的吧?好了,我没收了。中午要是回来得晚,你自己解决午饭。”说完,她冲我莞尔一笑便出了门。
糟了!电话纸条,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昨晚喝酒时那个梳着两条小长辫,大眼睛的小妞塞在我口袋里的。我心里一阵慌乱。我得找机会向小雪好好解释清楚。
在小雪出门后不久,我想起了石磊的那本日记,杨尚德曾经也提起过,说要好好看一看。我决定送去给他。上午九点,我整时出门,穿过湓浦路,跨进杨尚德的汽车配件店,我先在他身边站上半个钟头。这位商人渐渐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刹车装置发明爱好者,我瞧着他正一如既往地弯着腰,在桌上一张摊开的图纸上一笔一划的写出密密麻麻的数字,当有顾客进店来的时候,我就捅他一下,因为杨尚德那时候对周围世界几乎不加注意。这是怎么回事呢?是什么事使得这个以往那么开朗、总是愿意开玩笑的汽车配件经销商和发明家变得如此沉默,是什么事使他变得如此孤僻,成了怪人,成了不太讲究仪容的苍老的男人呢?
他儿子考上军校后,被送去前线实习。儿子给他寄来了战地书信,并告诉他这个月底要回来探亲。但现在月底已经过去了,春天也只剩下一条尾巴,而他却没有一点消息。
有一天,也就是我在中巴车上看见美女李娜的悍马车停在他店门口的那天,杨尚德接到消息,他儿子同时为三件东西在云南前线光荣牺牲了:为党、人民和祖国。事情发生在松毛岭凸出部,杨军的遗物由松毛岭凸出部三五九〇六部队的一位姓吴的政委直接寄到了九江市湓浦路。信封里装着南昌某大学艺术系陈倩、四川成都张羽霏、九江袁海军、上海某交大舒霞以及二〇〇野战医院的韦文华的多半是笑哈哈的漂亮姑娘的照片。他所在的那所陆军学院的校徽,二等功军功章,三等功军功章和参战纪念章,我已经记不清了,两块巧克力是杨尚德夹在一本书里寄给他儿子的,但他儿子一直没舍得吃,带到前线,这次又寄回来了,以及从军服上拆下来的两块鲜红的布肩章,还有几封信。我想尽力安慰他,并将石磊的日记递给他,但杨尚德说,没有必要,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又问我,那个“‘松毛岭凸出部’究竟在哪里?是不是离这儿很远?乘火车能不能直接到那里去——我儿子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吃了很多苦,二十岁还没穿过皮鞋,参军的津贴费,牺牲时还存在银行里:五十六块六角三分,我保存着。他小时候最爱看《红灯记》,每次回家敲门时,杨师傅在家吗?——”
我离开了杨尚德的汽车配件店和湓浦路的嘈杂声,离开了户外的五月和五月的嗡嗡声。我有些悲哀,手指尖轻搓口袋里石磊的日记本,脸上不露表情,神色漠然,心中却回忆起可怜的汽车配件老板和发明家杨尚德在我临出门时所说的那番话。
从那一天起,杨尚德日渐衰老,很少注意他的外表,全身心地沉湎于汽车刹车装置的发明。结果,人家在他的配件店里看到的图纸和打算用来制造机械试验品的零部件竟比汽车配件还要多。
这家汽车配件店看去真是可怜巴巴的,不过,杨尚德用毫无意义的机械噪音填补了空间,虽说离奇古怪,却也起了装饰作用,人家看了本该高兴的。从杨尚德越来越混乱的头脑里产生出来的试验品,我倒挺喜爱的。
此后不久,当我从电视新闻中真实地看见“我英雄的云南边防部队,代表祖国和人民的意志,对长期蚕食我领土,骚扰我边境、残杀我边民的越南侵略者,进行了正义的还击,保卫了祖国的领土——”这一画面时,杨尚德制作了一个ABS样品。在一台飞速旋转的轮机上,他挂上了一个看起来像热光灯整流器的长方形金属盒子。他把一红一绿的两根铜芯线连接在金属盒子与轮机的正负极线圈上,他按下了一个启动安纽,轮机的金属轮盘立即运转起来:它发出急速隆隆声、嘎嘎声、哒哒声;他又按下了一个制动装置,轮机的金属轮盘发出两声嘎吱嘎吱的低音怪叫声后,又像打算喘口气似的停止下来。如此反复不停地试了几次,这一切声响合成了一支短暂的、铿锵的、悲怆的不和谐的终曲。我喜爱这台机器。我一再让杨尚德启动它给我做表演。并在向他中肯地提出,当遇到转弯过快或不良路面所带来的危险时,怎样才能确保最佳的制动效率这一建议,同时鼓励他把它装在火车上先试试。杨尚德也许从我那里得到了启发,不过,他没有拿这台机器去测试,而是把自己的身体放在铁轨与火车钢轮上做了试验。
有天早上,他只吃了一个橘子,就低着头赶往火车站。在这之前,他有三天没吃任何食物。他穿过老马渡,朝西边的水泥路面投下长长的身影,因为在他的右边,在东方,在天鹅电影院的屋脊上,太阳靠自己的力量把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留在阴暗潮湿的街巷里,一半留在路边巨幅广告牌上,它所采取的手段正是猴子跳进水里把月亮捞出来时所使用的窍门。我们有五个人去湓浦路的杨尚德家参加葬礼。有我、石磊、刘秋生、敖博和赵志辉。当我们到达湓浦路时,他们四个已经喝了六个小时的酒,我也喝了三个小时的酒。(在大家恢复自由以后,我比他们晚回到湓浦路,所以比他们晚三个小时知道杨尚德的死,并且还少喝了五瓶啤酒。)因为我是五个当中最清醒的一个,所以由我来买花圈。我们每个人衣袖上都戴着黑纱。这时候开始下起雨来。我们都一言不发,只是偶尔骂上两句:“他妈的,这杨尚德真不是个东西!说走就走!”或是“该死的,真该死!”我们已经被伤得太深,恨不得马上死去,去和我们刚走不久的朋友作伴。我们要结束一切痛苦,很显然酒精是起不到作用的。好朋友已经走了,我们他妈的也就不在乎其他什么了——
