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尚德已经不在人世,所以我可以把我的悼词搬到这里来:
杨尚德是个好人,好父亲,好丈夫,有可能的话还是个好发明家;因为他为别人顶罪自己坐了两年牢,他让刚满二十岁的儿子成为共和国烈士,他妻子赵琳琳有很多怪癖,爱吃口香糖,不爱洗澡,但他从不动手打他的妻子,从不欺骗她并在外面同别的女人厮混,他还大胆地发明了汽车ABS防抱死装置。过去,现在,未来,杨尚德默默地生,默默地死。生前,他遭受了太多的贫穷与艰难;现在,他应该享受至切的哀悼与关注。毕竟,生命没有斤两可称,死难者也没有轻重之分。杨尚德老牛般忠厚,婴儿般纯真,泉水般干净!他的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开始,在泪水中结束。杨尚德父子所流的每一滴血,都要流入我们的眼睛;杨尚德父子所断裂的每一根骨头,正在刺穿我们的心窝。正如他和儿子杨军消失的生命,都已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孤寂死去的杨尚德,我们不说再见!此时此刻,这种古老的告别方式听起来如此不祥。此时此刻,我们只道一声:请你走好!现在,请允许所有爱你的人哭泣。请允许我们戴上黑纱,对着深埋在冷冰冰的墓穴里的棺材,痛哭失声。哭吧,用力一点,把伤痛哭出来,把淤血哭出来,连灵魂都哭出来。哭泣是此刻所有爱你的人的最自然表达,当然我们也可以选择默哀。没有流出的眼泪,将流向心脏,转成最深切的悲哀,最真挚的悲悼。
现在,请让我为你和你的儿子献上祭文,聊当一束香火,数叠纸钱,让生者前行,让死者安息:哭汝既不听汝言,祭汝又不见汝食。为汝招魂,求于彭蠡。魂兮归来!东方可以托些。遥望神州,佑我殇民些。魂兮归来!南方可以止些。十里荷花,映我殇民些。魂兮归来!西方无害,牛羊下来些。魂兮归来!北方可以居些。米如珍珠,食我殇民些。归来兮!君无上天些。天上无故乡,念之泪如银河。归来兮!君无下地些。地下杳亲人,思之心如烂柯。魂兮归来!君不见汝父泪落如绳!君不见汝母中心如焚!君不见汝爱秋水望穿!君不见汝子肝肠寸断!魂兮归来!归不来!魂兮不归,哀杨兄!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葬礼完了之后,杨尚德的家人在附近的一个叫“大英雄”的酒楼举行了答谢晚宴。去的路上,我们几个在一家杂货店门前停下,买了几瓶二锅头和一些花生米。还没走到晚宴大厅,这些酒就全被我们喝光了。晚宴上的老人们显得很激动,因为他们身边有一名一身戎装、胸前别着勋章的年轻的军人。这使他们很容易想起同样在前线作战,但已成为烈士的杨尚德的儿子杨军。他们夸奖他的军服、举止,以及如饮甘露般的听他神聊在上次战争中如何英勇作战的光辉事迹。
那几名小领导也出现在大厅里。他们都聊些什么呢?聊富有浪漫气息的恋爱故事,聊谁谁谁因为有谁谁谁作靠山最近高升到什么级别的领导岗位,聊他们的家庭、小孩,聊杨尚德一家的不幸。当然也聊石磊,议论他的军功章有问题,“噢,都立了二等功,怎么还是个战士呢?——”一个腰圆膀粗的人,神秘兮兮地对另一个身材高大得出奇,呆头呆脑,大脸盘,暴眼珠,泥塑木雕似的站着的人嘟哝着。他笔直地站在那里,高高的颧骨,一双淡颜色的眼睛虽然有神,却显得愚昧。
石磊浑身的血都凝住了。那几个人还在聊他军功章的事,酒店女服务员在讨好地给他们一一上茶,他们一看见石磊直奔过来,脸色骤变。
“你们都在说我吗?”石磊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地对屋里的那几个人说,“莫非我们认识,还是有什么过节?”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个身材高大的人说道,向前跨进一步,我们于是看到一双皱着眉头的眼睛、小气的嘴巴和鼻子、青蛙似的扁脸——整个面孔由于假装严厉的神情而变得扭曲了,结果更使人反感。俩人声音越来越高,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伸出一根粗圆、怕冷的手指指着石磊的鼻子,“——见到领导说话不可以这么粗鲁,要懂礼貌,知道吗?”另外几个则一言不发,不敢正眼去看石磊。
“我他妈会尊重你的,”石磊脸上掠过一阵抽搐,恶声恶气地说,“我要赏你几个耳光,你信不信——”
“你是不是想找抽啊?”那人的嗓门比刚才还要来的大,“你是哪个部队的?你不说,是不是?你不说我也能查出你的档案,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给你部队领导打电话?”
这人不停地叫嚷着“立功了有什么了不起,复员回来还不是归我们管,我可告诉你——”,引来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我拽着石磊掉过头打他身边走开,可他追了上来,对着石磊的后背就是一拳。石磊推开我的手,上前照着他的嘴就给了一巴掌。那人侧身倒在地上,嘴里流出了血。
这时赵琳琳端来一杯冷开水,晃着一对××走到他身边。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给他擦从嘴角里流出来的血。他张嘴用冷开水漱了一下口,并顺手从嘴里拔掉了一颗长牙,这颗长长的牙齿好似光秃秃的大道上的一棵梧桐树,在他黑洞洞的嘴里摇来晃去。
“你们当老杨的祭日是比武大会么?”赵琳琳说道,“我就知道两只好斗的公鸡凑到一块儿,准没有好事儿——要比武也得挑个场合。今天这件事我真想我的眼睛让人捂住了没看到……”
她痛心疾首地说道,把被打伤了的那家伙带到酒店的大堂里,我们则拖着沉重的步子蹒跚地朝着被连绵不断的雨水浇得滑不唧溜的三里街走去。
城市在浮动、膨胀,乌黑的烟尘被雨水搅拌成咖啡似的茶色泥浆,覆盖在城里的街道上。我们顺着街角向外一走,放眼望去就是一片忧郁的田野和阴暗的天空,第一颗星星在我头顶上闪烁了一下,旋即坠入一片朦胧的寂静中。夜色好似野雁,带着隐约可闻的沙哑叫声向天空飞去,中天,在古老的鄱阳湖盆地的土地的上空,横着像一条宽阔闪光的、令人难忘的大路似的银河。
那天晚上,回来后,我就静静躺在床上,不禁思绪万千。是啊,人的生命是那样短暂而宝贵,可悲的是你却永远无法增加它的长度。正当我还来不及整理自己的心情时,蔡胜利的妻子就敲响了我的房门,她说有我的电话,都打来好几次了。我下到一楼客厅接起电话,原来是张洁打来的,她找了石磊一天,都没有找到,问石磊是不是跟我在一起。我告诉她,石磊是和我们在一起,但现在他应该到家了。我挂上电话后,出了客厅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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