叫赵琳琳的那个女人,也就是烈士杨军的继母、杨尚德爱了很多年的妻子,给我们指了去殡仪馆的路。我们到的时候,赵琳琳和她父母也在那儿。赵琳琳是个好女人,这点也正如杨尚德所说:她有一颗善良的心。
尸体查验如我们期待的那样进行了很久。我们还有点迷糊,不过醉意已渐渐退去。有个人,我已经不记得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妈的,都别喝了,几小时后还得把杨尚德的棺材抬回墓地去呢。”
在进行尸体查验时,我们继续咒骂着,说出的脏话和哀乐一样大声。一阵臭骂后我们安静了下来。说完“操他娘的!”之后,我们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他们正在给杨尚德穿裤头,衬衣,鞋袜。杨尚德躺在那里身子软的时候少,还不到八小时就硬了。他们把衬衣从后面剪开,给他套上去。杨尚德的胡子不好刮,肉松,刮不下来,他们又用手指绷紧刮,刮完后再给他打上粉底,描眉,涂上口红。当杨尚德睁着眼睛时,他们就给他合上;当他缺少肢体时,他们就给他补上去;当他的内腔脏器流出来后,他们就捧着他把肠子塞进去,把脏器复位,用棉花塞满,裹紧。最后他们用一丈二三尺长的白布裹他,竖着铺,杨尚德也竖着放,从两边开始卷,再从两头折过去,用白布条结结实实扎好他。
他妻子赵琳琳很生气,因为他们把杨尚德的胡子刮得太干净,可我倒觉得无所谓。他们还在他胸前放上些装饰品。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看上去和往常的杨尚德一样,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快乐。
石磊今天特意穿了一套崭新的军服,他把一大堆军功章都别在了胸前,尤其是那枚二等功军功章,看上去格外醒目,红得就像血的颜色。
赵琳琳的母亲认为自己是个被佛教拯救获得重生的人,她笃信法不孤起,必仗缘生。因此,当杨尚德选择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她坚信一定是有厉鬼在控制和拥有他的生命力。她决心以特别的法门去化解杨尚德的神识。而我知道杨尚德和我一样,不相信鬼神。但很明显,他的葬礼是由赵琳琳的妈妈来张罗的,而不是他自己。
法师在葬礼上为他念出了两种咒语,第一种是莲花生大士咒:吋阿回班杂咕噜叭嘛悉的回;第二种是大悲观世音菩萨咒:吋嘛呢叭回。像大多数的咒语一样,它们是以梵文写的。那法师据说是从庐山东林寺请来的高僧,他站在人群中总比别人高出一个头。他满头银发,剪得短短的;慈颜善目,耳朵丰满,有如佛陀。但他最吸引人的地方,并不是这些,而是他在扬眉瞬目和优雅举止之间,流露出的智慧和高贵。他念咒的声音浑厚迷人,双目微闭,挺胸收腹,法音潺潺而出,美如诗篇。他在念咒时拨动念珠的滴答声,也令我终生难忘。
尽管我不信佛教,但我想也许杨尚德要的就是这样,即使他和他岳母有如此大的分歧,即使他和岳母为此争辩过,但是如果让他岳母看到他是以一名佛教徒的身份入土,也许他不会有什么意见。因为这样可以让他岳母和其他人心里会得到一些安慰。不管你在生时如何伤害过或是如何辜负了你所爱的人的期望,在死后也没必要还这样对待他们。
杨尚德就躺在一口没有上漆的杉木棺材里被抬出殡仪馆。棺材放在一辆卡车上,车头扎了一朵白纸花,车上站着乐队手和杨尚德的亲属。我们则乘坐另一辆面包车。街道上堵满了上下班的人,我们只好改道从长江路走。赵琳琳在市立公墓的草场里花两千块钱挑选了一块地方。
公墓是方形的,周围有一道围墙。朝南有一扇小门,门上有许多生了锈的花体字,似锁非锁,于是我们推门入内。墓碑是黑花岗岩或长岩凿成,正面磨光,背面和两侧很粗糙,有的挪了位置,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扑倒在地。墓地树木极少,只有五六棵蛀坏了的、长得歪歪扭扭的矮松。
他们抬着棺材费劲地走过公墓围墙的大门,使出最大力气在倒下和倾斜的墓碑中间走过最后一段路。石磊贪婪地吸着他的香烟,把烟喷向棺材的末端。我和敖博拿着花圈。赵琳琳拖着两把铁锹。她不满十二岁的弟弟拿着十字镐,前后左右摆弄着,撞在灰色花岗岩上,直到赵琳琳把镐夺走,同另外从杨尚德老家来的两个男人一样使劲地去挖坟坑。
墓穴旁边站着三个从附近赶来的几位领导。乐队手坐在公墓围墙的石头上,冒雨闲聊。赵琳琳停下休息,喘着粗气,靠十字镐支撑着。她不停地哭泣,脸上挂满了泪水和雨滴。由于一直在下着雨——葬礼只进行了几分钟。法师继续说出那些神圣的话语。有人开始燃放鞭炮。作为护送灵柩的送葬者,我们缓缓地将杨尚德的棺材放进冷冰冰的墓穴里。赵琳琳将一束鲜花扔了进去。然后他的弟弟和亲属将泥土踢下去,盖住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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